烟年磨着后槽牙,心底悲愤,只觉自己真他妈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日子都快没法过了。
*
香榧偷眼打量烟年。
美人分明是笑着的,眸光潋滟,红唇微勾,宛如瑶池睡莲般俏丽慵懒,但她却无端觉得这笑意有些恐怖。
她是不是在磨后槽牙啊……
“烦请阿叔停下。”烟年忽然对车夫道:“我要去逛逛。”
马车停驻,香榧往窗外瞧去。
入眼是一座错彩镂金的三层小重楼,檐角如飞,门前摆放各色花木,簪花仕女们携手进出,衣袂翻飞。
“福翠楼……”香榧一字一字念道。
“土包子,”碧露一把拉住她,两眼放光:“这是福翠楼呀,汴京城最好的首饰铺子。”
*
烟年进了门后,提步向楼上走去,径直登上了最高的一层。
首饰铺伙计识得她,立时引她坐在檀香木高脚椅上,又端了哥窑鱼子纹的上等瓷杯来,笑容可掬道:“可巧煎了一副香茗,请娘子品鉴。”
烟年浅浅啜一口——顶级的建安茶。
当初她当红袖楼行首的时候,伙计可只拿方山露芽糊弄她呢。
她抬眼问道:“近来可有新打出来的样子?”
“有,自是有的,娘子想看钗环,还是花冠子?抑或璎珞手钏……”
“都拿来。”烟年道:“让我一件件过目。”
第3章
流水般的昂贵首饰被送入三层雅间。
“做得不错,张师傅的手艺越发好了。”
烟年捻起一副蝶恋花鎏金嵌玉簪,凝神端详一刻。
花蕊精细,繁复华美,一枚种水极好的和田玉雕作叶片形状嵌于花下,她轻轻转动发簪,簪头上的蝴蝶振翅如飞。
“这个也要了。”
伙计盛赞她慧眼如炬,管账丫头大笔一挥:再添二十两。
小几拥挤不堪,数十枚乌木匣子层层叠叠垒得老高,而烟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下巴微抬,示意伙计奉上下一枚名贵首饰。
“娘……娘子……”
香榧望着满桌宝光璀璨,看得口舌生津,脑门冒汗,忍不住小声问她:“……是否买得有些多了?”
烟年笑道:“不好看吗?”
“好看,可是……”
“好看就买呀。”
烟年花钱,大气到令人胆战心惊,而当香榧听到她说“账便挂在叶枢相府上”时,已经不止是胆战心惊了,她的心一阵猛跳,险些当众晕厥。
连碧露都觉得离谱,忍不住问:“娘子的意思,是让府里替娘子结账么?”
烟年笑眯眯的眼中掠过一丝促狭:“没办法,我也不喜欢用过的东西被别人染指,昨日叶府来人盘查,摸过我每件衣裳首饰,那这些脏东西只能扔了去,既然扔了,那我自然要买新的,对不对?”
她不动声色地起身,将藏有密信的簪子佩于脑后,轻快道:“把结款单子送去府里罢,咱们去下一家。”
*
惊蛰时节总是多雨,沥沥地下了数日后,天光终于放出暖晴来,日落残晖悬于天际,将三千里层云染上绯红之色。
叶叙川走出垂拱殿,夕阳如一壶陈茶,肆意泼洒在朱红的官袍上。
值守的宫人忍不住偷偷望向他。
对弱冠过半的男子来说,权力才是能使人永葆青春的灵药,久居上位那股子淡漠笃定的气度,足以令宫女们心折。
更何况他还生得俊美无俦,昔年在藩镇做少将军时,就曾被冠以玉郎之名,每逢出征归来打马游街,总能拉回满满一车瓜果。
他拂去飘落在肩头的海棠花瓣,对身后的女子道:“太后娘娘不必送了。”
“好,”锦衣华服的美妇人含笑道:“政务庞杂,千头万绪,官家还年少,我分身乏术,多亏时雍在旁协助,才护得国朝江山不落入豺狼虎豹手中。”
时雍是叶叙川的字,取时事太平,海晏河清之意。
“都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叶叙川随口敷衍,不疾不徐走下一级阶梯,躬身行礼告退。
太后顿了顿,方叹道:“旁人也就罢了,怎地连你也与我客气?只唤我娘娘,连声阿姐都不愿叫了。”
叶叙川不语,手指轻轻摩挲官袍滚边。
“我近来总想起当初在藩镇的年光,时雍,你可还记得教我们经文的那位范先生?”
