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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今日打扮不显艳色,反而着重突出一股寂寞感,一股深闺怨妇感,一股欲语还休泪先流,一股对于红杏出墙的向往……
她勉强一笑:“蒋郎君也来礼佛么?”
蒋文邦看着弱柳扶风,惆怅多情的美人,不由一阵失神,良久才试探道:“正是,许久未见烟年娘子,烟年娘子此行,可是来求子嗣昌盛的?”
烟年缓缓摇了摇头,自嘲道:“连主君的面都不得见,日日枕冷衾寒,何来子嗣昌盛?”
她眼含一层湿润的底色,清泠泠的目光落在蒋文邦眉间:“还不如求一求姻缘……”
此言一出,香榧一阵鼻酸,只觉烟年实在命苦。
而蒋文邦却心中一荡,生出旖旎的妄念来。
纨绔子弟么,总是擅长从女人只言片语中,挖掘出“她在勾引我”的讯号的。
那日烟年发作,将自己不受宠一事嚷嚷得满城皆知,蒋文邦知晓此事后,只是哀叹美人明珠暗投。
今日忽然被烟年一勾……他恍然发觉,姓叶的不中用,这不正是他蒋大郎君的机会吗?
他立刻热切道:“你我相逢于此,便是一场因缘际会。”
烟年不语,羞赧地偏过头去,却在暗中翻了个白眼。
因缘际会?这蠢货别是斋菜吃太多,把脑子吃瘸了吧!
第6章
早在一年前,蒺藜为了揍他,把他行迹摸了个透彻。
蒋府老太君笃信佛法,每逢初七,必要带着孙儿,前往乾明寺放生金鱼。
而蒋文邦往往会在祖母给金鱼念大悲咒时,出来放风透气。
行迹明晰,具体的时辰却拿捏不准,累得烟年在这破园子里转悠了半天,才等来了她的猎物。
但令她欣慰的是,猎物格外上道儿,她只哀怨地瞥他两眼,他已经把今后偷情时的被子颜色都选好了。
这份配合的精神着实感动了烟年。
她立刻借解签的由头,递给他一只竹签,并趁着香榧不注意,以极低极低的声音道:
“明日酉时,明华楼二层兰芳雅间。”
*
次日四月初八,正是佛生之节,皇城罢朝一日,汴京气序清和,四处经声佛号,香云花雨,长街上飘荡轻柔果香,各色樱桃李子林檎杂陈街边,看得烟年格外眼热。
燕子唧唧啾啾地鸣叫,两道长尾轻轻点一记花苞,再点一记。
烟年掐下一片柳叶,对它们吹出哨声。
燕子向她飞来。
翠梨赶紧撞了烟年一记,低声道:“烟姐小心点,不能教香榧知道你会驯鸟一事。”
烟年气定神闲道:“知道又如何?有本事她去检举我,我一旦被撵走了,她的差事也保不住了。”
说罢,她转头对香榧道:“你去那边铺子上买些果子,要樱桃和青杏,再称几斤榆钱儿和金桃,撒子也来一些,我带回去喂鹦哥儿吃。”
香榧领命而去。
趁香榧被支开,烟年与翠梨快速走入明华楼。
蒋文邦果然已订好了雅间,两人经一番盘问后,顺利地混入楼中,径直前往二层坐定。
“真是麻烦,”翠梨嘟囔道:“还不如钻狗洞方便。”
烟年道:“我也喜欢钻狗洞,但是如今身份不一样了,有些事也就做不得了。”
翠梨不太明白:“什么身份?”
烟年敲着翠梨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还能是什么?叶叙川的外室身份啊!”
她又强调了一遍自己这次的人物特点:“这次我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性情天真又愚蠢,怕脏,娇气,不可能翻墙走狗洞的外室。”
翠梨严肃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烟姐,叶叙川眼高于顶,会瞧得上这种浅薄愚蠢的女人么。”
烟年语重心长:“他或许不会瞧上我,但是翠梨,你莫要把男人想得太复杂。”
她举例道:“你忘了当初那个来逛红袖楼的状元郎了么?满嘴文韵内涵、风流蕴积,口口声声要点有文骨见地的女子为伴,结果最后他点了谁?”
翠梨垂头丧气道:“……他点了胸最大的小红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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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成功驳倒翠梨,自去描眉画眼,翠梨支起木头窗子,引颈向外张望。
看了一会儿,她回头对烟年道:“已来了两人,一个俊俏的少年,束玉冠,另一个看着已逾不惑,下马车时跛了一跛。”
烟年拆开长发,把钗钗环环重新归置,挽成一只妩媚的堕马髻。
边挽边道:“……年轻的是叶叙川表弟,血缘很近,从前统领州府厢军,前岁刚被提入禁军,另一个是他远房叔父,在军中曾照拂过他,便也被提携进京了。”
翠梨嘟囔:“从前指挥使都与我们说,枢密使是不掌兵的,怎么他有能耐把亲戚全提上来呢?”
