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身子忽然撞上了一个人,她回头,见况尹正背手看着自己,苍白的脸上绽着抹温柔的浅笑。
第七十八章 执念
东方既白知自己方才的话全被况尹听了去,顿时局促起来,又见几个厨娘一副看戏的模样朝她和况尹笑嘻嘻望过来,更是羞得脸都红了,当下也顾不得其他,扯了况尹的袖子将他拉出院子,一直走到后院的回廊上方才停下。
回廊幽静,四下无人,只有那只名叫彩凤的鹦哥立在脚架上,好奇地注视着两个相视无言的人。
东方既白被这死寂的氛围烘出了一身汗,终于率先打破沉默,“我......”
“没关系的。”
她听到这四个字,讶异地抬头,却正撞上况尹的眼,于是连忙低下头去,小声嗫嚅,“什么?”
况尹见她脑门上热汗淋漓,忍不住笑了,谁想这一笑便牵动了内里的伤,唇边挤出一声呻吟。
“还疼啊?”东方既白看他眉头紧锁,忙扶着他在廊中坐下,口中嗔道,“虽说能走了,却也不能大意,伤得这么重,许是要养上一年半载才能痊愈......”
“东方姑娘,”况尹垂头打断她,他的眼盯着自己膝盖,里面有些微晶莹的光,“没关系的,我没对清欢说出你的下落,全是出于自愿,和你全然无关,也绝对无需你用它物偿还。”
说罢,见东方既白急着开口解释,便冲她摇了摇手,轻道,“你也不用躲着我,不用心存亏欠,更无需再于此事上纠结,因为你的心意我早已探明。”
他转头看着她,嘴角虚虚攒起一个笑,“我知道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我。”
“你喜欢的人,是山君吧。”他顿了一下,终于将这句在心中藏了许久的话说出,可语言伤人,纵使他早已在心中预演了无数次,可这些字眼从嘴边滑出的时候,还是心如芒刺。
“你胡说。”东方既白跳了起来,言辞激动,脸胀得通红,不知在否定他还是否定自己。
况尹见她神色紧张,心中愈发笃定,却强颜冲她笑道,“好了,不说这个了,你先坐下。”
东方既白挨着他坐了,可依然是浑身僵硬,像一根棍子似的坐得笔直。况尹见她如此,压住心底的酸楚,轻轻一笑,“小白啊,平日他们总笑我胆小,可在这件事上,我可比你勇敢多了。你看,我这个不被偏爱的都敢直视你的心意,你为何不敢承认自己对山君的情愫呢?”
东方既白听了这话,眼角忽然一酸,咬住嘴唇半晌,才含混说出实话,“主君不知,我同你一样,也是不被偏爱的那一个。”
况尹惊呼一声,“山君他老人家是瞎了眼吗,你这么好的姑娘都没看上?”
