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廷玉哼笑:“还行走江湖呢,我那些闲书你也没少偷看啊。”
他伸手捏了一把祝青青脸上的软肉:“傻丫头。”
祝青青揉着脸,半晌才单手从包袱里掏出个东西来,递给方廷玉:“这是你娘的遗物吧?”
那是一枚玉质上佳的和田玉佩,上面錾着一个隶书体的“温”字。奶奶说过,方廷玉母亲的小名是阿温。
方廷玉垂着眼睑,把玩着玉佩:“嗯。”
他不知道,让祝青青下定决心回来的,正是这枚玉佩。船开之前,她在方廷玉给她的东西里发现了这枚玉佩,当即判断出这是他母亲的遗物。他是倾尽所有,送她一世平安。这叫她怎么消受得起?又怎么能安心独自平安?
方廷玉突然笑了:“其实,这枚玉佩是我娘留给我,以后传给未来的儿媳妇的。咱们俩有未婚夫妻之名,给了你,倒也说得过去。”
他抬起头,认真地说:“祝青青,你从今往后就住在我房里吧。”
祝青青傻乎乎地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方廷玉道:“你不想嫁我,我也不想娶你。我们两个人的婚约,我刚才在佛堂发的誓,当然都是权宜之计。方家内外如今对我们俩虎视眈眈,如果被他们发现婚约和誓言是假的,恐怕又会生出许多事端来。”
祝青青明白了,她点了点头。
第7章 :嫁杏
第二天是冬至,方廷玉大张旗鼓地帮祝青青搬家。二叔二婶倚在八角门上看,二叔嘀咕:“这叫什么事儿,还没拜堂成亲呢就住到一起,方家的脸都让这小兔崽子给丢尽了。”
方廷玉抱着祝青青的被子穿过八角门,肩膀一歪,把二叔撞了个趔趄,回头一笑:“听说二叔前天在飘香院和宋家三爷争姑娘,被宋老三打了一顿,真的假的?”
二叔听了心里直叫苦,扭头一看,二婶柳眉倒竖,撸起袖子拧着二叔的耳朵,把他拎进屋去。
祝青青抱着枕头跟在方廷玉后面,见状笑出声来。
祝青青的东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完了。
收拾好后,她双手抱臂,摆出一副谈判的架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咱们得约法三章。”
方廷玉又好气又好笑:“行吧,您说。”
“第一,不许乱翻我东西;第二,不许管我作息;第三,各睡各的,不能同床共枕。”
前两条尚可,第三条方廷玉不乐意了:“你防色狼呢?签不平等条约啊?怎么规矩全是管我的,没有管你的呢?”
祝青青摇头:“非也。你顽劣不堪,我是绝对不会看上你的。但我伶俐可爱,难保天长日久你不会起邪念。我这是为了你好,怕你一失足名节不保。”
这人的脸皮可真比徽州城墙还厚!
方廷玉气得干瞪眼,半晌才说:“也行,我是主人我睡床,您爱睡地您随便。”
祝青青故作惊讶:“方少爷,你好不懂待客之道啊。”
“俗话说,客随主便。”
“西方人说,要女士优先。你懂不懂?”
“男女平权才是民国新风尚。”
…………
斗了半天嘴,斗得口干舌燥。祝青青从桌上抓起一张纸:“既然这样,抓阄。”
抓阄的结果是,祝青青睡床,方廷玉睡地。
祝青青心满意足地甩了鞋跳上床,对方廷玉说了一句“晚安”,然后放下帐子。方廷玉不死心地重新看了一遍抓阄纸,确定祝青青没有作弊,这才不情不愿地在地上铺好床,睡觉。
祝青青一觉睡到大天亮。她伸了个懒腰起身,掀开帐子,发现地上的方廷玉还在睡。他那么高的人,身体蜷得跟虾米一样,看着可怜巴巴的。
祝青青下了床,蹲到他身后,戳他的后脑勺:“方廷玉,起床啦。”
方廷玉咕哝了两声,没有动作。祝青青握了握他的肩膀,发现肩膀冰凉,又伸手到他面前,手背往他的脸颊一贴,只觉得触手滚烫。
糟了,把这小霸王给冻病了!
她赶紧把方廷玉推醒,架着他把人扶上床,又收拾好地上的床铺,这才唤了丫鬟去请大夫。
果然,是风寒症。
前天他来回淋了好几次雨,又被岳老三打了一顿,昨天夜里在青砖地上打地铺睡一宿,青砖地寒气入侵,怎么可能不生病?
