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芳年被那灼热的目光烫到,她错开视线,嘀咕着。
“她又怎么会原谅自己呢。”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
蒋雨缪从地面上坐起来,她拉过来一旁的衣服,盖在了刚刚起身的陈芳年身上,雨声外的更遥远的地方,雷电交加闪烁轰鸣。
“以前,这样的雨天,我爸出不了工就会留在家里,他一大早就到院子里摘下黄瓜柿子泡着,我醒了就可以直接吃,冰冰凉凉的,很舒服”,陈芳年看着窗外的睫毛在颤动,蒋雨缪看到有水珠顺着她挺翘的鼻梁向下滑动。
“再也没有那样的日子了。”
她的声音那么低沉,几乎隐没在雷声中,蒋雨缪从未听闻关于外公外婆的事情,陈芳年一次也没有说起过他们。
蒋雨缪凑近了一些,她想要说点什么,但最后也还是没能说出来。
陈芳年转过头,指尖伸向窗外。
“这样响的雷声,跟他去世的时候很像,那天雨也特别大,他替人上工,山塌的时候我在家都听见了。然后,那里就成了他的坟墓,依山傍水,我妈说其实挺好的,至少他留到了好地方。她就不行了,她没地方可以去。”
蒋雨缪看着陈芳年站起身,向屋子里面走去,地板上还残留着潮湿的痕迹,一路蜿蜒。
“后来我妈也走了,但她是跳楼的,就在我面前”,陈芳年脱下外套,湿润的肩膀在灯光下露出来,她扭过头看向蒋雨缪的视线,没有一丝光亮,“我恨她,她那么自私,把我一个人留下来”。
放在地板上的手指蜷缩起来,蒋雨缪微微皱着眉,她终于下定决心站起身,朝着陈芳年一步步走去。
就这样吧,告诉她一切,让她离开。
去哪里都好,做什么都行,不要再把悲苦的人生进行下去。
“陈芳年……”她刚刚张开嘴,忽然周围的世界一瞬间安静了,挂在天边的闪电静止了,雨滴也晶莹着,陈芳年垂下的视线成为了雕塑着的目光。
——
【你明知道,这里并非过去,又为什么要徒劳无功呢?】
蒋雨缪仰起头看向狭小空间的四周,那个声音依旧没有什么形状,她走到窗边,光落在脸上。
“不是过去……”
【人总活在当下,你没有死,就做不到例外。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
“很早就知道了汪医生,我只是在好奇,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治疗方法。”蒋雨缪伸手触碰到玻璃上,冰冷的质感和现实没有差异,她的目光落在指尖。“或者说,找到我丢失的过去,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的不是过去,重要的,是过去中的东西,那些让你快乐和痛苦的,成就了你现在的样子。你总有一天会放下它们远行,但放下不是遗忘和丢失,没有过去的人会找不前进的方向,逃避,就没有未来。】
“你在救我。”
【是你在救自己。】
那个声音消失了,世界开始恢复正常。
——
噔!噔!噔!
急促的敲门声唤醒了陈芳年的目光,她利索地换好衣服,朝门口走去。
“陈姐,蒋队回来了,带了找到的残肢叫人开会呢。”
“知道了,马上过去。”
陈芳年捡起门口挂着的一把黑伞,抬起脚刚刚走出去,忽然顿住步伐扭头看向身后,“你刚刚有话要对我说吗?”
她的眼神恢复了清澈,看过来的时候美得动人心魄。
蒋雨缪抿起一个笑容,“没什么,你以后就会知道了”,她看着陈芳年向楼下走去,长发在身后晃动,记忆里母亲的头发总是挽起,其实她这样更好看。
——
刑警队里,所有人换下了湿漉漉的衣服,严阵以待地聚在会议室。
从现场回来的法医将笨重的照相机递给陈芳年,她接过来,听着他们说的细节,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蒋天终于从局长办公室出来了,他快步走进会议室,没有整理好的衬衫随着步伐的前行而略微扬起。
“都到齐了吧。”
“齐了蒋队。”
“好,那我来说一下现在的情况,上午八点十二分城郊派出所接到了铁路维修员王石的报警,在城外九公里的铁轨路段上发现了疑似人体残肢和碎块,移交我组。截至目前,城郊派出所没有接到任何失踪人口的报案记录,刚刚外勤在以事故路段为圆心的,三公里处的下坡草地中,带回了遗失的头部和右脚,交给法医组处理,来法医说一下目前的情况。”
蒋天一边说着一边把照片整理到黑板上,其他警员各自低头记录,当提到法医时,才终于将目光移到陈芳年的身上。
陈芳年有条不紊地整理了资料,抬头看向大家。
“尸体受损严重,目前我们取调回来到的部分中,背部残片里可以看到明显的拖拽伤痕,其他残肢的创口呈碎裂状,创缘不规则,污染较多,是车辆碾压后造成的撕裂伤。提取出来的血液样本已经送检了,办的加急,估计也得等了两天……”
