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几处寒鸦点点,她话音落地,城门口鸦雀无声。
叶叙川静静地听完,目光越发阴沉可怖,他一贯善于隐忍,可如今失望与怒意交杂,扼得他无法呼吸。
前日他施加给烟年的困顿,终究反报回他自己身上。
烟年不爱他。
他在她心里一文不值。
她只是为了这个小丫头,与他逢场作戏而已,什么天长地久,待她想明白之后,连施舍都懒得施舍给他。
他闭了闭眼,稳住心神,低声道:“若是我求你留下来呢?”
烟年一愣。
她没想到叶叙川居然当众低三下四求她。
旁人如此她尚且能理解一二,可偏偏是极度骄傲的叶叙川低三下四,卑微至极。
她一点也不沾沾自喜,反而毛骨悚然。
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疯子谁不怕?他们砍人都不犯法!烟年抱紧珠珠后退一步,大声道:“莫要过来!
叶叙川收买人心做得到位,珠珠对他颇有好感,瞅瞅叶叙川低声下气的模样,怪不忍心,便悄声对烟年道:“小姨夫……叶……他好可怜,小姨,你要不留下来吧,珠珠会乖乖的。”
“珠珠不必为我求情。”他温声道:“我罪有应得。”
珠珠是善良的小娘子,闻言更是心软,拉拉烟年的头发道:“小姨,你看他知道错了。”
烟年悚然一惊,如芒在背。
她这才明白叶叙川的可怕之处。
这个人做事根本不择手段。
从他认清自己心意,打算认真对付她那时起,这个男人的每一个法子都切中要害,竟然没有一个法子是无用的,他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她的每一次反抗都被他生生压制住,若不是北周路远,让他忽略了杜芳年和冰凌种两桩事,在诸般手段之下,或许她早就被他驯服,认命地当起了叶夫人了。
他只会威逼利诱、强取豪夺吗?不,大错特错,这只是最快捷狠辣的法子罢了,当他执意要得到一样东西的时候,他不介意使用怀柔手段,以润物细无声的手法,徐徐图之。
就像汴京这座城市这样,它不明着束缚你,可各色礼教森严,长久地待在这儿,迟早要被同化。
迎着叶叙川阴郁的目光,烟年极为坚定、缓慢地摇了摇头道:“不,我心意已决,你求我也无用。”
第99章
“你曾说过, 你对我是有情的,那时你并没有骗我,我能看得出。”
他目光寥落, 姿态颓唐,更加刻意地伪装出惹女性怜爱的模样, 仿佛被大雨浇得湿透的黑猫, 扬着碧莹莹的双眼,直视撑伞而来的猎物。
烟年抱紧珠珠,深吸一口气道:“那又怎样?仅凭这个,你永远也无法困住我。”
天街车马如龙,却因她一人而停滞不前, 纷纷转向了其他城门, 她强行拽来的那车夫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四方都是披甲持兵的侍卫,围作一圈,将叶叙川与烟年留在中央。
火光倒映在她眸中, 她猫眼清亮无畏,一如三年前那般孤勇。
许是意识到烟年心智坚定, 此计无法奏效, 叶叙川刻意伪装的可怜情态逐渐收敛,漆黑的眸中毫无情绪, 细观其深处,仿佛酝酿终年不散的暴雪。
正是汴京日落时分,他身背万里彤云,长袍被南风吹得猎猎作响, 这骄矜身影落入烟年眼中,让她只觉无比熟悉。
这个男人的气度向来是高华的, 卑微绝不是他的本色。
她默默告诫自己,不能被片刻的伪装欺骗。
他们如此相似,连做戏时的神态都别无二致,可太过相似的人碰在一起哪有好结果呢?烟年心中一片雪亮:倘若他改不掉骨子里的偏执、强横,那两人永无平静相处的机会。
过了良久,叶叙川才低头一笑,轻柔开口道:“我绝无可能放你离去。”
这是他的底线。
而她今日恰恰做好了击穿他底线的准备。
她逐渐镇定,余光扫过严阵以待的禁军校尉们,朗声道:“若是我今日执意要走,你会再捉我回府一次,对不对?”