祝青青心里愧疚,送走大夫后,忙前忙后地伺候方廷玉。
方廷玉好容易逮到一个机会,岂能放过?他躺在床上,拖着病恹恹的长音对祝青青呼来唤去。
“祝青青,我口渴,要喝水。”
“刚才的药好苦,拿点蜜饯来给我过嘴。”
“手冷,要暖手炉。”
祝青青凶巴巴地把铜暖手炉用毛巾包着,塞到方廷玉怀里:“说好的小霸王呢?到底还是个纨绔子弟,这么娇贵。怕了你了,先上床睡吧,天热了再睡地上。”
方廷玉打了一个喷嚏,无辜地揉了揉鼻子。
冬至过后,年关就近了,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过年。
方家这样的大族,过年的事项比普通寒门小户多得多。
首先要盘点一年的生意,慰劳各店掌柜、伙计,给各房分红;其次要预备节礼分发给族中众人。
方廷玉的父亲是方家一族嫡系长房长子,他还在家时,年底给族中子弟分发节礼的事情都由他主持。后来他参军离家,这件差事就落到了二叔头上。
说是办差事,其实不过是点名应个卯。采办东西、确定名单、打包分份儿,这些事情都有管家带着下人们做。二叔要做的,不过是去祠堂看子弟们来领东西。
今年分发节礼的日子定在腊八节这天。
一大清早,吃早饭时,二叔就催促着赶紧上齐东西:“祠堂那边我得赶紧过去,多少人等着呢。咱们家是不愁,多少族中子弟穷得就靠这份节礼过年呢!”
方廷玉撕着红糖馒头,慢条斯理地说:“二叔不用急,今年我代你去。”
二叔手里的碗差点滑落到地上:“你说什么?”
方廷玉把撕好的馒头放到祝青青面前的碟子里:“我说,今年我代你去。”
“过年我就十八了,也该替家里分担点事情了。”
满屋寂静。
二叔二婶面面相觑。
他这哪里是帮家里分担点事情啊,明明就是夺权!
主持发节礼这件事看上去虽小,但背后的意义深远。发节礼,本质上是嫡系对旁支施恩,谁主持,对族中旁支子弟们而言,谁就是嫡系里真正的当家人。
他这不是夺权,是什么?
方廷玉慢条斯理地吃着腊八粥,边吃边给祝青青夹菜,轻声细语地说:“多吃点,一会儿带你去祠堂见识见识,要分发一上午呢。”
二叔二婶想得没错,他就是铁了心要夺权。
方廷玉想通了,要想保护祝青青,就必须夺权。
只有让二叔二婶知道,他不只是个拳头硬的小霸王,还是个有手腕有魄力的方家嫡长孙,真正的继承人,这样他们才会忌惮他,绝了对祝青青下手的念头。
他可以委屈自己,但绝不容许任何人欺侮祝青青。
等着吧,真夺权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方廷玉微微一笑。
分发节礼的事,最后到底还是方廷玉去的。
他是方家名正言顺的长房长孙,嫡系孙辈的一根独苗,于情于理,他想去,谁也没资格拦他。
方廷玉带着祝青青去祠堂,让祝青青捧着花名册帮他勾名字。
每来一个子弟,方廷玉先是寒暄,问遍他家中老小近况,然后便向他介绍祝青青:“内子青青,以后请多关照。”
来人便道祝青青“孙少奶奶好”,恭敬地从方廷玉手里接过节礼,祝青青随即勾掉一个名字。
间隙里,祝青青和方廷玉说话:“我原以为你这个小霸王对家里的事情一概不管,没想到心里的人情册子倒列得分明。”
方廷玉微微一笑:“我心里一直有数,只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往日都是让着二叔二婶的……口渴吗?让人沏壶茶来?”
过了腊八就是年,年关越近,事情越杂。
除夕夜,开祠堂,阖族齐聚,祭祀祖先,祈求祖先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人丁兴旺。
方家这样的大族,除夕祭祀,乃是一年中最隆重的事情。
往年奶奶还在,主持祭祀的人自然是她。
但今年奶奶不在了,谁来主持祭祀就成了一个疑问。
族中虽然还有年事高的老人,但出自旁支,主持祭祀于理不合。
所有人都以为,今年主持祭祀的会是二老爷二奶奶。所以,一过了腊八,二奶奶脸上便带着微笑。连丫鬟们私下都议论,说二奶奶这么高兴,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终于能在祠堂里大显身手了。
但方廷玉打破了她的美梦。
他向二叔二婶提出来,今年除夕祭祀,就由他和祝青青主持。
听了他的话,还不等二叔发难,二婶的脸色骤然铁青。她把筷子一摔,站起来,满面寒霜地说:“你们休想!”
晚上睡觉前,祝青青不无担忧地对方廷玉说:“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你这样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
方廷玉开玩笑道:“哟,我们冷血无情的祝青青也有这么心软的时候啊?”
祝青青打了一下他的手:“没跟你开玩笑。想想二婶也怪可怜的,熬了半辈子,才终于熬到这一天……”
方廷玉正色道:“你呀,还是可怜可怜自己吧。二婶再怎么说也是岳家的姑奶奶,有娘家还有婆家。你呢?你有什么?还同情起别人来了,也不想想她对你做过的那些事!”