东方既白被他这句话逗得开怀。这是这些天来她唯一一次发自内心的笑,笑得眼泪飙洒,前仰后合,惊得头顶的鹦哥都扑棱拍打翅膀,扇下一股灰来。
“他真的是有眼无珠,老眼昏花。”她跟着他一起调侃阿申,说完,只觉心胸畅快,看那只扑了自己一脸灰的鹦鹉都觉得顺眼了些。
忍住笑拍着胸口静了片刻后,东方既白眼角轻瞥况尹一眼,真心实意地冲他道出一句话,“谢谢你,况公子。”
况尹歪着脑袋看她,“小白,若是不开心了便来找我,我这个人一无是处,可陪人解闷却是一把好手。”
“嗯,”她应了一声,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兜转一圈,柔声道,“不过你要先将伤养好,否则我斗鸡走狗,你跟都跟不上呢。”
“姑娘叮嘱,不敢不听。”
两人又闲聊一阵,东方既白啰嗦了几个养伤需要注意的事宜,又约好过几日再来探望他后,方才告辞离开了。
况尹一眼不错地望着她的背影,见她钻进花丛中,便扶着廊柱站起,踮脚遥望,一直到彻底看不见了,才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颓然坐下,一动不动。
头顶鹦哥似能揣度主人心意,心烦意乱地在脚架上踱步,半晌后,冲地下落寞的人高声吵嚷,“东方小白,东方小白。”
况尹哑然一笑,伸手,将鹦哥托在手心。他看着彩凤乌溜溜的小眼睛,斥道,“从此不许叫了,这么亲昵的字眼,还是还给她喜欢的人吧。”
鹦哥却没那么听话,倔强地昂着脑袋,挑衅似地冲况尹叫着,“东方小白,东方小白。”
况尹无奈,只得将它重新放回脚架,可扶着廊柱刚站起身,却觉一阵目眩,眼前金星四起。他再难支撑,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
竹林早已烧成了一片废墟,放眼望去,只能看见一片片坑坑洼洼的焦黑。
沈茂林走在焦土上,不时被脚下竹片发出的脆凛的噼啪声惊得停下步子。他总觉得林子中还有别的人,虽然昨日一进城便打听到这片竹林在四日前被一场大火烧成灰烬。
他站住不动,从袖口取出一封信笺,打开,就着头顶的月光,将那几列简洁却振奋人心的小字又读了一遍。
这是他半月前在京都收到的,写信之人是他十几年未曾谋面的父亲,沈彬。
沈彬在信上说,他已发现了建文帝的行踪,就在章台城城西的一片竹林之中。他还说,他希望这件事能成为一个契机,一个扭转乾坤的契机,这个机会他虽然已经用不上了,但于沈茂林而言,却是适逢其会。所以,他要将这个大礼送给自己的儿子,用以弥补这些年对他的亏欠。
沈茂林收到信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往章台,可他没有想到自己还是晚了一步。竹林湮灭在一场泼天的大火中,那个被掩藏了几十年的秘密付之一炬。
月光洒下来,在刚冒出头的笋尖上铸出点点银亮。沈茂林看着周遭的星星点点的亮光,心里愈发地气馁:连竹子都能浴火重生,可我呢?我从小便命运多舛,一路走来不知比旁人要多付出多少努力,可是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现在,连最后一丝希望都被掐灭掉了,上天对我,难道真的如此不公?
正心灰意懒,耳旁却忽的传来一阵风声,细听却如鬼咽,凄厉哀怨。
沈茂林如今心如死灰,听那怪音不仅不怕,反而仰头冷笑,“我这条烂命,你若稀罕便随意拿去,反正我现在生不如死,巴不得谁人能给我一个痛快。”
“儿啊,莫要再执着了。”声音凝聚在他身后,如丝如缕,惊得沈茂林一个回身,在苍茫中寻找着那个看不见的人影。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瞧见,一片混沌中,父亲的声音絮絮着,“我为了找到他的下落,抛弃了你和你娘,甚至,连自己的肉身都舍弃了,可最后却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得到。儿啊,我等到今日,就是想劝你放下,放下执念,也放过你自己。你一定要记得爹的话,好好生活,不要像我这般,蹉跎一生,后悔莫及。”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似是已飘到了竹林外面,那片没有焦土和灰烬的地方。
“爹......”沈茂林跪下,膝行着朝前摸索那个看不见的身影,泪流满面,“爹,爹,你告诉我是谁杀的你,儿子为你复仇。”