陈芳年将手中拍摄的尸体照片分散下去,照片中的残体呈现出诡异的暗绿色,交杂在深褐色的分不清是泥土还是凝固的血液上,让原本沉重的会议室氛围跌到谷底。
“……至于死亡时间,我们刚刚看到的那颗头部和右脚的腐烂程度与其他残肢不同,之后会从这两处入手,不确定这些部分与轨道碎尸属于同一具尸体,化验科已经取样本了。目前只能根据这两个残肢推断,死亡时间在一周前的凌晨至次日的早晨十点。”
陈芳年冲着大家微微颔首,示意自己这一部分的内容讲完了。蒋天点点头,视线看向了角落里的章明奇。
后者正襟危坐,看到那束透着寒意的目光,赶紧拍了拍身旁的唐明。
唐明倒是慢条斯理的吹着杯子里的热水,直到肩膀被章明奇用力的拍打后,才反应过来轮到自己了,于是举手示意。
“蒋队,王石的嘴真比石头还硬。”“没问出来?”“哪能啊,不过说是说了,一半都是没用的屁话……”
唐明说着将审讯记录从桌子上丢给蒋天看。
“26号晚上,下了大雨,王石先去城郊的路边烤肉店吃了晚饭,喝了二两酒,走的时候雨下的正大。和老板确定过,那时候大约晚上八点左右,他听见王石说要去车站一趟。”
蒋天握着钢笔,在车站上圈了一个圈出来,唐明接着丢过来几张照片。
“从他家厨房里找到了狗的皮毛,不过被毁坏的挺严重,王石说他去车站溜达了一圈,发现雨下大了就往回走,结果发现狗已经死了,便煮了做狗肉……”
“他有说狗是怎么死的吗?”陈芳年忽然开口,看向唐明,他摸了摸头发,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坐在角落中的章明奇在回答。
“他不知道,这很奇怪……”“哪里奇怪了?”
旁边的警员瞥了章明奇一眼,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
然而章明奇也不苦恼,而是目光转向陈芳年,“不知道怎么死的,说,说明没有外伤,很,很可能是,下毒,一般人,不会去吃”。
“也就是说,他在撒谎”,陈芳年接过章明奇的话茬,她看着那堆腐烂的皮毛,抬眼看向蒋天,“我们会尽快查一下皮毛上的组织,不过看形状,头部这块很明显和其他地方整齐的划口不一样,像是捶打造成的”。
“明白”,蒋天重新看向章明奇,“听说你申请禁毒支队协助,怎么回事?”
众人也都有些惊讶,目光转移到了角落,章明奇抬起头,目光很是坚定。
“他最近的就诊记录显示,有,有肝炎和肺炎的并发症,指甲有烤伤的黄色痕迹,但他,不,不抽烟。而,而且,静脉有针眼,他说是生病打针,但是上次就诊,医院开的是药,不是输液。所以我怀疑他在吸毒。”
“好,联系禁毒支队秦永业,王石还是由你和唐明负责,跟秦队他们一起,尽快做毒检。”
“明,明白。”
周围的警员有些苦恼的皱起眉,倒不是毒品案棘手,而是市里刚刚做过全面的扫毒活动,领导人还没走远呢,就来这么一下,这个月的休假看来是不用想了,又得加班加点。
蒋天才没想到这些,他迅速安排好各组的工作,现下最要紧的还是赶紧找到死者身份,确定了身份才好锁定范围。
所有人迅速回到岗位上,各自忙碌起来,夜已经深了,他们都没有回家,仍旧在灯火通明的市局里工作着。
忽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负责联系下面派出所的警员赶忙接听,拿着笔不断记录着什么,“好的,报案的具体时间是多少?”
对面作出回答后,警员愣了几秒,随后挂断电话,抬手示意不远处的蒋天过来一趟。他把纸上的信息递给蒋天看,纸条上赫然写着。
‘六月十八日,中午十二点,妇女王萍报案,丈夫何春寿于十六日夜间失踪,后面说是人回来了,取消报警。’
“十六号……联系户籍和派出所,先查何春寿的个人关系。”
“好的,队长。”
蒋天说完就拔腿向外走去,刚刚穿过阴凉的走廊,就碰到了睡得一脸朦胧的刑侦支队副队长赵海生。
他才结束一个案子,直接睡在休息室里,醒来想着上个厕所,直接闭着眼睛被蒋天给捞走了。
“你干啥呀?”
“有事儿,跟我出去一趟。”
“不去,肯定没好事儿,我这两天都要熬死了,你让我好好睡个觉。”
“睡个屁,才十一点多,是不是年轻人。”
赵海生懒得跟蒋天掰扯,闭着眼睛被拉进车子的副驾驶,蒋天还算体贴的给他系上了安全带,等坐稳后,一脚油门冲出了市局的大门。
城市里的雨已经停了,空气中满是清新的草地和泥土混合的香味儿,蒋天把车窗摇下来,任由夏季雨后凉爽的夜风吹起额前的发丝,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得舒坦。
如果这不是去探案的路上,就更舒坦了。
“老赵,这个案子破了,我想谈恋爱了。”
“嗯,好……等会儿,跟谁啊?”