祝青青道:“我有你啊。”
方廷玉的心猛地一跳。
他看着祝青青认真的眼神,心一瞬间柔软得一塌糊涂。他伸手摸了摸祝青青的脑瓜顶:“傻丫头,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
主持祭祀,非主持发节礼可比,这次二叔二婶铁了心不肯让权,第二天便找来了族中说得上话的老人们,一起围攻方廷玉。
三老太爷九叔公们团团围坐,苦口婆心地劝方廷玉。
“廷玉,你年纪还小,除夕祭祀这么大的事,万一出点纰漏,怎么对得起祖宗?也不吉利。”
“九叔公,年纪小就一定不稳妥吗?我爷爷主持祭祀那年才十五岁,比我还小两岁呢。”
他反将一军,拿出爷爷坐镇,九叔公只好换一个借口。
“这事儿不合规矩,还有你二叔在呢。”
“二叔再大也大不过我爹去。”
“原本是该你爹的,可你爹人在外头,这才让你二叔代他主持嘛。”
“要是我爹不要二叔代他呢?”
听了这话,大家一愣。方廷玉狡黠地一笑,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我爹的信,信里说了要我代他主持祭祀。”
早在出事那一晚,他辗转难眠,就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夺权来保护祝青青。
争夺发节礼的权力,争夺主持除夕祭祀的权力,为祝青青争夺身为孙少奶奶在家里和铺子里的大权……
第二天,他就偷偷给身在热河的父亲写了信,在信里请求父亲授予他主持除夕祭祀的权力——这是他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份给父亲写信,往年都是奶奶口述,他执笔,顶多在落款前写一句“儿廷玉谨祝父亲大人身体安康”。
多年以来他和父亲的关系胶着,对这个父亲,他既陌生又亲近,既仰慕又畏惧。但如今为了青青,他只好硬着头皮什么都不管了。
好在父亲在回信里什么也没问,只是痛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撒手锏一出,各位长辈传阅着方乃文的信,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
半晌,三老太爷才颤巍巍地说:“你要主持也不是不行,但她不行。”
她,说的自然是祝青青了。
“她还没过门,有什么资格主持祭祀?严格说起来,她连进祠堂的资格都没有!”
听了这话,二婶得意地挺直了腰。
方廷玉微微一笑:“奶奶亲口定下的亲事,我在诸天神面前发过毒誓,她迟早是要过门的。要不是奶奶怕我耽误学业,留下二十一岁前不许完婚的遗命,她现在已经过门了——除非,是有人不想她嫁进方家,正憋着坏想要搞破坏。”
二婶的脸一下就白了。
他站起身来:“总之,今年的祭祀就这样定了。各房今年年底的分红都还不错吧?节礼也比往年丰厚吧?这里头可有我家青青的功劳。诸位不能拿了好处就翻脸不认人,是不是?”
他这话已近乎威胁了。
方家虽然族中人口众多,但正如二叔所说,旁支繁杂。这些旁支里,有不少生计微薄,是靠嫡系每年给予的分红和节礼过日子的。
人群骚动起来,有年轻一点的,开始劝家里的长辈不要多管闲事。九叔公气得直喘气:“你这……你觉得自己很有本事?人还没过门就为她得罪了全家老小,你这是在给她树敌!等她过了门,有的是烂摊子给她收拾!”
方廷玉闭了闭眼睛,内心苦涩。
他何尝不知道……但他们又怎会知道,她根本就没有过门的那一天。
他不理会九叔公,径直走出门去。
只听见九叔公在后面愤恨地骂:“这哪里是小霸王,这就是个活阎王!”
除夕祭祀的事,最后还是顺了方廷玉的心意。
除夕前一天,祝青青问方廷玉:“你是怎么做到的?”
两个人脸对脸躺在床上,钻在各自的被筒里。祝青青单手支着头,睡衣袖子滑落下来,露出一截玉臂。
方廷玉伸手把她按进被子里,又拉高被子掖好被角:“大冬天的,也不怕生病。族里那群人,我还不知道他们,色厉内荏。你弱他就强,你强他就弱。”
“他们也不全是一条心,有的穷,有的富;有的关系近,有的结过仇;有的老顽固,有的好说动。我早就私下里请那些家里穷的和好说动的喝过酒了,许了他们一点好处,让他们去说动那些和他们关系近的。
“二叔二婶平时在族里人缘就不好,两夫妻都是拜高踩低的人,瞧不起那些比我们家穷的和辈分低的,出了事只知道讨好三老太爷和九叔公这样辈分高的。
“那天在祠堂里,我还有一招没使出来呢。要是他们实在不答应,我就让大家举手表决,稳赢。
“没想到他们色厉胆薄,都是纸扎的老虎,比我想象的还不堪。”
祝青青“扑哧”笑了:“方廷玉,你变了好多,越来越像个大人了。”
刚进方家的时候,她只觉得他纨绔习气重,贪玩爱闹不学无术。后来发觉他是个聪敏细致的人,但这份聪敏细致里也带着十足的孩子气。
到现在,她才发觉他有勇有谋、有魄力、有胆色,像是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
方廷玉打了个哈欠:“没办法呀,以前有奶奶这棵大树可以依靠,现在奶奶没了,自己就得成为大树。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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