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吃多酒了。”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努力站直身子,伸手将身上那条皱皱巴巴的杏花裙捋平,心里想的是可不要如上次一般弄脏了裙子,又被那老鬼一顿啰嗦。
一切准备妥当,她好整以暇地迈出了步子,可明明已经盯紧了前方的地砖,却仍是迈偏了,脚和腿歪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跟后迈出的一条腿缠绊在一起。
身子没了支点,她猛地朝一侧倾倒,眼看就要和那结实的地砖来个亲密接触,腰肢却被一只手揽住了。
“阿......申。”即便喝得再醉,她也能认出他,老鬼长得白,黑暗中,更是白得发光,像是个白玉塑成的雕像。她笑着,没脸没皮地承认错误,“阿申,我今天吃多酒了,你看连路都走不了了。”
阿申反常地没有骂她,转了个身,将她负在背上,两手握住她的腿弯。
纵使已经醉得快要不省人事,东方既白也觉察出了些许不对,于是像只大虫子似的扭动着,想从他背上下来。可是折腾了一会儿她便不再动了:阿申将她负得很紧,冰冷的身体贴合上来,帮她驱散浑身的燥热,很舒服,舒服得她很想在他身上睡上一觉。
既然他都不介意,那她何乐而不为呢?她心里想着,手很大胆地在他颈前交叉,脸颊贴靠在他的肩头。
“阿申,杏花开了。”她的身体跟随着他的脚步起伏,眼睛虽望着混沌的黑暗,但满眼都是他。
他没有说话。
“裙子也被我弄破了。”
......
“阿申,你怎么不说话呀,你没有等到她是不是?”又走了一段路,她的眼皮耷拉了下来,双臂垂下,嘴巴却在和困意做着最后的争斗,“我早就想告诉你,四角俱全,她也不会来了。所以你别再傻了,不要再等她了。”
说完这句话,她把全身的重量交给他,细匀的呼吸声贴伏在他的耳畔,瘙痒一般。
阿申停下步子,抬头望碧山上的晓风残月,翠柳如涛,眼中万种柔情无处宣泄,到最后,只化成一句极轻的耳语,“小白,你错了,她是守诺的人,她回来了。”
第八十章 宝贝
从月升到月落,在看到阿申托腮凝望东方既白三四个时辰,中间还数度露出憨直的笑容时,张懋丞终于按捺不住,从树梢飘下来落在他身旁,犹疑道,“山君方才急匆匆下山,可是遇到了什么怪事?”
阿申没有回头,抛出一句,“你是想问我是不是撞了邪?”
张懋丞连忙摆手,“怎敢?我只是觉得这小白吧,山君也不是头一次见,怎生今日就把她当成了宝贝似的,怎么都看不够呢。”
正说着,东方既白在山石上翻了个身,口中直吵着要水,阿申于是将把她扶起,把一旁早已备好的清水给她喂下,又扶着她躺下后,方对张懋丞道,“你去采些花蜜回来,野蜜配山泉,最是润喉。”
张懋丞听这话,便知时移世易,这碧山的天从今日起就算是彻底变了。于是识趣地朝山下飞,心里却直犯嘀咕,也不知这东方小白究竟使了什么媚术,竟然将山君迷得五迷三道,老树逢春发新芽。
可是飞到一半,他骤然清醒,逆着风势一个急转身,差点将自己本就脆弱的灵体弄散。
“山君,小白她......她不会就是滕玉公主吧?”
阿申静默着,许久之后,目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到张懋丞身上,“老道,南山的槐花和北山的枣树长得最好,你各采一罐,速去速回。”
他没有回答,却又已经回答了,张懋丞于是不敢再耽搁,一溜烟似地遁向山林深处。
见老道消失,阿申方又去看躺在山石上的东方既白。她睡得很是香甜,面颊微醺,唇边含笑,不知在做什么好梦。他毫无保留坦诚地凝视她,半晌后,小指勾起挡住她鼻息的一缕乱发,帮她拨到耳后。
“我怎么现在才认出你呢?”他笑着,悲凉和喜悦同时在嘴角消融。
昨晚看到章台城北角冒出那株如云的杏树时,他便匆匆奔至山下,赶到申门。他不知朽木因何重生,只知道这里面必定存在着某种偶然却也必然的联系。
可是,在看到那个辟开人流,从门洞中摇摇晃晃走出的身影时,他洞悉了发生在自己和东方既白身上的,一个有关阴差阳错的秘密。
杏树在滕玉自戮那一日凋败,也只有她的眼泪才能将它唤醒。
四角俱全之日,他最心爱的女子,在申门等待着他。
可是他为什么现在才恍然大悟了呢?那份心灵的悸动,早在此之前就已经发生了。只是他一直不敢扪心自问,一直装作视而不见。现在,他与自己达成了和解,因为他知道,他从头至尾,从千年前到如今,都只在为一个人心动。
“阿申,”东方既白咕哝了一声,也不知是醒了还是在做梦,手指却顺着石面摸过去,抓住他的袍角,“酒好喝。”
阿申莞尔,“小酌怡情,喝多了却会伤身,以后,还是少喝些吧。”
她蹙了蹙眉,似是对这话不满,可终于还是打了个酒嗝,道出个“好”字,翻身睡了。
***
天未亮的时候飘起了雨,绢丝一般,将柳林冲刷得翠碧干净。
东方既白在梦中被一阵急雨浇得浑身透湿,张开眼发现梦中的雨声虽仍不绝于耳,可身上的衫子却是干燥的。她半撑起身子,这才看到头顶那张由柳条编织成的大网,枝叶交错,密密匝匝,悬在山石之上,像一朵绿云。
她一时错愕,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里,揉着脑袋想了半天,也只能回忆起几个片段,无法将之拼凑完整。
“喝水,蜂蜜水。”
头顶飘下张懋丞的声音,东方既白一愣,这才看到了山石旁的耳杯。她哑然失笑, 指着它道,“老道,你给我备的?”