叶叙川瞥她一眼:“自是记得。”
叶朝云含笑续道:“当年我们在范先生门下,儒家经文学得不多,倒是博览群书,涨了不少阅历,我想,苏先生与范先生相似,都是大开大阖,不拘小节的性子,未必有心狂言。”
“不如这次先赦免了苏先生罢,想必他也得了教训,今后不会再给官家读旁门左道的书本了。”
说罢,她抬起眼,观察叶叙川的反应。
叶叙川淡淡道:“苏子野贵为天子之师,却向官家教授长短经中的阴谋诡计,如此胆大妄为,臣不杀他,已经顾念了昔时之谊。”
叶朝云笑容有些僵硬。
“长短经那书……我也曾看过几眼,虽说不算光明磊落,但有些词句也未尝没有道理,官家以后亲政,需弹压住朝堂上文武百官,学些帝王心术,也是无碍的罢。”她低声道。
“官家是九五至尊,须仁民爱物,紧握权柄的手段何止百千,既可用阳谋,为何要用邪门歪道?”
叶叙川远望绯色云片,似乎想起一些遥远而晦暗的往事。
“当年太宗皇帝最擅以计策玩弄权势人心,为收权柄,又是断粮草,又是挑唆藩镇内乱,生生逼死叶氏不知多少良将,搅得燕云大乱,险些被北周打下真定府。”
他转头,平静凝视叶朝云有些泛白的脸庞。
“有些事,臣子做得,官家却做不得,阿姐,你想让官家也长成胆怯无能,遇事只用阴私手段的君王么。”
一席话如尖刀利箭,将叶朝云说得无言以对。
姐弟二人静默许久。
春风暖融融吹在颈侧,叶朝云却无端觉得冷。
她与叶叙川乃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家族破败后,她入东宫为侍妾,弟弟远走藩镇投军。
他们早已渐行渐远,却又互相依靠着在朝堂上立足。
忠直之士只晓得指责外戚误国,却不知她虽然坐了这个太后之位,却连替自己儿子选个帝师,都要看弟弟的脸色。
何其悲哀。
良久,叶朝云费力一笑道:“哦,那便算了,就当我没提罢。”
叶叙川微微颔首,语调放柔:“天下名儒大家何其多,从各殿大学士中另寻名师便是,念在苏子野年事已高,且于太后娘娘有恩的脸面上,臣与宰相商议后,已准许他留在汴京荣养,不必再贬谪它处。”
他对叶朝云道:“太后娘娘尽可安心。”
叶朝云垂下眼。
除了安心,她又有什么法子呢?
叶叙川句句在理,此事即使拿上朝堂议论,她也是理亏的一方。
她只得自己咽了委屈,温声道:“好,时雍办事,我是最放心的。”
到底意难平,她抿了抿唇,忍不住刺弟弟一句:“……不过,我昨日听阳平长公主那儿的人来报,说公主失身于人,而你却在尚书府上收用了个流莺?”
此事不光彩,御史台反应极快,已于今晨递上了参本,叶朝云留中不发,给足了弟弟面子。
叶叙川神色纹丝不动,依然平静道:“阳平胡闹,算计到臣头上,臣自当给她一些教训。”
叶朝云道:“那个风尘女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么?\"
熏风吹动檐角风铃,叶叙川停顿片刻,淡淡开口。
“……一时不察,见色起意罢了,不足挂齿。”
*
宫中氛围沉郁,但消息却传得飞快,不独是叶朝云,连小皇帝都知道了舅舅铁树开花,收用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琵琶伎。
明明也不是什么要事,偏偏人人对此兴趣昂然,可见世人愚蠢低俗,净顾着□□那点子闲事。
去查小皇帝功课时,幼帝鼓起勇气问道:“舅舅,可否让阿杏做我的教引宫女?”
“不成。”叶叙川道。
小皇帝嗫嚅道:“舅舅可以收用心仪的女子,朕便不能吗?阿杏她聪慧温柔……”
说到一半,他在书本上缘接触到叶叙川严厉的目光,登时不敢多言了,讷讷退去一旁。
“满心风月之事,毫无体察悲悯之心,哪来为人君的模样。”叶叙川冷冷道:“官家身边那宫女后年就要放出宫,官家可想过硬拘着她,她愿是不愿。”
小皇帝一愣,似是当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母后应允了的。”
他小声辩解。
“官家打算以势压人么。”叶叙川道。
“……”
小皇帝小心观察叶叙川的神情。
虽为天下之主,但小皇帝最害怕这个舅舅,尤其怕他露出这种看垃圾的眼神。
母亲说过,舅舅不会篡他的位,这并非是因为舅舅品行有多高洁,而是因为没这个必要。
舅舅才是真正把控着王朝命运的人,没有他的支持,自己和母亲根本压不住群臣。
当上皇帝后的这些年,所有人告诉他你是天下人的官家,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只有舅舅会骂他:连史记都读不利索,当暴君都嫌不够格!
