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完电话,贺流逸猛地站起身,他没管老师,也没管现在是在考试,直接冲出了教室。
清越有消息了?
冯希也站起身,推倒凳子,追在他身后。
十月的雨,越下越冷。
冯希没穿外套,整个人被冷得瑟瑟发抖。
他们赶到了公安局,刚好赶上舒老师和蔡女士的脚步。他们俩人共打一把伞,背影佝偻,时不时露出的白发让人以为是六七十的老夫妇。
贺流逸拦在两人面前,他全身都是雨水,脸被冷得发白。
他才开口看着舒老师喊道:“老师……”
“滚开!”蔡琴恶狠狠地盯着他,眼里的恨意浓得像是一团永远溶不散的墨。
“蔡阿姨……”贺流逸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从舒清越失踪的第一天起,她看着他的每一眼都含着恨。
雨势变大了,天色也暗了下来。
舒老师和蔡女士不愿让他们进去看舒清越,再怎么宽容大量,也免不了生出恨意。有时候,不恨一个人,实在很难有活下去的动力。
公安局是建在院子里的,两旁都是围栏,院子里面和外面停了好几辆警车。贺流逸和冯希就跪在台阶下面,房屋的屋檐刚好罩不到他们,雨落在他们身上。
“冯希,你回去吧。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好一会,贺流逸开口。他的嗓音喑哑,像是破旧的转轮转动。
“舒清越死了。舒清越回不来了。”冯希看着面前的台阶,身体颤抖。
她不是害死她的人,却永远对她有亏欠。
“她喜欢你,所以1是你的号码。”她看着贺流逸的眼睛,觉得痛苦得难以自抑。
贺流逸惨笑。
“是我的错,如果我当初不贪恋舒老师给的一点温暖就好了,我不会认识她,那样她就不会认识周楠,也不会被我牵扯到这么多事里。是我害了她,我没接到那通电话,是我的错。我对不起舒老师,对不起蔡阿姨。是我的错。”
等了许久,蔡女士从公安局门口走出,她直勾勾地盯着贺流逸,慢慢地下阶梯,然后猛地将他扑倒。
两人一起滚进雨幕里。
她用尽全身力气去打他、踢他,在雨地里,像个疯婆子一般哭骂,“都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女儿!是你害死了我的女儿!清越啊!清越啊!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
她抓住他的头发,猛地往地上按,一巴掌又一巴掌,“她本来不该去的,是你害死她的!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你去死啊!你去死啊!”
贺流逸没有反抗,只是看着蔡琴道:“对不起,师母。是我害死了清越。对不起。”
舒老师第一次把贺流逸领回家时,他和蔡琴还没有离婚,他让贺流逸喊她师母。于是,脸上贴着创口贴的少年恭恭敬敬朝她弯腰,喊道:“师母好。”
她停下动作,在周围人想把两人分开前,踉跄地站起身。
好几个警察围着他们。
冯希将贺流逸扶起来,然后跪在蔡琴面前,“阿姨,是我,我让清越去的,和贺流逸没有关系。是我害死了清越,你要恨就恨我吧。”
“舒老师,是我害死了清越,对不起。对不起。”
白了头发的中年人正扶着墙咳嗽,听见她的话,抬头和她对视,眼神里透着恨意。
“那你去死呀!”蔡琴抬脚把冯希踹倒在地。
她跨坐在她身上,双手掐住她的脖子,“都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女儿,去死!去死啊!为什么死的是她?死的不该是她!”
冯希被掐得缺氧,旁边的警察将两人分开,她倒在地上一边大口呼吸,一边咳嗽,她看见了在场所有人的表情,垂眸静默、悲缅痛苦,像是模糊的黑白默片,渲染着悲哀肃穆的氛围。
雨好像永远不会停了。
蔡琴挣脱开两个警察的手,也坐倒在地上,面无表情道:“她才十七岁,她那么漂亮,她跳舞很好,从小到大奖状奖杯不断,她特别乖,从小就会嘴甜哄人,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死的是她!”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她看着周围的人问。
舒老师举着伞走下阶梯,想将她拉起。
她打掉他的伞,狠狠甩了他一巴掌,然后跳起身打他的背,“你也有错,如果不是你把那个丧门星带回家,清越怎么会认识他,她又怎么会死?是你!是你害死了你的女儿!舒鹏,你作孽呀!你也去死!你也去死好了!”
