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天坐在椅子,借着月光,才注意到陈芳年好看的眉间微微蹙起,雪白的肤色上有着一层细密汗珠,浸湿的鬓角发丝贴在脸庞,风吹过的时候,那具薄薄一层的身体,在轻微的颤抖。
“不舒服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蒋天走到陈芳年身边,他脱下制服想要披在那具瘦弱的身体上,手刚刚抬起,又忽然觉得不太合适,于是将衣服放在了靠近她手肘的窗台上。
陈芳年扭过头,看到那件衣服的时候,明显有点疑惑,她抬起眼眸看向蒋天。卷翘睫毛下的目光,清澈如水,像是夜晚星光点缀下的湖泊,蒋天看着这样一双眼,突然间脑子打结了,之前想好的话也全都忘到了一边,张开嘴说出的,都是慌慌张张的解释。
“这个,你可千万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看晚上挺冷的,你们女同志穿的薄,要是冷就把这衣服披着。等明天,你给放我办公室桌子上就行了。要是不冷,你给留在这儿不拿走也行,我明天回来拿……那个,天不早了,你,你赶紧下班吧,我就先走了啊。回,回去注意安全。”
蒋天说着故意看了看手表,转身脚步稳健的向门外走去,其实心里狂跳如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冲动的去给人家送衣服,但是脱都脱了,再拿回去更尴尬,于是只好编了那么一大堆,现下他只想赶紧走人。
“谢谢队长。”
蒋天心里翻江倒海,手指刚刚触碰到冰冷的门把手,忽然听见陈芳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轻,很柔,羽毛一样掠过他的心间。
于是他呆住,站在原地,终于没忍住回头看了过去。
陈芳年已经转过身,她靠在那扇敞开的窗户旁,月光从发顶洒下来,微微向后仰着身体,细长的香烟在湿润的唇间,星火明灭。
月光从房间上面的高层玻璃投射下来,形成了一小块明亮的光区,长长的隔在他们之间。
他看见她的那双眼,明亮中好似蒙上了一层薄雾,隐约却又无法看清,那是属于陈芳年的,真正的秘密。
蒋天多年行走在破案的第一线,他厌恶秘密,所有的掩盖之下,都有着肮脏不堪的真相。
真相再泥泞,也是真实的。蒋天喜欢真实,不喜欢虚幻。
“认出我了?不是叫我‘同志’吗?”
“蒋队长谁会不认识,是怕您没想起来我,您尴尬。”
“怎么会。你是法医室新来的法医吧,今后,还要请你多帮忙呢。”
“那是一定的,法医和刑警,本就是相辅相成的。”
陈芳年把香烟夹在指尖,笑着回应蒋天的话,她语气竭力轻松,然而还是被蒋天捕捉到其中的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一头困兽被压制在牢笼间。蒋天表面不动声色,盯着陈芳年的眼睛看,那里却又熟练的把情绪隐藏的很好。
蒋天勾起嘴角,他的五官过分硬朗,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严肃的给人压迫感,此时此刻,却罕见的展露出一些柔软。
“不过,我倒是不太记得你的全名了,你叫陈……”
“陈芳年,芬芳年华的,芳年。”
“……陈芳年,这次我记住了,不会忘。”
蒋天目光灼灼,他总是这样,就算身在黑暗之中,他的眼睛永远明亮,他的身躯永远挺拔,他说出的承诺很少,每一次,他都会做到。
——
“我好了,走吧。”
蒋天的思绪被蒋雨缪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他把快要粘在陈芳年身上的视线挪开,才发现蒋雨缪也在盯着陈芳年笑。
都是女同志,蒋雨缪和陈芳年之间的关系可比他一个大老爷们亲密多了,蒋天想到自己跟人家聊了能有一年了,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约个早饭,还被这么个人横插一脚,她还抱着陈芳年的手臂,牵着陈芳年的小手。
蒋天恨都快要恨死了。
这一切蒋雨缪自然不知,她只觉得很奇怪,今天太阳这么大,天气这么好,怎么老是觉得有一股寒意。
蒋雨缪侧头看了看蒋天,发现他放缓步伐配合着她们的脚步,绷紧的下颌锋利的冲着自己,好像刚刚盯着陈芳年的侧脸柔情似水的笑着的人不是他一样。
“咳咳,年年,我们去哪儿吃葱花鸡蛋啊?”