没有人回答他,沈茂林面前,只剩下他自己的影子,细长怪异,像从焦土下钻出的一条长蛇。
稍许后,竹林中传出悲鸣,空空地散落开来,是最脆弱的一声咆哮。
月落参横时,沈茂林才从竹林中出来,在街边踟蹰片刻后,游魂似地跟上几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顺街朝前去了。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只知道天光大亮时,面前出现了一口泉池,略成方形,面积亩许,被崭新的汉白玉栏杆围得严严实实。
池水澄碧,泉眼汩汩泛起水花,犹如雪堆,可听其声音,又似万马奔腾,仿佛蕴含着无穷尽的力量。
沈茂林浑浑噩噩走到池边坐下,不顾周遭行人怪异的目光,将两条腿岔进栏杆,眼睛透过围栏的雕饰,去望那泉眼中喷出的强劲的水柱。
“我怎么不记得章台有这样一眼泉水,镇江中泠泉济南趵突泉还要汹涌。”他在心中默叨。
“拱卫司指挥使沈茂林。”
不知哪里传出一个声音。可沈茂林此刻神情恍惚,所以没有深究,便轻哂道,“是前指挥使,我早已被皇上革职,现在呀,和路上的乞儿并无二致。”
第七十九章 守诺
说完这句话,沈茂林心中咯噔了一下,转过头,瞠目朝身后望去。
后面没有一个人,只有一只觅食的野狗,口中叼着半个包子,眼睛被饥饿逼得发亮。它见沈茂林看着自己,仿佛怕他过来与自己抢食似的,衔着包子溜墙跑掉了。
沈茂林蹙眉转过头来,听着前面咆哮的水声,以为自己方才听岔了。可就在他抠了抠耳朵,再一次看向泉中自己被水花割碎的倒影时,那个声音却又一次从脑海中浮了起来。
“从朝廷重臣到无名鼠辈,个中滋味,你可尝遍了吗?”
沈茂林这次听得再清楚不过,惊得抓紧栏杆,眼睛透过雕饰朝里面窥视。他依稀看见一团深红色的暗影,像血淋淋的刚被从母腹中拽出来的婴孩,蜷在泉水之下,闪动着诡异的黄光。
“你是谁?”沈茂林唇齿中磋磨出三字,身子靠在栏杆上轻轻战栗。
声音没有回答,反而朝他抛出一句直掼心底的诘问,“被世界抛弃的人,可以尽情地去憎恨这个世界,而你所有不幸的开端,就是这座城,这座章台城,我说的不错吧?”
泉水震动,下方的影子却愈发清晰:一团猩红,中间竖着一条暗黄色的细缝,细看去,像是某种动物的眼睛。沈茂林呆望着它,感觉整个肉体和魂识都要被它吸进去。他忽然觉得很怕,被朝阳烘热的后背刹那间被冷汗浸透,于是忙不迭地抓着栏杆起身。
“我可以帮你的。”似是看出他的恐惧和怀疑,声音追了过来,池水翻涌,拍打在栏杆上,溅起一片冰凉,“我可以帮你,帮你毁掉你所憎恨的一切,让你成为这座城的主宰。”
沈茂林顿住步子,回头,眼神迷茫,唇舌打结,“可这座城是......阿申的。”
声音笑了,如巨浪翻滚,接连在他脑海中炸开:“你看,只要有共同的恨,你我之间便能达成共识。”
***
面前的菜已经见底了,酒却还剩下一半。 澹粉楼的店小二见东方既白夹起了最后一颗花生米,忙殷勤地上前询问,“今儿有现宰的猪,姑娘要不要再添个蒸猪蹄肚?”
东方既白用发红的眼角斜乜他,哼笑一声,“不用,你再......再去给我凉拌个金针就......就好,多......多放辣子。”
小二应声转身,将汗巾在肩头甩得脆响,口中默叨:这个东方道长真是惜财如命,即便醉成这般还是不忘把口袋捂得紧紧的,想从她手里抠些银子出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想着不觉回头,却见那小道姑正用筷子去蘸盘底剩下的醋,嘬了一口筷尖后,就着喝了半杯酒。小二摇头,“穷酸可怜相,真是白瞎了这么一副好模样。”
“说谁呢?”厨子们看着他问了一声。
“没谁,”店小二靠着门槛,将嘴里的瓜子壳啐在地上,“凉拌金针一盘,多多放辣子。”
出了酒馆,东方既白蹒跚着朝前,边走边将酒壶在耳边摇了摇。听里面极轻微的碰撞声,她笑得见牙不见眼,自夸道,“小白,挺厉害的,酒量见长啊,以前喝三两就醉得不省人事了,今天竟然喝了差......差不多一......一壶。”
迎面撞上来一阵薰风,扑得她头脑愈发昏沉起来,可里面那一股幽香,却惹得她猛地顿住步子,前后晃了几下,勉强站稳。
“杏......杏花......”她深吸了几口气,笑着说出这两个字,说完却皱起眉头,脑海中现出一瞬间的清明:怎么会有杏花的香气呢,这章台城中可一株杏树也没有啊。故而当时被阿申遣到南疆,她生平才第一次见到了杏林,第一次闻到了杏花的的味道。
难不成......是枯木巷的那株杏树?