赵海生一个鲤鱼打挺从座椅上弹起来,盯着蒋天的侧脸看个不停。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蒋天勾起嘴角,风吹乱了他的发丝,三十岁的年纪,竟然依旧保留了少年的意气风发,叫同龄的赵海生有些羡慕也有些嫉妒的默默摸了摸自己的脸。
车辆沿着安静的街道一路狂飙,蒋天低沉的嗓音说出的话,很快就消失在风里,被滚滚向前的车轮甩在身后,他耳边呼啸的,只有风声。
而赵海生听到他说。
“所以这个案子,一定要尽快破掉啊。”
第8章 “我叫何铭,铭记的铭”
深夜十一点,蜿蜒的巷子里一片漆黑,只有偶尔的昏黄路灯,闪烁着提供微弱光亮。
蒋天和赵海生打着手电筒挨家挨户的查门牌号,这地方位于图安市的城市边缘,连门牌都是残破可有可无的存在。
手电筒的光芒在暗色中扫过一些人家的窗口,蒋天能听到里面传来响亮的呼噜声,他们继续向前,踩踏上柔软泥泞的土地上,鞋底也会轻微地传来异动。
一切在这里都是裸露的,一切在这里又都是微不足道的。
啪唧!
赵海生没看清脚下的情况,一不小心踩进了水坑里,溅起一裤腿的水,粘腻腻地粘在皮肤上。
“啧,这破地方,也就我能跟你来吧。”
“你这话说的,就是置我们其他队员于不仁不义之地了,我替他们谴责你。”
蒋天嘴上说着俏皮话,手电筒却依旧谨慎的扫过每一处细节,他扒拉开院子门前的杂草,勉强才能看清上面的门牌。
赵海生凑过来,扶了扶无框眼镜,勉强看清上面的字体,“3-66,就这家吧,别说还真挺难找的”,他抬起头隔着铁门向里面的房子望去。
破败的环境中,这家院子竟然意外的很干净,所有的东西都被摆放得井井有条,中间堆着一些破旧轮胎,里面竟然也被灌上了泥土,种上了鲜花。
花朵在手电筒得光束下随着夜风摇摆,上面还沾染一些前夜得雨珠,晶莹璀璨,停留在稚嫩的花瓣上。
“这花养的真好”,赵海生轻轻地说着,蒋天歪过头看向他,“你还懂花?”
赵海生冲着他微微一笑,挑着眉,“哥只是懂生活罢了”,他转过身用手电扫视周围的环境,蒋天低下头看到了墙角堆叠起来的大片玻璃酒瓶。
“住在这样的地方,能种出那样盛开的花朵,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赵海生蹲下将手指按在酒瓶上,蒋天偷偷看了他一样,忽然觉得赵海生似乎比自己多了一些东西,是什么,他一时还不清楚。
“你们是谁?”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清冽,听上去就给人一种好学生的感受。
蒋天和赵海生转过身去,手电筒扫过了身后人的面容,刺激的光线让他下意识抬起手臂,眼睛猫咪一样收缩,抛来的视线却炯炯有神。
少年十三四岁的样子,背着书包,洗得发旧的校服挂在瘦弱的身体上,闷热的天气里,他还穿着不符合季节的长衣长裤,推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
蒋天注意到车身上沾了不少的泥。
赵海生用手电筒的光束指了指身后的屋子。
“我们来找这家人有点事儿……小同学,这么晚了,你咋还不回家呢?”
“这就是我家,我妈睡了,你们找她有什么事儿吗?跟我说吧。”
少年没什么表情的看向面前的两个大人,他将手垂在身侧,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蒋天的目光微微一动,落在了少年的衣领下,手电筒的光线偏向那处,隐隐约约间,衣服下露出伤痕。
少年敏锐的感知到蒋天的视线,扭动了一下脖颈,抬手整理好衣服,将伤痕重新收在了衣服领子下面。
赵海生从口袋里掏出警官证,展开给少年看,“别紧张,我们是警察,之前你妈妈有报案说人口失踪,我们就是来了解一下情况。你妈妈叫王萍?”
少年点了点头,他推着自行车,朝着他们走近些。
“你爸爸回来了?”蒋天拦住他准备开锁进门的动作。少年垂下的头摇了摇,额头上的长发摆动了一下,蒋天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
过了大约几秒钟,少年忽然抬起头看向蒋天,眼睛在暗夜里落进浅淡的光。
“他死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听说今天在城郊铁轨上死了一个人,是他吗?”
“……还没有确定的事情,别多想。”
蒋天现在还并不能确定那具尸体就是何春寿的,贸然回答是极其不负责的行为。他抬起手臂,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官方地敷衍了几句,却发现对方秀气的眉头微微皱起,不过也只是一瞬,几乎是下一秒又恢复了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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