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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词·青玉案——沈鱼藻【完结+番外】

时间:2023-08-20 14:39:29  作者:沈鱼藻【完结+番外】
  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否则,让你去依靠谁?
  放下帐子,隔绝开月光,陷入一片漆黑,只听见外面草木的窸窣声。
  突然,黑暗里响起方廷玉淡淡的声音:“明天祭祀,你怕吗?”
  “有你在,我不怕。”
  第二天,正式祭祀前,方廷玉又问祝青青:“怕不怕?”
  阖族男女老幼都已经在祠堂内外按男女、亲疏分班列好,方廷玉同祝青青站在祠堂槛内,祝青青身后依次站着满面寒霜的二婶和旁支的女人们。槛外排了两列人,粗略一数,也有二三十人。
  虽然昨天晚上说了不怕,但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场面,祝青青难免心里有点发虚。
  她眼巴巴地看着方廷玉,老老实实回答:“有一点。”
  方廷玉第一次见她这样,又好笑又怜惜,悄悄伸手捏了捏她的手心:“别怕,有我呢。”
  她的手心潮湿,她是真的有点怕。
  其实祭祀看似庄严,需要祝青青做的事却无非是那些:接过从槛外一只只手传过来的祭祀菜品,放到供桌上;放完祭品,再拈香,带领全族一起下跪磕头。磕完头,祭祀也就结束了。
  除夕前,方廷玉早已跟她私下说了好多遍祭祀的流程和规矩,嘱咐她哪些地方可能会出错,应该在哪些地方小心……
  祝青青唯恐出差错成为全族的笑柄,眼巴巴地望着方廷玉,听得十分专心。
  这大大满足了方廷玉的虚荣心,他飘飘然地想:哈哈,风水轮流转,也有轮到我给祝青青当老师的一天!
  他问祝青青:“你们家不也是言情书网,怎么在家时没祭祀过?”
  祝青青摇头:“我家虽是言情书网,但人丁凋零,旁支无人,就我们父女俩。我爹又是个风花雪月之人,连孔孟都讨厌,更别说这种事情了。”
  私下演练了那么多次,真到了眼前,祝青青心里有底,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后,渐渐平稳下来。
  开始传菜,第一道菜传到二婶手里,由二婶传给祝青青的时候,方廷玉在旁边笑着说:“二婶,你可要端稳了,别失了手叫人笑话。”
  他这是在敲打二婶,也是在提醒祝青青。他早就跟祝青青说过,须要提防二婶使坏——传菜时故意失手,让祝青青当众出丑。
  二婶本来是抱着这个打算的,见方廷玉和祝青青早有准备,也只好收敛了坏心,瞪大眼睛,不情不愿地把菜稳妥地递给祝青青。
  传菜,拈香,叩拜……只听见衣料摩擦窸窣,偌大的祠堂,几十口人,竟然秩序井然,鸦雀无声。
  一瞬间,祝青青竟然觉得有一点感动,仿佛她真是方家的孙少奶奶,正带领全家老小向祖先祈愿,请求祖先保佑。
  她在心里悄悄向方家的列祖列宗坦白:方家祖先在上,小女青青斗胆冒充方家长孙媳,实属无奈。身份虽假,崇敬是真,万望祖先们宽恕、保佑。
  出了祠堂后,她把刚才对方家列祖列宗说的悄悄话讲给方廷玉听。方廷玉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傻不傻呀你,祝青青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你是个傻子!”