张懋丞含混应了一声,一双手老老实实地在身前交错着,模样竟然有几分恭谨。
“下了毒?”
“呸,我找到三更天,才搞到两小罐。”说罢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他忙恢复成方才低眉顺眼的模样,指着耳杯道,“喝吧小白,润喉的。”
东方既白不知他包藏着什么祸心,犹豫着抓起耳杯喝了两口,眼睛在雨雾中寻找着阿申的身影。
“他在山顶。”张懋丞看出她的心思,朝身后的残垣一指,又像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摸出一把伞,递给东方既白,恨恨笑道,“别淋出病了,不然,我又得大半夜地去挖什么山参灵芝。”
东方既白觉得今日的老道甚为怪异,爬起来凑近了看他,满脸狐疑,“老道,你这样还挺吓人的,莫不是中了邪?”
张懋丞嗬嗬冷笑,“是,我是中了邪,这碧山上的人都中了邪咯。”
东方既白见他言辞间很是不着五六,索性不再同他纠缠,撑开伞走进绵绵雨丝中,踩着断瓦残垣,一路攀至山顶。
阿申站在申公祠旁的玉阶上,背手望着山下四四方方的章台城。
东方既白走到他身旁,下意识地将伞的一半遮在他头顶,可是忽然想到他根本不惧雨淋,顿时局促起来,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将伞收回。
“傻了?”阿申垂头看她。
东方既白抓着脑袋讪笑,刚准备将伞移开,阿申却已将伞柄接手,却仍是将两人遮在其下。
东方既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为自己撑伞,心中默叨:果然老道说得不错,这碧山上,人人都中了邪。这般想着,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朝他靠近了一点,将露在外面的半边肩膀也缩进伞内。
“杏花开了。”她指着章台城北角那一片如云团般的白,转过头,偷偷观察阿申的神色。
“开了。”他嘴角微挑,目光却斜过来,在她脸上落定,“小白,我们进城吧。”
“去赏花吗?”
“去用早膳。”
***
东方既白咬了一口烧饼面枣,一边细嚼,一边咬牙启齿地冲对面阿申道,“澹粉楼的东西好吃,可是店掌柜是个奸商,你看这烧饼,别家放三个枣子他家放五个,味道是好了不少,可是价格却翻了一倍。算起来,两个枣就卖一个铜板,可不是把客人当冤大头了。”
阿申自是不吃的,只看着她慢道,“不是强买强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便算不得冤大头。”
东方既白心里一琢磨:得,自己对面坐着的就是这世间最大的冤大头,跟他说这些,不是对牛弹琴吗。于是便不再说话,将剩下的半块饼塞进嘴里,配着山栗粥一起吃了。
一个烧饼下肚,她又去抓刚上来的生糖糕,不留心被烫到了,忙用两只手捏住耳垂。
“贪成这样,就这么好吃?”阿申看着她弯起眼睛一笑。
“好吃,他们家糖用得多,特别甜香。”她小心捻起一块糖糕送进嘴里,含混不清地问道,“不过阿申,你一大早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吃饱点,一会儿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他语焉不详,她便只“哦”了一声,过了半晌,又从睫毛下小心翼翼看着他问了一句,“昨晚我喝醉后没瞎说什么吧?”
阿申默了片刻,“没有,小白,你问这个做什么?”
东方既白抓着脑袋笑,“我觉得你今日好像和平时有些不同。”
阿申没有接茬。东方既白不敢再问,又抓了一块糖糕吃了起来。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街市上热闹起来,人声杂沓,车马喧嚣。东方既白无意间抬头,见阿申正望着窗外。他眼中落满市井炊烟,却又与紫陌红尘格格不入,就像他偏安于此,却又身无归处。
东方既白的心狠狠一沉:他甚至连面前的美食都不能亲尝一口,只能被岁月冲刷掉一道又一道孤寂的影子。
念及此,嘴里的糖糕忽然变得没有那么香甜了,她抓住他的手,“吃饱了,咱们走吧。”
阿申依言起身,却没有朝门口走,只冲她道,“小白,你先去买些果品,一会儿同我一道到寒蝉寺去。”
东方既白心中诧异,不知他去寺庙做什么,不过此刻也没有多问,出了门寻找果铺去了。回来的时候,她看见阿申和澹粉楼的店掌柜一同站在门口,那店掌柜笑得露出两颗金牙,正在俯首作揖,似乎是得了阿申什么天大的好处。
“阿申,”她走过来,“你们在聊什么?”
