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噗”地喷出一口茶。
二婶正在看方廷玉写的大字,眉头一拧:“这是什么?别说写得怎么样了,摹都摹错了——鹬蚌相争的鹬,哪个老师教你这么写的?”
祝青青眉毛一蹙,察觉到了不对。
方廷玉写的每一张大字她都看过,凡是不好的,她都命他重新抄过,写坏的也都当即扔到炭火盆里烧掉了。
她用余光去瞟方廷玉,方廷玉一脸无赖般的坦荡,大大咧咧地说:“我早说过了,我就不是学这些的料。”
二婶把大字拍到桌上,冷笑道:“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好好教的老师——我看是咱们青姑娘在铺子里跟海棠玩野了心,没把心思放到好好教少爷身上吧。”
祝青青的心“咯噔”一下。
自从奶奶去世后,二婶便每天都想方设法地挑自己的错,如今终于让她抓到一个大把柄,她又怎会轻易放过?
果然,二婶接着说:“这就叫不守本分。这样吧,去老铺里当学徒是老太太在世时答应你的,我也不敢违逆。但还是要帮你收收心,马上就过年了,老铺里也在盘点生意,人多手杂,用不着你。你就先在家待着,没我的许可,不准出大门。”
她被禁足了。
考完学问,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去。方廷玉也不等祝青青,自顾自大步流星地走。祝青青小跑几步,在回廊的拐角追上他:“方廷玉!”
方廷玉停步回头,一脸冷淡:“干什么?”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这首诗,你十月里明明背得滚瓜烂熟。”
“都这么久了,忘了,不行吗?”
“你的每张大字我都检查过,不可能出错。”
“话别说得这么满,你当自己是千手观音啊?”
祝青青一咬嘴唇:“你就是故意的,你现在和你二叔二婶一条心,存心要刁难我、欺负我。”
方廷玉“扑哧”一笑:“是又怎么样?我们才是骨肉至亲,当然一条心了。不和他们一条心,还和你这个外人一条心不成?”
他无耻得坦荡荡,祝青青气到发愣。
方廷玉突然凑过来,拇指在她腮上一揩:“哟,哭啦,你不是挺伶牙俐齿的吗?也有被气哭的时候?实话告诉你吧,以前我都是看在奶奶的份上才跟你虚与委蛇。什么唐诗宋词的,我背得烦都烦死了。现在奶奶不在了,我也懒得装了。我就这样,你要是受不了,趁早滚蛋。”
祝青青独自去佛堂。
自从老太太去世后,她来佛堂的次数越来越密。每次被二婶刁难,抑或是被方廷玉欺负,她都会来佛堂,跪在蒲团上和奶奶倾诉一番。
“奶奶,自从你走后,小宝他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以前虽然看上去是个顽劣的小霸王,但心肠是软的。
“可现在他变得跟二老爷一样浑蛋,跟二奶奶一样刻薄。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也不在乎他对我怎么样,我只是不想辜负您对我的嘱托。您说过要我好好看着他,教好他,可是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着说着,她心里越发委屈,垂下头,眼泪“吧嗒吧嗒”落在蒲团上,洇湿了一片。
她不知道,此时有人正站在佛堂门外,透过门缝偷偷看她。
是方廷玉。
从方廷玉的视线看过去,她跪在蒲团上,缩成小小一团,垂着颈子,看上去可怜得就像秋风乍起时荷塘里的最后一枝莲,凄凉,伶仃。
而让她如此可怜的那个人,正是他。
他是故意的。
老太太去世前和祝青青私下里约定,只要觉得时机成熟了,祝青青便随时都可以离开方家。为了保证她能顺利离开,不受卖身契的牵绊,老太太亲笔写了一封信,信里说明约定,只要祝青青拿出这封信就可以走。
这是两个人之间的私密约定,但祝青青不知道,这封信方廷玉已经看过了。
有一天,方廷玉的墨锭用完了,跑去祝青青的房间找,在抽屉匣子里看到了这封信。
拿着那封信,他心里很难过。
祝青青来方家两年半,他一直以为自己和她是“革命同志”,两个人保守着共同的秘密,自己是她唯一的保护人。没想到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祝青青信任的另有其人。对她而言,自己不过是个筹码。
于是他开始疏远祝青青,半是因为赌气,半是为了她。
奶奶已死,她随时都可以走。可她为什么不走呢?无非是为了对奶奶的承诺罢了。奶奶对她好,所以她要投桃报李,帮奶奶“教好”自己。了却了这桩心事,她就可以无债一身轻地离开方家,去奔赴自己的广阔天地,自己梦里的巴黎。
好,既然她想走,那他就推她一把。
让她知道,自己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值得她浪费时间,彻底伤透她的心,磨光她的耐性,逼她拿出那封信。
甚至前两天二叔请他喝酒,套他的话,问他如今对祝青青的看法时,他也故意说:“烦死了,黄毛丫头天天装老先生,我巴不得她赶紧滚。”
站在佛堂外,他最后看了祝青青一眼,转身要走,却又听见她的话。
她说:“您放心,就算再难,不教好他,我绝不会离开。”
方廷玉苦笑,在她心里,自己到底不过是奶奶的一件“遗物”。
祝青青从佛堂出来,迎面撞上丫鬟。丫鬟手里拿着一封帖子:“青姑娘,原来你在这儿,叫我好找。岳家大老爷的帖子,说要请你过府清谈。”
是岳汀兰的父亲岳濯缨。
他怎么会给自己下帖子?