“食堂一楼的大叔,我和他比较熟,商量一下的话,咱们应该可以自己做一份。”
“那挺好,年年,你真厉害。”
“没有啦”,陈芳年有些不好意思的摇头,她很少被人这么直接的表白夸赞,蒋雨缪是第一个,她对谁都是一副提不起兴趣的样子,唯独对自己,还有蒋天,会展露出特别的情绪。
蒋天轻哼了一声,声音不大,但是完完全全落进了蒋雨缪的耳朵里。她没想理这个人,明明最开始的初印象很不错,这几天相处下来才发现全是骗人的,这人严肃的时候就跟块儿钢板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踢上几脚。
而他对蒋雨缪,大部分时候都是严肃,因此蒋雨缪就更想踢他了。
“你这个女同志,整天黏在人家身上,还叫人家的小名,你多大啊?就占人家便宜?”
“……年纪吗?今年刚好二十八”,蒋雨缪说的淡然,然而却着实惊到了陈芳年和蒋天。她回头去看,发现两个人不亏能成为夫妻,竟然连被吓到的表情都那么相似:蹙起一边的眉毛,微微张开嘴巴,发出一声很淡很淡的‘啊?’。
蒋雨缪一下子就笑了,她都快忘了自己这样开心的大笑是在几年前了。
“你骗人吧,你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我真二十八了。”“……不信,骗子。”
蒋天说着慢悠悠的向前走,蒋雨缪看向陈芳年,一脸的‘我真的没撒谎’,结果发现陈芳年竟然也是一副‘这次我也不信’的奇异表情,她简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蒋天知道蒋雨缪吃了鳖,转过头故意对陈芳年说话,他表情很轻松,是少有的愉悦,阳光笼罩在他身上,竟然在这样成熟的身体上,展现出一些少年的模样,仿佛那板正的制服,也变成了随风飘扬的白衬衫。
“芳年,我看今天就别吃葱花鸡蛋了,你穿这么好看,下厨多不方便。你想吃什么?我请你。”“……”“或者,我带你去吃西餐吧,上次出案子发现了一家新开的,还没机会去呢。”
“我不爱吃西餐”,陈芳年没说话,蒋雨缪倒是小声嘀咕起来。
蒋天‘啧’了一声,瞥了一眼蒋雨缪,后者倒也不怕,瞪大眼睛吐舌头攻击了回去,她挽起陈芳年的手臂,轻轻晃动着,撒娇一样的看着,终于等到了她开金口。
“蒋队,今天答应了给小雨做葱花鸡蛋,下次吧。”
“行,听你的,那咱们吃完早餐,你要是没什么事情,我这有两张电影票。”
蒋天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平整的电影票,递到陈芳年面前。
陈芳年垂下头没有接,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倒是让蒋天平静的外表下一阵紧张。好多的念头闯进蒋天的脑海,迟迟没有接过去的电影票像是一个定时炸弹,他小心翼翼的想要低下头去看陈芳年的表情。
忽然指尖一空,蒋天反应过来的时候,票已经在蒋雨缪手上了。