“他的势力来自于血脉和手腕,又不源自一个枢密使的名头,”烟年道:“亲姐姐是太后,小侄儿是官家,他自己手握兵符,三衙的军头都买他的账,把外戚当到这般田地,掌不掌兵又有什么要紧?反正所有人都必须听他的。”
翠梨感慨:“幸好咱们大周没那么多外戚,要不然真个烦人。”
翠梨又在窗边窥探几眼,忽然压低嗓子道:“有侍卫来了,叶叙川应也快到了。”
“哦,那么早。”
烟年将窗子啪一下合上,活动一番手腕,慧黠的猫眼望向翠梨。
翠梨梗着脖子,狠狠闭上眼:“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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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文邦踏入明华楼时,遭了伙计好一通盘问。
他霸王性子顿时发作,把两只小绿豆眼一立,恶声恶气道:“废话那么多,快让老子上去!”
伙计陪笑告知:明华楼共五座楼阁,以飞虹复道互相勾连,今日佛生节,最好的那座楼已被叶大人订走了,别的楼阁虽能去得,但有大人物在,免不了比平时更为谨慎。
蒋文邦心里打了个突:“叶大人也在?”
叶叙川就在近旁,而烟年却邀他此处相见,莫不是有诈么?
可就这么走了,也真是不甘心。
正左右为难时,忽见烟年以轻纱覆面,款步走下台阶,两道秀眉蹙起,似怨非怨道:“……蒋郎君答应过我的,怎么还打退堂鼓了呢?”
蒋文邦顿时恶向胆边生:去,刀山火海也要去。
烟年知情识趣,还对他情根深种,选在此处必有她的缘由,没准儿就是图个刺激,叶叙川在楼阁上宴饮,而自己在不远处受用他的女人……光是想想就觉得不俗。
他不再犹豫,立时随她上楼。
进厢房时,他一眼看见不省人事的翠梨,登时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烟年柔柔弱弱笑道:“这婢子是叶府的人,我不信她,便让她睡一个时辰,莫要碍我们的好事。”
蒋文邦大喜:不愧是纨绔交口称赞的烟年娘子,做事滴水不漏,连随便偷个情,都能偷出专业的风采。
这还等什么?
两人一同滚在小桌上,茶水飞溅。
蒋文邦深呼吸,刚想切入正题,烟年却忽然笑了笑,长袖滑落两寸,露出一双弹琵琶的修长素手。
这柔荑轻轻一拨他的脑袋,女人惋惜地摇头道:“……多好的一颗猪脑,可惜以后用不了了。”
前一刻,柔荑还在轻抚发端,后一刻,烟年握住黄铜酒壶,用力抡在了他脑门上。
“啊!”
额上血流如注。
一片坨红中,蒋文邦看见烟年站起了身,信手扯乱发髻,拉开衣襟,随后向外奔逃而去。
蒋文邦懵了片刻,忽然看明白了。
他这是遭仙人跳了啊!
“贱妇,给老子滚回来!”
他登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也不管今日是什么佛生节佛死节了,他只想弄死这个敢算计他的女人。
可到底是伤口剧痛,他摇摇晃晃地追出门,已不见烟年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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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着自己对明华楼布局的熟悉,烟年轻松甩掉了蒋文邦。
利用他进入明华楼是一步稳棋,烟年常年与轻狂纨绔打交道,深谙这种人的本性。
因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们从未学过敬重女子,对正经的姑娘尚嗤之以鼻,对她们这样的乐人,只有更加轻贱。
因为轻贱,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他们有意,她们这样的女人都该巴巴儿地贴上来侍奉,不会有二心。
蠢得如此真诚直白,不狠狠利用一下,实在辜负老天厚爱。
烟年轻手轻脚拐过两道弯,如同一条小狗般仔细嗅闻,半晌,她停在了香粉味最盛的屋子门前。
信手把门一推,她一面脱衣裳,一面假作匆忙道:“哎哟,我来迟了,姐妹们已走了么?”
守屋子的老善才立刻骂道:“小蹄子死哪儿去了!快些把衣裳换了,误了时辰,老娘把你腿打烂!”