冯希重新跪着,旁人拉都拉不动。
雨更大了,足以让她睁不开眼睛。透过雨缝,她看见李倩扶着周楠外婆来了,舒老师把蔡女士抱住,两方在雨里对视,沉默无言。
第34章 冷雨
冯希最近总是做噩梦,梦里她被困在那天的雨里,所有人都在死死地盯着她,目光冰冷。舒清越从台阶上走下来,她朝她伸出了手,冯希搭了上去。下一秒,她就被对方掐住了脖子,舒清越变成了很可怖的模样,蔡阿姨的声音在四周想起,“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她被按在地上,头发沾着臭臭的泥水,一股腥臭味将她缠绕了起来,舒清越的头发盖在他脸上,眼睛流着血泪,神情却很委屈,“希希,我好疼啊。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冯希伸手摸她的脸,鲜血顺着手臂流淌。
再一眨眼,场景又变幻了,她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教室空旷,放眼望去四周都是刺眼的的白光,她看不见出口。她听见了好多人的议论声,他们都在骂她,说她害死了舒清越,死的为什么不是她。
贺流逸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他流着泪,笑容苦涩,对她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冯希摇头,捂住耳朵,崩溃大吼:“不是你的错,不是我害的,别说了,别说了!”
贺流逸消失了。
她被人抓住衣服,扯住头发,然后被一个巴掌扇倒在地。
冯希捂着脸抬头,赵芸芸站在她面前,直视她的眼睛,慢慢地一字一句道:“你害死了清越,为什么你不去死?”
赵芸芸变幻成舒老师,最后变幻成蔡阿姨。
冯希被惊醒了,冷汗直流。
她打开台灯,看了眼床头柜的闹钟,才半夜三点。头疼得厉害,她下床,从柜子里翻出好几个药瓶,每个药瓶倒出几粒药丸,然后起身去书桌前找杯子吃药。
水壶里没水了。
这本来是一件小事,但冯希忽地崩溃了,她把药丢在地上,然后手臂扫过书桌上的东西,把它们通通摔了。
她用力捶打桌子,手很痛,心也痛。
“冯希?冯希!”
“开门!”
门口传来贺流逸的声音,他拍打着房门。
冯希抽噎着起身,身体挪到门口,给贺流逸打开房门。
“贺流逸……贺流逸……”一开门,看见他的脸,冯希忍不住大哭起来,将他抱住。
“我在,我一直都在。”他也抱住她,温柔地轻拍她的背。
从那个雨天已经过去两周了,可冯希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并且情况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好转。因为她的现实情况实在是太坏了,进而打压她的心理状态。
一开始学校里的人并不知道冯希和贺流逸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赵芸芸大庭广众下扇了冯希一巴掌和他们两个彻底决裂。
后来,才有知情人说出了舒清越的事,她并没有指明舒清越的死因,可招不住大家联想。
晚上放学,一些人堵在了学校门口,点名找冯希和贺流逸。他们都是些上了年级的中年人、老年人,拉着一个横幅“杀人凶手还我孩子”。
他们都是那13个失踪少年少女的亲人。
他们不知从哪里听了消息,周楠是贺流逸的朋友、周楠更是加入了那伙犯罪团伙、那伙犯罪团伙绑架了他们的孩子、舒清越母亲说是贺流逸两人害死了她的女儿……
所有线索弯弯绕绕指向一个方向,一个真相,他们都是凶手,无论怎样都逃脱不了嫌疑。
他们一开始想找周楠,可是周楠唯一的外婆也喝农药自杀了,周楠出了医院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就只能来找贺流逸了,毕竟他是周楠的朋友,也是他害死了舒清越,那个还没有十七岁的少女。
两人一出校门,他们就冲上来其围住。
“周楠在哪里?周楠在哪里!”贺流逸的衣领被扯住。
“抱歉,我不知道。”贺流逸与满眼血丝的男人对视,摇头。
“你怎么不知道?你不是他朋友吗?就是你们害死了舒清越!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旁边有人朝贺流逸脸打了一拳,他伸手摸鼻子,看着手上的鲜血,苦笑,“抱歉,真的很对不起。”
但面前的人根本不想听他说话,他们抬手朝他挥拳,发泄着自己的愤怒。
贺流逸被围住暴打,冯希被推出去,她拉住旁边一个举着横幅的女人的手臂,焦急恳求道:“别打了,阿姨,我们真的不知道周楠在哪里。别打了!求你们了!”
女人无动于衷,两旁都是窃窃私语的学生在围观。
有学校警卫出来制止,但不起作用。他们围在外面警告,可惜打架的人根本不听他们喇叭里的劝阻。
冯希哭得头晕,最终直接下跪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真的不知道周楠在哪里。舒清越不是我们害死的,求求你们停手吧。”
“不是你们?你们也有逃脱不了的责任,你们是周楠的朋友,你告诉我,为什么就他还活着,而我的儿子却不知所踪。为什么只有他还活着!”女人挣脱冯希的手。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冯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周楠也是被骗的,他不是凶手,他也是受害者。”
“可是只有他还活着!为什么只有他活着!而我的孩子却生死不知。”
最终,在警卫和老师的干扰下,他们还是停手了。
冯希站起身,踉跄跑到贺流逸身边,将他抱住。他抱头缩成一团,嘴里重复:“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冯希抬头看着站成一圈将他们围住的男男女女,红色的布条高举。
她突然感觉很是可笑,谁是杀人凶手?她不是、贺流逸不是、周楠也不是,他们都不是。
她提高音量,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人群,“我们不是杀人凶手!我们不是!”