  祝青青恼怒地追上去,踹了方廷玉一脚。
  虽然祝青青在祭祀时表现得体并未出错,但在那之后,方廷玉“活阎王”的外号还是在族里传开了。除了祝青青,没人再喊他“小霸王”了。
  人人都知道,曾经方家那个斗鸡走狗、打遍徽州无敌手的小霸王方廷玉,已经变成了说一不二、为红颜祸水忤逆全族的活阎王。
  方廷玉在西花厅绣楼里写大字,休息的间隙,一边嗑着松子,一边拿这件事当笑话讲。
  “啧,把我说得跟周幽王、唐明皇、商纣似的。
  “笑什么?红颜祸水,我要是周幽王,你就是褒姒;我要是唐明皇,你就是杨贵妃;我要是商纣,你就是妲己。人家骂你狐狸精呢。”
  祝青青也不反驳,只是嗑着松子笑。
  四九天寒,绣楼里点着火盆关着窗,祝青青的小脸让热气闷得粉扑扑的。她穿着过年新做的衣裳,一圈毛领托着脸,笑容狡黠,倒真有点像小狐狸。
  方廷玉看得心痒,半真半假地侧过头去逗她:“狐狸精,来,亲爷一下。”
  祝青青拿起铜手炉去烫他的脸:“你想得美。”
  方廷玉忙闪开脸,用手臂格挡住手炉:“开个玩笑而已,怎么还动上手了?元宵那天,汪满田村舞鱼龙,带你去看,好不好?”
  距徽州府几十里处有个汪满田村,逢元宵节舞鱼龙。纸扎的鱼龙灯,大的长十几米,要十几个人一起才舞得动。天一黑,点上鱼龙灯开舞,如同活龙下凡,十分漂亮喜庆。
  祝青青早就听说过,一直想去看看,但一直没有空,这次终于得偿所愿。
  元宵节当天,午觉醒来,方廷玉就骑上自行车带祝青青出发去汪满田村。他们到的时候,天将将黑。
  今年有村里出身的名宿出钱,元宵节办得尤为隆重,连鱼龙都做得比往年长许多。周边村镇的乡亲们听闻后也都赶来凑热闹。进村后,小商贩们沿路排开两排卖些小玩意儿,都挂着小鱼灯,一整条街流光溢彩。
  一进村,还没到舞鱼龙的时候,两个人便沿街闲逛。祝青青要吃糖人,两个人在糖人摊前排队。祝青青感叹:“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说的就是这样吧。”
  方廷玉笑话她:“瞧你那点出息。”
  他把刚买的鱼灯塞给祝青青:“你在这儿等糖人,我去前面转一转。”
  他直奔街尾,一个一个摊子挨个找过去,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把东西揣进兜里,直奔糖人摊子,却发现祝青青不见了。问摊主,摊主说祝青青拿了糖人就走了。方廷玉忙转身找祝青青。
  舞鱼龙的时间近了,游人骤然增多,满街摩肩接踵。方廷玉被淹没在人群里,急得出了一身汗,高声喊祝青青的名字:“祝青青!祝青青!”
  喊了半天也没得到回应。
  舞鱼龙开始了,游人们如潮水般涌向舞鱼龙的空地。就在这时,方廷玉听见有人喊他:“方廷玉,我在这儿呢!”
  他回过头去,只见不远处的槐树下,祝青青正站在那里,一只手提着鱼龙灯,一只手举着糖人。
  方廷玉喉头一哽,跑过去:“你乱跑什么?万一遇到人牙子,看你怎么办!”