但也只有舅舅一遍遍教导他君王之道,须仁民爱物,光明磊落,正直中庸……他明明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但却捏着鼻子,亲自辅导自己功课。
是以,小皇帝对叶叙川的情感很复杂,一面不甘,又一面敬畏。
……别的不说,他舅舅打人手板,是真他娘的痛啊。
*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小皇帝挨手板时,烟年愉快购物,满载而归,长长的结款单子被家仆送至右承天门前。
随侍的校尉张化先正等候上司,扫了一眼结款单,差点把眼珠子瞪了出来:\"五百两?\"
家仆道:\"五百两只是首饰,另还有衣裳铺子送来的三百两,纸伞铺子糖人铺子花铺木匠铺……数额虽不大,但支款与否,还是要看大人的意思。\"
恰此时,身后传来响动,一众皇城侍卫齐齐欠身行礼。
众星捧月中,身着朱红官袍襆头的男人行出宫门,径直走向御街边的乌孙马。
家仆上前,低声同叶叙川耳语几句。
顺便递上结款单子。
叶叙川信手接去,双目微眯。
“查过她了?”他问道。
“是,大人,”家仆道:“府中和禁军都派了探子,她祖籍在真定府白马关下一个县里,年少遭灾,被卖来汴京,在勾栏里弹了十年琵琶,已颇有名望。”
“身份倒是做得干净。”叶叙川道。
“身份干净,可人却有怪异之处。”家仆犹豫片刻,还是说了:“依大人所言,拿当日长公主壶中的酒给太医们验了,太医说那酒就是从勾栏里买的普通暖情酒,可李太医闻出其中有一味药,似乎是新添的,竟使药性强了许多。”
“况且,她那日恰好在尚书府中献艺,又恰好在大人中药时路过近旁,恰好看出大人状况有异,自荐了枕席……可世上哪来那么多恰巧?巧合一多,便处处奇怪,还望大人多加提防。”
叶叙川指节轻轻击打马鞍,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道:“她既然大方让查,那自是将蛛丝马迹都收拾干净了。”
家仆面露惭愧之色,附身一揖道:“是属下无能。”
“不必再查了,”叶叙川道:“着人盯着便是。”
家仆恭敬应下,小心道:“大人,
他随口问道:“她说不爱用别人碰过的东西?”
家仆道是。
“倒是知道记仇。”叶叙川笑了笑。
“去账房支银子。”他翻身上马,抛下一句:“以后她想要什么就买下,不必知会我。”
第4章
叶叙川替烟年抹了账,这消息如生了飞毛腿一般,由贪功心切的小厮传来了外宅。
香榧长舒一口气,碧露大惊,巷口卖烧饼的北周细作则摊开一团面,在心里默默崇拜烟年——真不愧是烟姐,一出手就见功力!
唯有烟年自己,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依旧在菱花铜镜前搔首弄姿,一件件拆她新得的首饰。
“大人心里是有娘子的。”
反应过来后,香榧快高兴哭了——烟年地位稳固,意味着她不会被扫地出门,可长久地将这份差事做下去了。
烟年却疑惑地回头问道:“谁说他心里有我?”
“心中没有娘子,又怎么会花八百两替娘子置办衣裳首饰呢?”
“这还不简单,因为他要了我呀。”
她稍稍凑近两人,小声道:“……我跟你们说啊,他这种男人,在我们红袖楼,是有个说法的。”
“什么?”碧露忍不住好奇。
烟年嘲笑她:“这都不知道,冤大头啊!”
*
转眼月亮自东山跃出,更漏初定,汴京城喧闹声渐熄。
正是细作们开始工作的时分。
碧露与香榧告退后,烟年悄悄起身,打开白日买的发簪,从中抽出一张字条。
字条上是指挥使匆忙的笔迹: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细作营传信大多采用晦涩拗口的古语,即使字条不慎暴露,皇城司也不解其意,这句的本意是女子浣衣后回家探望父母,在细作营的语境下,意思是:不拘你探到了什么消息,统统都传回来。
细作的工作其实颇为繁杂,与人们的印象大相径庭,他们深入敌营,潜伏多年,却鲜少刻意探听重要的消息。
在大多数时候,他们会收集许许多多的鸡零狗碎,比如有一年,潜伏在边境军中的细作突然发现某一营的马匹多拨了三成,鞍价忽然涨了许多,有几个兵士白日总睡眼惺忪,看门的老狗总是深夜狂吠……零碎的信息拼凑在一起,能凑出事情大体的轮廓——此营多半是私下成立了新的先锋队,专门挑深夜纵马出营历练去了。
这种拉私兵的大胆之举,往上面一举报一个准,可以作为把柄,高效地交换到许多秘辛。
烟年把指挥使的字条扔进水盆,轻轻一捏簪头,取出里面的冰凌子数了一数,又把它们倒了回去。
指挥使当然希望她赶紧开始干活,可是探消息又不是易事,面对叶叙川这种人,还是先想想怎么保命比较现实。
她把簪子扔进妆匣,转头望月。
月色澄明,就像是她离开故乡的第一晚一样好。
旧诗有云: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望相似,在汴京的十年孤独而压抑,唯能看与故乡相似的月色聊以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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