烟年口中讷讷应是,捡了套舞伎衣裳穿上,再把面纱一系,瞧着与寻常艺女别无二致。
“快点!”善才催促她。
装备到手,烟年懒得再与她废话,白眼一翻,扬长而去。
*
宴客的花厅位于明华楼主楼的高处,负责看守的私兵极为谨慎,反复确认舞伎们未带任何伤人之物。
她自然不会被查出什么——自己勾引叶叙川,是为了套一些消息,又不是为了杀他。
进得宴客的花厅,烟年掀起眼皮扫了一圈:这花厅古雅质朴,不见奢华装饰,但她脚下踩的素色西域长地毯,檐上系的绣三花彩帛,门口一面水精珠帘,都是低调却价值连城的货色。
有钱真好啊。
烟年一面行礼,一面惆怅地心想:把这块地毯抠回去,说不定够养活三个蒺藜了。
礼毕抬首,她一眼望见了坐于上首的叶叙川。
他喝了点酒,玉面微红,侧身与堂弟交谈,颇有醉玉颓山的古人气度。
面容还是那清隽俊美的面容,可穿上衣服的他比不穿衣服的他显得矜贵得多,起码像是个儒雅权臣了,而不是床榻间发狠的凶兽。
烟年至今想起当初荒唐,仍觉得腰酸腿痛嘴巴酸,很难把变着花样纠缠她的男人,和眼前这个枢密使叶叙川联系起来。
大概他们做权臣的与做细作的有共通之处——都需具备炉火纯青的变脸功夫。
此时,一旁的丝竹管弦齐奏,唱曲的女子持红牙小板,击节而歌。
烟年跟着身前的舞伎摆出姿势。
不过她对乐舞可谓一窍不通,所谓跳舞,也只是晃晃胳膊肘,学着别的舞伎四下转圈而已,瞎子都能看出她在浑水摸鱼。
还因为踩中别的舞伎的裙摆,被姑娘们瞪了好几眼。
宾客中已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烟年飞速向叶叙川瞥去一眼。
她的猎物身着玄色衣袍,以一个松弛的姿势斜倚案台上,手中摆弄一枚樱桃,似笑非笑望着她。
第7章
烟年天生长一张聪明面孔,极不擅长装蠢。
所以,当她非常做作地假作踩着裙摆,跌倒在叶叙川不远处时,在场诸人无不震撼。
这瓷……碰得过于质朴,反而令人摸不着头脑。
有眼色的侍卫早已认出了烟年,却拿不准叶叙川的态度,踟蹰地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拿下她。
而他们的主人端坐上首,依然维持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居高临下看她的笑话。
面纱跌落半边,烟年在鼓乐声中目露惊惧之色,用嘴唇无声努出几字:大人救我。
大美人委顿在地,泪意盈盈,被冷汗打湿的发丝黏在侧颊上,如这样的女子求人庇护,鲜少有正常的男人能把持得住。
但叶叙川并不是个正常人。
所以他只笑吟吟地看戏。
甚至连这点笑意都并非出自真心,如同荒野上的毒蛇懒洋洋地晒太阳,看着一只田鼠屁颠屁颠地撞进他的领地。
烟年也觉得自己的模样像个土拨鼠,简直他妈的愚蠢到家了。
但她若依誮是不犯蠢,也没法子消解叶叙川的警惕。
见叶叙川没动静,她眨了眨眼,心想要命,不会这男的不会读唇语吧。
于是又哑着嗓子,徉装惧怕,对叶叙川重复一遍道:“大人救我。”
乐舞声戛然而止,花厅中静谧无声。
叶叙川食指绕着樱桃梗,目光转柔。
“怎地那么不小心?”他对她道。
烟年心一跳:什么意思?怜惜她么?
今日是怎么了,任务竟如河马拉稀般顺利……
正准备优美起身时,忽然见叶叙川捏碎指尖的樱桃。
猩红的汁液瞬间溅出,顺着她额边缓缓流落。
烟年隐隐感觉不对劲。
只见叶叙川皱起眉,身子前倾两分,盯着她娇美脸蛋看了半晌,忽然问了一句:
“你是何人?我们曾见过么?”
*
细作营曾传授过搞潜伏工作的精髓,一句话——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
意思是好细作要有大将之风,身手烂一点不要紧,演技必须要到位。
但饶是烟年演技精纯,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听到任务对象问她是何人时,也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跟她装不熟?终结你处男之身的女人你都不识得?去啃点银杏果治治脑子吧!
烟年本想说孽障,老娘是你爹,可她咬了咬牙,还是忍住了,泫然欲泣道:“大人……”
不能骂人,不能骂人……
眼瞧她楚楚可怜的面具崩裂一角,叶叙川的笑终于真心了几分。
尤其是他看着几个侍卫冲入花厅,如提着鸡崽子一样把烟年捆起来,粗暴拎走时,那笑容简直堪称愉悦,好像看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图景。
侍卫们先前不便对她动手,听得叶叙川这句话,再无后顾之忧,擒拿、绑人、拖走、一串动作干脆利落,如行云流水一般,烟年只见花厅景象在眼前一闪而过,然后……然后她就被不太礼貌地请了出去。
大门在她面前关闭,宴席其乐融融,仿佛无事发生。
她被请入一处偏僻厢房。
动手的侍卫颇为眼熟,正是常年跟在叶叙川身后的那校尉,姓张,叫张化先。
因为人机灵,所以张化先在叶叙川一众属下里算是比较得器重的,虽然被未交予什么重任,但常年随侍左右,颇懂得如何看叶叙川的脸色。
今日大约也是如此。
张化先看她的眼神颇微妙,如看一只硕大的烫手山芋。
“娘子在此等候片刻罢,待大人散了筵席后再发落。”
烟年晃晃手腕,五指摩挲腕上软绳,材质摸着像是系衣裳用的丝绦,是不会磨伤人的品种。
她问:“张校尉,大人会罚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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