“你们这群人,因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很愤怒、很痛苦,甚至很嫉妒,嫉妒周楠活着,为什么只有他活着!为什么不是你们的孩子?你们去找警察呀!你们去找真正的犯罪人员呀!他的名字叫秦科!秦科!”
“你们为什么不去?为什么要来找我们?因为你们不敢!你们无能!所以你们只能找一个让你们发泄愤怒的替罪羔羊,你们找上了周楠,又找上了我们。可是我们从来就没有做过坏事,你们为什么要欺负我们?为什么?为什么!”
她扶着贺流逸起身,两人迎着四周的异样眼神,冯希抓住贺流逸的手,停在原地,她看着那个第一个挥拳打贺流逸的中年男人,嘴角扯出冷笑。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你欺负我们,不过是因为周楠唯一的外婆也死了,孤儿一个,贺流逸无父无母,孤儿一个,我在这里没有给我撑腰的亲人。你们欺负我们,不就是因为我们背后身无一物,没有能力反击吗?”
那天以后,围堵两人的队伍散了许多,但有些人依旧坚持拿着横幅守在学校门口、小院门口。两人走在古城里,总能感受到四周隐晦的视线。
小院空了,陈娟搬走了,陈淼还没和冯希说再见,就抱着鹊鹊坐车离开了小院。张阿姨也搬走了,她说儿子儿媳让她回去住。
空荡寂静的小院,唯有夜风吹动黄桷树叶发出的声响。
一场噩梦后,冯希睡不着了,她和贺流逸坐在树下,沉默地发呆。
物是人非,这个词,她短短半月就咂摸出其中滋味。
她转头看向贺流逸,他消瘦许多,脸颊上的肉都没了,神情总是郁郁,眼神黯淡,眼下青黑。他不说她也知道,这些天以来他从没睡过一个好觉。
她说:“贺流逸,我们离开这里吧。”
他看向她,笑容淡淡的,眉眼却温柔依旧,“去哪里?”
“去广东,我爸在那里。”
她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她会疯的。她完全学不进去,这样子,又谈什么高考离开呢?
冯希对自己人生有着严格的规划,现在她觉得自己的路已经快驶入一条死胡同了,她要立马刹车转向。
贺流逸抬头,语气飘忽,“广东呀……”
“我不去。”
冯希藏在身后的手紧握,努力保持平静,问:“为什么?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不好吗?你不是答应我,我们两个人要一起高考,去更远更好的地方吗?我们还要环游中国。”
这是他们两人曾许下的诺言。
贺流逸怔怔地看着她,伸手轻柔地摸她头,“冯希,对不起,我不能走,我不能离开这里。因为……我的家人、老师、朋友都在这里,我不能走。”
冯希皱起眉,然后难过地笑了。
家人。
老师。
朋友。
贺流逸,你什么都没有了啊。
“所以,你要放弃我吗?”她问。
他摇头,用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泪水,“是放弃我,希希,你走吧,离开这里。良州市太小了,它困住了你,现在你应该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你享受你应该享受的人生。”
“这些天,很难吧。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
冯希默默流泪,他怎么擦也擦不完,于是只能站起身去房间拿纸。
冯希抱住他,她的脑袋还够不上他的肩膀,于是贺流逸往下蹲了蹲。
“贺流逸,对不起,我放弃你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的泪水落到贺流逸脖颈,湿润且凉。
冯希早在几天前就给周阿姨打了电话,在很早之前周媛就联系过她,希望冯希去广东,哪里她可以给她更好的教育资源和生活条件,那个时候冯希拒绝了,她实在很难接受她的好意。
可是现在,冯希妥协了,为了……更好的明天。
天还没亮,她简单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提着箱子放轻脚步走出房门。房间里的东西不多了,能送人的都送人了,不能送的就当废品卖了,剩下不好处理的冯希留在房间交给贺流逸处置。
她看了眼小院,黄桷树孤零零伫立在空旷的院子中。她这一走,这院子便只剩贺流逸一个人了。
她转身离开。
没有人送她,她也不想和任何一个人告别。
连刘仲奇自那天他们被打后她就没联系了,原因很简单,他妈听了这件事后更讨厌冯希,高三又开始每天接送刘仲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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