“不妨碍二位,我进去照顾生意。”店掌柜见了东方既白便隐入门内,不过临走前,还是冲她和阿申行了个深及半膝的大礼。
“这人好生怪异,他平时见了我可没有这般卑躬屈膝的,”东方既白歪头看着阿申,“你到底在同他聊什么?”
“秘密。”阿申垂眼一笑,扯住袖子将她拉下台阶,“快些走吧,今日路滑,错过时辰就不好了。”
第八十一章 佛谒
细雨催出了石阶上的青苔,使那条本就陡峭的石梯更加难行。东方既白一步一滑,只走了短短数个台阶,却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不能用功夫吗?”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前面的阿申。
“小白,还愿须得心诚。”
“又不是我还愿。”她咕哝着,垂头看见前面伸过来的伞柄,于是欢天喜地地将它抓住,借着阿申的力气,一步步朝湮没在云雾中的寒蝉寺走去。
晨钟漫起,东方既白看着阿申的背影,轻声问道,“山君,你来寒蝉寺还什么愿?”
阿申头也不回,“誓度众生,誓断烦恼,誓证因果。”
东方既白瞠目摇头,“不愧是山君,许得愿都如此宏大,听都听不明白。”
“小白,”阿申转身看她,“佛祖面前,不可妄言。”虽是一句责备,但他语气中却没有半点苛责之意。说完,却仍没有转过头去,仍缄默地望她许久,一直盯到她眼神闪躲,才继续拾阶而上。
寺中游人寥寥,一派幽静,东方既白站在一株古柏下等待阿申。殿门中白烟烟袅袅,他身形笔直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虔诚地向面前的佛祖跪拜三次,久未起身。
东方既白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开始胡思乱想:一个老鬼还敢来寺庙,也不怕佛光普照,无所遁形?转念一想,不对,张懋丞说圣人死后才会被后人修祠,想来阿申也不是普通的孤魂野鬼,所以才不惧到寺庙中来。
正在想入非非,却见阿申已经站起来走出殿外,同在那里侯了多时的方丈聊了数句后,一同朝她这边望过来。
东方既白被两人一看,不知为何,背后汗毛倏地立起。她做贼似的转过脸,盯住自己的脚尖一动也不敢动,直到阿申走近,才慢慢抬起头。
“完事了?”她问他,“可以走了?”
阿申被这话弄得哭笑不得,点头道,“走吧。”
“施主请留步。”
两人刚转过身,背后忽然传来老方丈的声音,他沿着一条石子小径绕到阿申前面,十指相合轻轻俯身,慢道,“施主,老朽还有一句话要讲。施主虽得偿所愿,但需要切记福祸相依的道理,万不可因一时之失,乐极生悲。”
“方丈,此话何意?”东方既白虽不懂佛谒,但多少听出其中的不详之意,赶在阿申开口前问了一句。
方丈摇头,“天机不可道破,施主,这雨眼看着又要下了,虽说风雨如晦乃世间常情,但霪雨湿身,还是能避则避,施主早些下山吧。”
***
出了寺庙,细雨果然又一次飘了起来,落在脸上,无知无觉。天上有三五只乌鸦飞过,在两人头顶抛下一片聒噪的叫声后,钻入林间缥缈的雨雾中。
阿申如上来时一般把伞柄给她握住,两人一前一后,顺着石阶朝下方走。
“山君今日带我去了澹粉楼,又带我来了这寒蝉寺,口口声声说用得上我,可我却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东方既白看着前面那个被雨雾染得朦胧的影子,慢慢道出心头的疑问。
其实她还有句话憋着没讲:虽然今日之事看似都与她无关,可她内心里却又觉得每件事其实都与自己相关,比如方才方丈看过来的眼神,令她紧张得不能自持,仿佛被人识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还有出寺门前他赠的那句话,什么福什么祸的,她听得不甚明白,却总觉那不是什么好话,所以从方才到现在一直心绪难安。
“后面的事就用得上你了。”阿申似是看出了她的心事,回头淡淡一笑,转了话题,“小白,况天蔚只寻来了一颗龙眼,但另外一颗,却是到现在也没有下落。你知道的,龙眼乃至阴至邪之物,若不将其封印,后患无穷。可那只龙眼是况天蔚在海上寻到的,所以我想让你......”
东方既白喉咙发紧,“你该不会想让我出海为你跑腿吧?”
“不乐意去?”
“倒......也没有,”她嗫嚅着,当了真,“可况天蔚有能容纳百人的三层商船,我们从哪里找这样一艘船啊。”
“这好办,我将你送至码头,你随意挑一艘船上去,莫说三层,四层五层的都任你选,只要银子给够,这些都不是难事。”
“何日出发?”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阿申停下步子回望她,“如何?”
这就是他让她在澹粉楼吃饱的原因,合着是有这么一件大事在等着她呢。东方既白心里骂着:老鬼啊,你果然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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