叶叙川深深叹了一口气,平静道:“对。”
在他习惯并接受了烟年刚烈的性子,她跑一次,他抓一次,待恼怒平息之后,再照常过日子便是。
也是一种另类的长久。
他如同吩咐仆婢打扫卧房一样,吩咐下属道:“天色不早,迎夫人回府罢。”
“好,既然你冥顽不灵。”
烟年放下珠珠,交给一旁的李大娘,亮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匕首,抵在颈间:“那就再给我收一回尸吧。”
此言一出,四周的禁军兵士纷纷变色,张华先和李源猛地一惊,下意识做好了夺白刃的准备,只待叶叙川一声令下,就一拥而上,降伏烟年。
无数张面孔流露出焦灼神色,唯独叶叙川笃定如昔。
见烟年拔刀出鞘,他竟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依旧背手立于马前,静静看她表演。
珠珠吓得呆愣住,却牢记烟年嘱托,小姨在执行细作的任务,不能受人拖累,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绝对不能哭。
她逼着自己勇敢,小胖手紧紧攥着衣摆,把金丝滚边捏到变形。
忽地身体一轻,一双温暖有力的臂膀将她抱入怀中。
珠珠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竟然是叶叙川。
她挣扎起来:“我要小姨。”
就像当初压制烟年一样,叶叙川轻而易举地压制住珠珠的反抗,温声道:“莫要害怕,有你在,小姨怎么会陷入危难呢?”
烟年眼见珠珠满脸惊恐,却强忍着不哭,简直心痛如绞,暗自咬紧牙关。
但她没有放下持匕首的手。
她厉声道:“放了珠珠!”
“只准你胁迫我,不准我胁迫你吗?”叶叙川轻轻拍着小丫头的背,喟叹道:“你若怕我伤她,就根本不会允准她离开你三尺之外。”
“再说,年年,你心知肚明,我不会伤害她,我也同样清楚,你不看着她长大成人,不会舍得了结自己。”
他柔声诱哄道:“随我回府罢,你外甥女还未用晚膳,小孩子经不得饿。”
烟年摇了摇头道:“你当然不会伤她,因为你还打算拿她要挟我,你知道么,我最厌恶你高高在上的模样,时至今日,你依旧独断专行,只图自己快意,不懂如何敬重我的抉择。”
叶叙川默然。
“你连敬着我都做不到,自然也不会敬重珠珠,让我如何放心她在你羽翼下生长。”烟年道:“今日在此,你以为我在作闹是么?不,不是的,我有许多方法可以悄声无息地带着珠珠出逃。”
她直视叶叙川双目,一字一句道:“但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受够了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日子,我要让你心甘情愿地放我,放珠珠走。”
她在期许能打动叶叙川。
这个男人是懂她的,但正因为他懂她,所以他罔顾她心意强取豪夺,才令她更为恼恨。
夕阳打在叶叙川分明的眉骨上,在他眼前投下小小的阴影。
每当他度量权衡时,神色总是晦暗不明,烟年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动容,可是始终没有。
蓦地一阵凉风吹过,他于夏风中阖眸,徐徐开口道:“你会适应的,她也会。”
呵呵。
这家伙他根本就是油盐不进啊!
既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都无用,那她只能不得已用些……不上台面但管用的手段。
唉……终究走到了这一步。
烟年轻咳一声道:“那个……珠珠,你把眼睛闭上,耳朵堵上。”
珠珠依言照做。
烟年把心一横,喝道:“都给我让开!”
话音落地,她蓦地冲向城楼砖梯,几名兵士猝不及防,皆被她挥舞匕首逼退,趁兵士们手忙脚乱夺她兵刃的间隙,烟年垫步拧腰,撒腿冲上城楼。
此举颇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但叶叙川还是配合地跟随她一同上了城墙。
随即听见烟年中气十足的声音。
“你不放我走,老娘就从这儿跳下去,我们两败俱伤,谁也别想好过!”