东方既白瞪大眼睛,本就染上了酒气的面色因激动而更加通红。可旋即,她便摇头自哂:怎么可能?他等了上千年,那花儿都没有绽放过一次,又怎会在一夜之间盛开?
她笑着用手背去贴自己发烫的脸:小白啊,你是真的吃多了酒,连香气都辨不清了。
后面跑过来几个追闹的孩童,其中一个不留意撞上了东方既白的后腰,将她撞得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她气急,指着小孩儿的背影叫,“跑那么快,有狼追你呀。”
小孩儿回头笑着,“姐姐,对不住了,可再不快点,枯木巷的落花都要被捡完了。”
“什么?”她将信将疑着,追问一句。
“枯木巷长了好大一棵杏树出来,我娘说,是天上的仙树掉到人间了。”
孩童们一溜烟跑没影了。东方既白在原地怔了片晌,忽然拾起步子,朝他们离开的方向追去。
她一路晕晕乎乎地走,脑海中走马灯似的绵延而过无数个念头,有的模糊,有的清晰,可是最后,在看到前面那株如落雪一般挥洒着花瓣的巨大的杏树时,所有的纷乱都沉淀了下来,化为一个定格的画面。
它和梦中一样:百里瑶华,遮天蔽月,像碎玉,又如霜雪。
“一角栽杏树。”东方既白像被它下了蛊,双眼发直,被身后的人群推挤着朝前。
“喂,你到底走不走。”有暴脾气的人在后头催她,她回过神,连声道着歉让到街角,低头时,才发现自己身上那件杏花裙早已皱皱巴巴,裙角开了线,被她拖了一路。
她笑着把线头扯断,醉意持续在头脑中发酵,“他的杏花终于开了,可我呢,只有这条杏花裙。”
她抬起头,又看了一眼那高大如神祇一般的杏树,忽然不想再朝前迈进一步,于是迷蒙着眼转过身去,逆流而行,在迎面而来的推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一角栽杏树,一角埋青骨,一角引泉水,一角结永固。
属于阿申和滕玉的记忆美得如诗如画,可她,却只有这条被嫌弃了的杏花裙。
东方既白笑着拧开酒壶,让最后一丝酒腥在舌尖弥散开来,闭上眼,去细尝那辛辣的滋味。真好喝呀,她心里想,以前竟不觉得酒是这样的好东西,可以让人在难过的时候把难过的界限不断地模糊,扩大,到头来,难过便不再是难过了。
就比如她现在,傻呵呵地笑,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东倒西歪地走着,把什么都不当成一回事了。
前面就是申门了,可人在她面前越聚越多,都是来看这千年才开了花的杏树的。东方既白被挤得节节败退,刚走出去的一段路就算是白走了。她有些着急,扯着嗓子吆喝了几声,却发现根本没有人搭理自己,于是索性也不管什么道家规矩,两指合拢一挥使了个“开山术”,在人群中间劈开一条道,顺顺当当地从门洞中钻了出去。
申门内外仿佛是两个世界,那边是鼓噪愈发凸显了这边的寂静。
东方既白好容易逃离了喧闹,拍拍手,转脸看向城门中乌压压的人群,轻呸,“挤吧,能捡着金子还是怎的。”
说完旋过身,扶着申门的门洞打了个酒嗝,只觉那酒意更重了些,连眼前的那通直的路都变成了羊肠道,不知打了多少个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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