“去啊去啊,今天不是休息嘛,能有什么事儿,这电影很难买的。”
蒋雨缪说着把两张票一张塞进陈芳年的包里,一张在眼前晃了晃,她看向蒋天,发现这人脸上写满了杀气,眼神中只有一句话——你胆敢自己揣兜里,你就完了。
‘真是小气,我可是你亲闺女……’蒋雨缪撅着嘴巴在心里委屈,不过原本就是想要逗逗蒋天的她,也没真打算把票私吞。
蒋雨缪大义凛然的把另一张票放到了蒋天手心里,对着他挤眉弄眼,大有‘你可欠我好大一个人情’的架势。
蒋天倒是对此舒展了眉目。陈芳年看着他们两个人的小互动,终于无奈的点点头,不过又转头看向蒋雨缪。
“你不去看电影吗?”“我?你想我去?”“当然。”
蒋雨缪简直感动的想要当场嚎一嗓子世上只有妈妈好,但是对上蒋天的臭脸时,还是该怂就怂的笑着敷衍。她胡乱扯了一堆理由,蒋天也在一旁打圆场,顺便喋喋不休的讲着对这一天的安排。
忽然,蒋雨缪低头发现自己的鞋带开了,她蹲下去系,再次起身的时候,蒋天和陈芳年慢悠悠的,竟然也已经走出去一定距离。
阳光下,他们身上好像上了一层柔光纸,幸福的不像话。他们说着什么话,梦一样的钻不进耳朵里,恍惚间蒋雨缪想,黑暗中窝在沙发里的陈芳年,被定格在相框里的黑白蒋天,他们才是一场幻觉。
“陈芳年,你现在幸福吗?”蒋雨缪看着他们喃喃自语,除了风声,她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奇异的是,这股风越来越大,蒋雨缪抬头发现,天空飘来一朵巨大的云,深蓝色的,日光被黑压压的阴影一路驱赶,先是埋葬了他们,眼见着要吞没她自己。
刺耳的刹车声将蒋雨缪的意识拉回来,她将头回正看向前方,几辆车停在蒋天面前,警员摇下车窗,急匆匆的。
“城郊外的火车铁轨上,十多米的肉泥,捡都捡不起来了……”
蒋天看了一眼陈芳年便立刻向车子走去,蒋雨缪看见陈芳年的长发在飞扬。
“我和你一起去,先送我去法医室拿东西。”
陈芳年从腕间顺下一根发绳,迅速扎好马尾,她坐上车的时候看了蒋雨缪一眼,想了想将车窗摇下。她把手拢在嘴边,跟那晚的蒋天一样滑稽。
“你等着我,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汽车扬长而去,直到车尾灯终于消失在视线之外,蒋雨缪才回过神。她重新抬起头,那朵云竟然停在她的面前,阳光依旧温暖的笼罩在她身上,可她只觉得身上的寒毛密密麻麻的竖起,那闪耀的光晒得眼睛睁不开。
蒋雨缪喃喃自语。
“真可惜,明明是个好天气来着。”
第6章 “转动命运的齿轮”
“最近几天,天儿热得厉害,这块的铁道刚刚检修过,我们就把日常的巡视维护安排到了凌晨,昨晚上我就闻着有什么臭味,但是有味儿的那地方是我们检查的边界外面,按常理,不归我们管,我也就没细看,哎呀真是吓死了。”
蒋天给吓坏了的铁道工人王石倒了一杯凉水,王石颤颤巍巍的接了过去,他努力喝了一大口,惊颤的情绪才稳定下来。
“这块地方不归你们管吗?”