祝青青片刻就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前两天岳汀兰来方家找自己玩,见自己每天只能待在家里,怪可怜的,就自告奋勇说有办法让她出门,让她耐心地等两天。想必这就是岳汀兰的办法了,让父亲出马,邀自己去岳家做客。
岳濯缨是二婶的亲哥哥,二婶对这个亲哥哥又敬又怕,当然不敢驳他的面子。
祝青青拿着帖子去向二婶请假,果然,二婶虽然一脸愤恨的表情,但嘴上还是不情不愿地说:“早去早回,别在外面野到大半夜。”
岳家的马车早已在外面候着,祝青青一上马车,钻进轿厢里,就看见岳汀兰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怎么样?我说两天就两天。”
马蹄声嘚嘚,朝岳家奔去。
虽然岳濯缨是个帮祝青青出门的幌子,但岳濯缨要见祝青青也是真的。
那年在岳家废园排戏,岳濯缨就听过祝青青的名字,还托岳汀兰问过她,为什么只知《渔父》不知《离娄》。
后来,方廷玉去县中读书,岳濯缨是他的国文老师,还托他送了一本《孟子》给祝青青。扉页上题词:赠青青小友。
两个人可以说是神交已久,但从未真正说过话。有限的几次见面,一次是老太太病时岳濯缨去瞧病,一次是岳濯缨来参加老太太的葬礼,都没能单独说上话。
这次,终于有机会清谈了。
岳濯缨在书房等她。祝青青跟着岳汀兰来到书房,一进门,就看见一个清瘦斯文的中年人,穿着牙色长袍,坐在榻上的案几后闭眼小憩。案几上的博山炉里燃着檀香,和黄花梨屏风散发出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清雅绵长。
祝青青好奇地打量着书房里的陈设。
书房不大,陈设也简单,简单却不俗气,一张榻,一张案几,一张屏风,一面书架,一面博古架而已。
徽州家宅与家具皆重视雕工,家宅砖雕细致,家具多是花纹繁复的明代样式,看上去富贵逼人。但岳濯缨的书房则不同,朴而简,天然去雕饰,又不是寻常穷人家的粗简,而是自有一番精致在里面,让祝青青想起《红楼梦》里探春的那句“朴而不俗,直而不拙”。
博古架上放着一架小琴,祝青青好奇地伸手去摸,不小心弄出了声音,正惊慌,就听见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问:“会弹?”
岳濯缨醒了。
祝青青老实回答:“谈不上,学过两天,只会弹《梅花三弄》和《广陵散》。”
岳濯缨笑了:“你这个年纪,会弹这些已经算不错了,现在很少有人家还教女儿弹这种古物。汀兰说你家原是北方言情书网,想来你父亲应该也是个文人雅士。”
祝青青点点头:“嗯,他跟您有点像,也喜欢古物,会作诗弹琴票戏。但他跟您也不完全一样,他只爱中国文化里风花雪月的那一部分,讨厌孔孟二圣,推崇老庄,最喜欢魏晋的嵇康和刘伶……”
岳濯缨感叹:“难怪你只知道《渔父》,不知道《离娄》,弹琴也学的是《梅花三弄》和《广陵散》这样的魏晋曲子。你父亲是个妙人,可惜我无缘得见。”
一进书房,她就觉得岳濯缨像父亲,现在通过谈论父亲,她对岳濯缨的感觉越发亲近起来,便壮起胆子问:“书房里的家具都是您亲手做的吗?”
岳濯缨惊讶:“你怎么知道?”
“猜的。中国木匠固然手艺精巧,但大多只是匠人,没有这样高雅的趣味。”
岳濯缨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没想到你还懂家具。”
“我父亲最爱杂学旁收,乱七八糟地教了我很多无用的知识。”
祝青青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忙把手里的匣子递给岳濯缨:“这是我夏天自己焙的荷花茶,用的是《浮生六记》里芸娘的法子,请您品尝一下。手艺拙劣,请多包涵。”
岳濯缨打开匣子,匣子里另有两个巴掌大小的锦囊,一粉一绿,绣着荷花,拉开囊口凑近一嗅,茶香混着荷花香气扑鼻,清新淡雅。
他对祝青青道了一声谢:“多谢你费心——听汀兰说,你现在在方家老铺里做学徒?”
祝青青点头。
岳濯缨长叹一声:“你这样灵秀的女孩,何苦去染铜臭气?”