叶叙川:……
众兵士:……
*
叶叙川登时明白了,烟年为何让珠珠闭眼,不是怕她受惊,其实是嫌自己丢人。
一哭二闹三上吊?叶叙川心里好笑,亏她能豁得出去脸面。
城楼外街坊绵延,远处是彤云与烟雾笼罩的山川,她站在夕阳下的城楼上,许是为了营造凄美的氛围,她今日还特地换了一身红衣,不知灵感来源于哪个三流话本。
许是为了缓解尴尬,她又强调一遍:“不放我走,我真跳了。”
见她如此造作,叶叙川反而放下心来,姿态慵懒,背脊往城楼柱子上一靠,好整以暇地欣赏她的表演。
这人骨子里的恶劣可见一斑,他甚至点评了一句:“不如上回真切。”
烟年脸颊微红,不知是夕阳染就,还是自觉丢脸。
两人僵持。
城楼上的小兵面露鄙夷之色,心道她无非是仗着叶大人宠爱,才得以日日作耗,没这点宠爱,谁稀罕理睬她?
当真不识好歹!
他心下不忿,却有隐隐有些羡慕,若是叶大人瞧上的是他,他一定比烟年做得好一万倍,把叶大人伺候得舒舒服服……唉,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人一旦心生嫉妒,面目便可憎起来,他嫌恶地看烟年一眼,却蓦地大吃一惊。
她居然真的攀上了城墙!
残阳之下,女人眉目低垂,红裙在风中飘荡,仿佛下一刻就要翩然而去。
长风之中,她回眸一笑,晃晃悠悠张开双臂,对脸色剧变的叶叙川道:“让我余生都被困在这里,我还真不如现在离去呢。”
“替我照顾好珠珠。”
说罢,她闭上眼,身子微倾。
一头栽下去的前一秒,她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叶叙川惊恐至极的暴喝:“你给我回来——”
风声过耳,长烟落日,她目光追随飞鸟翅羽掠过的痕迹,划过天空,陡然间一道大力袭来,她撞入坚实的怀抱之中。
那双拉住她的手在颤抖,不住地颤抖,全无方才的淡定自若的模样,手颤抖不休,却如铁箍般牢牢锁住她双腕,将她粗暴至极地拉离城墙口。
那小兵士目瞪口呆:她居然真有胆色跳下去啊!
“为什么!”
叶叙川双目泛红,脸上的每个块肌肉都在颤抖,让他俊美面目显得无比狰狞,他惊慌而焦虑,死死按住她的肩,语无伦次质问道:“你怎么敢……你如何敢……”
敢用自己的命来赌。
他明知烟年在逼他,也知她狡诈多变,心有牵绊,不是真心求死。
可他无法置她的安危而不顾。
看到她站上城墙的那一刻,噩梦般的记忆如海潮般涌过眼前,他记起三年前她身着嫁衣,吐血不止的模样,也记起她在他怀中停止呼吸,双手颓然垂下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那时他是什么感受?他连泪都流不出来,绝望到几乎想随她而去,长钉一寸一寸刺入棺材盖板,把他的心钉得鲜血淋漓,那些伤口至今还未愈合,随时光流逝慢慢溃烂。
大悲希声。
这些她都不知道。
烟年最后几乎就是被他逼死的,她亦是个狠绝之人,为了报复,设计他掐碎解药,在余生每一分每一刻提醒他:是你亲手断送了你的爱人。
这样无边无际的绝望,他此生都不想再尝一回了。
烟年敏锐捕捉到叶叙川翻涌的心绪。
是时候了。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决然开口。
声音虽轻,可每个字都振聋发聩。
“叶叙川,我要自由。”
*
最后一丝红霞敛入群山之间,城楼上落针可闻,似乎时间在此静止,将这一刻拉得极长。
猫眼对着丹凤眼,目光交缠中隐隐可见刀光与剑影,一万种情愫与怨恨。
此时无声胜有声。
他们总是在赌,在博弈,试图逼出对方坚不可摧的护甲下,那一点脆弱易碎的真心。
跨越时间与生死,爱永恒而纯粹,但人却是一种善变的载体,将它折射出千百种不同样貌,有的爱居高临下,慷慨施舍,有的爱是无理纠缠、至死不休。而他们呢?他们恰好都是战争的遗孤,旧日阴云永远地改换了他们的性情,令他们多疑、偏激而易怒,两颗真心扭曲不堪,即使有爱,又怎能互相依靠?
隔着猜忌与不甘,他们本能地以酷烈手段折磨对方,这种不平旷日持久,直至他们穿过坟冢,赤条条站在忘川河前,才能平视彼此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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