  祝青青不满:“我十七岁了,又不是七岁。”
  突然,天空传来一声巨响,一朵硕大的烟花轰然绽放,照亮了半边夜空。
  祝青青吓得脖子一缩,仰头望着此起彼伏的烟花,感叹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我到现在才真正明白这句词。”
  方廷玉看着她被烟花照亮的皎洁面孔,心里浮现的,却是这首词的另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她看着烟花,他看着她,心中蓦然酸楚。
  放完了烟花,看完了舞鱼龙,方廷玉才慢吞吞地从兜里掏出刚才买的东西:“喏,送给你。”
  是一个璎珞长命锁。金色项圈,做成双龙咬口,双龙嘴里还衔着红珊瑚珠,玉琐片做成祥云样式,正面錾刻着“长命如意”,背面还雕刻着凤凰牡丹,端的是富贵无边,富贵到近乎恶俗。
  祝青青摆弄着长命锁,嘲笑他:“方廷玉,你好俗啊。”
  方廷玉坦然:“不是你说的吗?俗气才好。”
  他还记得那年在岳家废园排戏,祝青青说过,俗有什么不好,人生最圆满就是大俗,大红大绿,热闹欢喜。
  就像他记得那年祝青青对他说,她原本有个赤金项圈与和田玉的长命锁,后来在逃难路上典当掉了,花到最后只剩下一枚铜圆,作为前半生的凭吊。
  他一直想再送她一个长命锁,赤金项圈与和田玉的怕她嫌贵重不肯收,找了一年,才终于在今晚找到合适的。
  他对祝青青说:“你打开看看。”
  这长命锁有机关,是可以开合的。
  “你那枚铜圆,只用红绳挂着迟早会丢,不如放进长命锁里。”
  送你长命锁,寄你前半生。
  送你红璎珞,余生予谁托?
  祝青青想了想:“好。”
  她把铜圆从脖子上摘下来,放进长命锁里,把璎珞戴上。
  剩下一根旧红绳,方廷玉伸手:“给我吧,一会儿找地方帮你扔掉。”
  此后余生,他一直没有扔掉那根旧红绳。
  过完年,方廷玉就要预备考学了。
  徽州虽然自古出商人,但徽州子弟更重读书。无论是他父亲,还是奶奶生前,都希望方廷玉以后不走商道,而是读书,以后或走仕途,或做学问。
  他如今在县中读到最后一年,继续读书的话就要考大学。
  方廷玉打算考同济大学。
  祝青青有些好奇:“为什么不考浙江大学或者安徽大学?”
  离徽州最近的两所大学,一所是杭州的国立浙江大学,一所是安庆的省立安徽大学,都是好学校,无论考上哪所都能光耀门楣。
  方廷玉撇撇嘴,没有回答。他可还记得那年祝青青对岳汀兰说,她老家有个哥哥,在杭州读过大学,八成就是浙江大学。他才不要跟那个人做校友!
  而同济大学……同济在上海,而上海外号“东方小巴黎”。
  祝青青又问:“你打算学什么呢?”
  方廷玉说:“数学。”
  祝青青点头:“嗯,你国文不好,英文也不好,学数学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方廷玉在心里“呸”了一声。他是听季先生说,数学乃一切科学之母,祝青青那个哥哥不是学化学的吗?那他就要学数学!
  祝青青哪里知道他的这番小心思,一本正经地说:“就算学数学,国文和英文也还是要考的,还有半年,得抓紧时间复习。还有,每天的大字不能断,再多加一张,卷面漂亮得分也更容易。”
  她开始正儿八经地帮方廷玉复习国文和英文。
  有时候岳汀兰也来绣楼旁听——岳锦鳞那件事过去后,岳汀兰和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变淡,反而岳濯缨主动提出收祝青青做干女儿,因而两个女孩的关系更亲密了。
  春夏之交,开着小轩窗,清风送荷香,吹得桌上的宣纸“哗啦啦”地响。方廷玉皱着眉、托着脑袋背英语课文,祝青青拿着戒尺坐在一旁,一边监督他,一边和岳汀兰说话:“你过两年也要从县中毕业了,打算怎么办?”
  岳汀兰从没想过:“还早呢。”
  方廷玉背错了一个单词,祝青青耳朵尖,伸手拿戒尺敲了他一下,继续说:“不打算考大学吗?”