“领导,之前是不归的,最近才发的通知,我也是等检修完才正式过来这边巡视。但您想一下,我一个人负责八公里的路段,把这个地方再划进来,里外里多出两公里路,您没上过铁路您不知道,这铁路工作不比抓犯人轻松多少,您看看这刚划进来就来个这样的事情……”
蒋天听着王石的喋喋不休,英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又是推诿甩锅的话。他想到最近市里在调整工业发展计划,人力安排上确实进行过大的整改,也有不少劳工因为工作安排上的问题发展成了闹乱,让派出所的所长头疼不已。
就在蒋天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坐姿,来平复自己不耐烦的情绪时,章明奇快步走到他身边,俯下身耳语。
蒋天余光中看到章明奇白皙的中指皮肤上,还有着多年写字造成的薄茧,他似乎能闻到这个少年身上的墨水味儿。
“队长,法医现场发现了东西,要我叫你过去一趟。”
“知道了。”
蒋天对着王石抬起手,制止了他的继续长篇大论,态度极尽和善的与他握手。
“王石是吧,你这样先跟他们登个记,没啥大事,但你也知道这是人命案,后面有需要你的地方,还请你多配合,好吧。”
“好的好的领导,您放心,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国家服务。”
蒋天没时间跟王石客套,转身便带着章明奇向现场走去。
警戒线内,穿着白大褂的法医们在收拾东西,陈芳年看到蒋天,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她带着口罩,身下的长裙换成了裤子,整个人干练了不少。
蒋天走过去,忍不住用手套捂住鼻子,他视线向那段铁路看去,炎炎夏日里,不少绿豆苍蝇在飞舞,铁轨上没有什么明显的痕迹,只有一股难闻的尸臭无孔不入的飘散在空中。
“别看啦,能捡的我们都捡完了。”
“发现了什么吗?”
“更多的还得回去做完检查才知道,不过就现场来看,我们可以确定这具尸体被人动过。”
“怎么说?”
陈芳年带着蒋天向现场走去,痕检组还在取证,他们没有进去,陈芳年取下手套给蒋天隔空比划着。
“现场发现的这些碎肉和残肢太集中了,被火车碾压过之后,通常会产生一定程度的拖行,但是这些尸块绝对不是拖行能留下的角度。所以我们组和痕检沿着方向向上筛了一段,在轨道的卡缝里,找到不少,一直到那里不见了。”
蒋天顺着陈芳年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那里也围上了警戒条,那个区域,是王石负责的部分。
“但是尸体现在,自己回来了?”
“没错,蒋队,我认为你很有必要找那个区域的负责人聊一下,我想他干的,可不仅仅只是移动了尸体。”
“还有什么?”
“我怀疑他把尸体埋起来了,今天才再一次挖出来。”
蒋天挑挑眉看向陈芳年,他视线扫向了不远处的王石,那人佝着背,看到他们投射过来的视线后,竟然笑起来,满脸的皱纹堆叠在一起,向蒋天比了一个讨好的手势。
“尸体上的尘土虽然有被打扫过,但是太均匀了,应该是埋进过土里。”
“死亡时间什么时候能给我?”
“埋进土里的尸体,不太好直接推断。”
陈芳年摇摇头,最近到了换季时节,土壤里的温度湿度都要进行数据搜集,很难保证死亡时间的正确性。
“陈,陈姐,这个出血量有问题吧。”
章明奇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们身后,他似乎听了有一阵,蒋天和陈芳年闻声回头去看,发现这位结巴少年正抬手托着下巴,目光认真的看向被拦截起来的一段铁轨。
陈芳年赞许的看向章明奇,眼中的光彩貌似比平时更夺目。
“没错,我们在这边的轨道上做了血液反应,这里的出血量有问题,太干净了……”
陈芳年说着看向铁轨,风吹起她的额角发丝,蒋天看到她裸露的后颈冒着细密的汗珠。她抬手摘下了口罩,白皙的皮肤上有着两坨不明显的红晕。
“……火车极速碾压碰撞后,动脉血管受到瞬时的压力,会喷溅出来,这里的血量和范围是完全不够的,而且残肢也有缺失,头和右脚不见了。”
蒋天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他拍了拍沉思的陈芳年的肩膀。
“这块铁路架在一个高出的地基上,或许是掉下来,滚到远处去了。”
“如果是这样,那说明这个人当时处于昏迷,醉酒,麻醉等无意识或无法反抗的状态下,我需要回去看血液检查。目前法医能给到的信息就这些了,蒋队没事儿的话,我们先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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