祝青青低下头,轻声说:“我没有别的办法。”
和岳濯缨谈了一会儿诗词,岳濯缨便让她去找汀兰和锦鳞两兄妹玩。
岳锦鳞玩不了复杂的游戏,祝青青和岳汀兰只好陪他玩最简单的猜瓜子。岳锦鳞老是猜错,岳汀兰也不让他,两兄妹你争我吵地闹成一团,还要祝青青从中调和。
突然,听到一声咳嗽,祝青青扭过头去,见二婶正站在门外。
意外的是,二婶倒没有阴阳怪气,只是不停地打量着自己,眼睛里还带着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我回娘家看看,你们继续玩你们的。”
冬至前一天,岳家派人捎口信给祝青青,说是岳濯缨请她过府清谈。
祝青青有些纳闷,岳濯缨是个古意盎然的细致文人,往常请她去,总会写帖子,怎么这次没有帖子,只有口信?
但她还是跟着来人去了。
方廷玉正在午睡,祝青青走之前嘱咐丫鬟,告诉方廷玉,自己去了岳家。
方廷玉醒来的时候,祝青青还没回家。
她最近跑岳家跑得勤,方廷玉也不在意,自己上西花厅绣楼去温书。
正做着数学题,听到楼下有人喊自己。推窗,楼下是岳汀兰,手里举着两个平安符:“我刚从山上拜佛下来,求了两个平安符,一个给你,一个给青青。”
方廷玉下楼来接了平安符,只拿了自己那个:“青青现在就在你家呢,你自己去给她吧。”
岳汀兰纳闷:“她在我家做什么?”
方廷玉惊奇:“不是你爹派人请她过去的吗?”
岳汀兰好笑:“怎么可能,我爹今天和一帮老同学约好了,一起去郊外赏白雪红梅雅集。一大早我出门,他也出门了,哪有时间见青青?”
岳濯缨不在家?那是谁把青青叫去的?
方廷玉直觉不对,抓起岳汀兰的手:“走,去你们家!”
他骑着自行车带上岳汀兰直奔岳家,到了之后一问,果然,岳濯缨一大早出门去郊外雅集,到现在也没回来。
又问青青在哪里,丫鬟回答说,吃过午饭后青姑娘确实来了,一直在东厢房陪锦鳞少爷玩,现在八成还在呢。
方廷玉直奔东厢房。东厢房的大门紧闭着,方廷玉直接一脚踹开,便听见岳汀兰一声尖叫。
岳锦鳞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双眼紧闭,额头上一个大洞正在汩汩地冒血。
房间里家具凌乱,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恶斗。
而却不知道祝青青去了哪里。
方廷玉这才发现地上有几处血迹,斑斑点点延伸至门外。他的心一紧,扭头吩咐岳汀兰:“去找大夫,再派人去郊外给你爹带话,说家里出事了,让他赶紧回来。”
说完,他自己沿着血迹去找祝青青。
血迹一直延伸到废园里,最后,方廷玉在假山洞里找到了祝青青。
她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头发凌乱,血浸透了衣裙,整个人瑟瑟发抖。见有人来,她抬起头,眼神惊惧,发现是方廷玉后,眼睛一亮,瞬间又暗了下去。
方廷玉心一紧,鼻子一酸,走过去蹲下握住她的手:“别怕,是我……怎么回事?”
祝青青简短地回答:“中午岳家去了人,说岳伯伯要见我。到岳家后,又告诉我岳伯伯有事外出了,让我先去找锦鳞少爷玩。正玩着猜瓜子,他突然不对劲,扑过来要亲我……我随手抓了一块砚台打他,我跑到废园里想爬墙出去。可是爬到一半踩空摔了下来,小腿受了伤……怎么办?我杀人了。”
她惊慌无助,就算平日再狡黠聪敏,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罢了。
方廷玉一咬牙:“别怕,有我呢,跟我来。”
他从袖子上扯下一块布,帮祝青青包扎好小腿上的伤口,再把她背在身上:“你抱紧我,我背你爬出去。”
祝青青趴在他的背上,双手绕过他的颈子,牢牢地搂住他,一颗七上八下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骤然起风,一地枯叶被卷起来。方廷玉一只脚踩住假山石,伸手去扒住墙,背着祝青青费力地往墙头爬。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爬出岳家,好在刚才没有骑自行车进去,而是把车扔在了大门外。方廷玉叮嘱祝青青躲在大树后等他,自己跑去捡自行车。
走了没片刻他就骑着车回来了,祝青青跳上车去,方廷玉猛地一踩脚踏板,铆足力气往渔梁码头的方向骑。
逆着风,骑得费劲,他一边骑,一边大声对祝青青说:“你在徽州待不下去了,我送你去渔梁码头,我同学的父亲在那里有十几条船,你从那里坐船走,随便你去哪里……”
骑到一半,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冬雨寒冷入骨,到渔梁码头时,两个人都已经湿透了,打着冷战。
方廷玉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扔,牵着她的手就往船上跑:“你先躲在船舱里,我回一趟家给你弄点盘缠。”
把祝青青塞进船舱后,没等喘匀一口气,他又跨上自行车往家里骑。
必须争分夺秒,赶在事发之前送祝青青离开徽州!
好在回到家时一切都还正常,方廷玉直奔自己的卧室,一通翻箱倒柜,翻出了自己所有的私房钱:从小到大的压岁钱、亲戚们送的值钱的礼物和奶奶的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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