  岳汀兰手托着脸,打了一个哈欠:“以后再说吧。”
  八月份考试,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
  有一天,花匠来报,说发现戏台边的那棵柳树死了。
  二叔听了有点怏怏的:“这怎么闹的,多不吉利。”
  方廷玉豁达地说:“这有什么,花开有时节,草木有荣枯,再补上一棵好了。”
  花匠领命要走,方廷玉转念一想,又叫住他:“别再种柳树了,栽一棵杏树吧。”
  祝青青爱吃杏,还记得那年在绣楼里吃杏时,她抱怨过,小时候家里奶娘嫌杏子伤胃,从不许她多吃,每年她都巴望着邻居家的杏树结果子。
  哼,什么邻居家,八成就是那个什么哥哥家!
  刨柳树再种杏树那天,方廷玉和祝青青跑去围观。花匠先把柳树伐倒,然后把根刨出,再把杏树补种进去。
  祝青青看着倒在地上的枯柳树感叹:“真是世事无常,那年在戏台上唱《花田错》的时候,这柳树还繁茂得很呢。记得那天晚上咱们俩在戏台上说话,还老被柳枝打到头。”
  她伤感地念起诗来:“昔年种柳,依依汉南。而今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方廷玉说:“死都死了,还想它做什么?不如想想往后,等杏树开了花,结了果,咱们就有杏子吃了。”
  花匠“扑哧”一笑:“我的少爷,哪有那么快,杏树要两三年才结果呢。”
  方廷玉听了讪讪的,对祝青青说:“那先念两首关于杏花的诗词来听听。”
  祝青青想了想,念:“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方廷玉打断她:“听着凄清,换一首。”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再换。”
  “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得,我算听出来了,写杏花的诗词就没喜庆的,对吧?”
  “差不多吧。”
  方廷玉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些文人是怎么回事啊,老写些不高兴的事。”
  “可不是,高兴的时候忙着高兴,哪还有空写诗词呢?”
  方廷玉眼珠子一转:“说起来,听你背了那么多诗词,倒没见你写过。不如你今天写一首应个景,名字就叫《甲戌年九月方园观栽杏有感》。”
  祝青青断然拒绝:“我不写。我爹说过,自有《诗经》以来,到两宋终结,诗词意象都已经被古人用尽了。宋朝以后就再无绝句,都是拆组前人的,我才不要丢人现眼呢。”
  方廷玉觍着脸磨她:“不要这么严肃,作着玩而已,就我一个人知道。我又不懂诗词,怎么笑话你?”
  禁不住缠,祝青青沉吟了半天,说:“那就作一首《青玉案》吧。”
  她看着那可怜巴巴的幼小杏树,清一清嗓子,念:“亭前垂柳别依依,秋醒早,呼朋起,相引南园种及第,绿水照鸿,小眉青翠,长日明光丽。荼?开败将离近,一夜薰风浓带雨,春华落尽子满枝,黄昏已迟,桑榆非晚,嫁杏拟何期?”
  念完她又解释给方廷玉听:“及第就是杏树,杏花别名及第花,将离是芍药花的别称。这首词,上阕写秋天种杏树,下阕写来年结杏子。因为亭前的柳树枯死,所以秋天呼朋引伴,在南园种下这棵杏树。栽杏这天,阳光明媚,池水碧绿,你我年少,日久天长。等到来年,荼?花开败,芍药花要开的时候,杏树也要结果子了。一场春雨后,杏花落尽,杏树结果。杏树都结果子了,待字闺中的少女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嫁呢。”
  听到最后,方廷玉糊涂了,问:“跟少女出嫁有什么关系?”
  祝青青点点他的额头:“你还真是不学无术。”
  “嫁杏,说的就是女孩儿出嫁。
  “传说古时候,有一家人种的杏树只开花不结果,后来找了个媒婆,为杏树披上嫁衣。第二年,杏树果然结果了。从那以后,诗人们就常用嫁杏来代指女孩儿出嫁。
  “张先有一首《一丛花》,里面就有一句,‘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听了她的解释,方廷玉眼神里猫着坏,狡黠地笑:“哦,懂了,原来我们祝博学思春,暗示我赶紧娶她过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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