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卿脸孔上先是现出丝疑色,随后,眉眼便像被抻开了一般,化成一抹惊恐。他想说话,怎奈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筋骨都不听使唤,垂挂下来,松软如一团稀泥。
他看向滕玉,期翼从她那里得到些帮助,可方一冲她抻开手,便看到自己的指甲和手指的骨节相继剥落,还未坠地,便已化成片片银鳞。
“我......”他惊恐地倒退一步,然而只是最简单的一个动作,却令他付出了粉身碎骨的代价。他痴肥的身体在坠地的那一刹化成了一蓬白烟,烟雾散尽,地上所余,只是一堆银屑般的龙鳞。
孙少卿消失了。
殿中人看着他遗留下的一堆龙鳞,瞠目不已。
滕玉悲极,慢慢踱过去,俯身,想要再碰一碰那些鳞片,虽然它们本就不属于孙少卿。可当她躬下身子,却忽然发现鳞片之下似什么东西正在跳动,掀起覆在最上面的一层龙鳞。
她皱眉,伸手欲朝它抓去,却被阿申先了一步。他将滕玉护在身后,两指夹着紫毫在鳞片上轻轻一拨。
一颗深红色的心脏露了出来,每跳动一下,便掀动起几片银鳞,像碎雪中一簇永不褪色的红梅。
殿中众人皆都惊住,片晌后,滕玉轻喘着问道,“阿申,这是什么?”
“是孙少卿的心,”阿申目露哀色,可旋即,他眼底掠起一簇寒光,两掌攥紧,“我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总算是明晰了。”
***
孙起坐在杏池旁,赤脚踢踏着冰冷的池水。未几,水面晃动起来,一只蟠龙现出,蜿蜒至岸边,将巨大的脑袋贴靠在他的腿上。
孙起抚弄它的犄角,侧耳听院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凄然一笑,“怎么办?还是被他发现了。”
蟠龙昂首,黄亮的眼睛中映出孙起无助的模样,就像四年前,那个杏花纷落的春日......
***
那是他从战场归来,在家中养伤的日子。
当时,背上的伤久久未愈,如蜂蛰一般的痛,虽然敷了上好的药酒,却还是无济于事。他本就心烦,又被剑伤所扰,所以有一日终于按捺不住,踱至杏园,除掉衣冠后,如儿时一般,扑通一声扎进水下。
水中出奇地安静。
孙起心生讶异:自三月前,两条龙成年之后,彼此间便常有打斗,清澈的池水总被它们搅动得浑浊不堪。因此他已经准备另辟一方池子,想将两条龙分隔开。
可是今日,池水却清可见底,他能清楚地看到两条龙盘在池底的水草中,银亮的身子轻轻地起伏着。
孙起潜了下去,拨开水草,两手环抱住其中一只龙的腰腹,脸贴上它冰凉刺骨的鳞片,以此纾解心头的焦灼。
龙的身体一弓一曲,孙起依稀觉得那厚实的鳞片和骨架下面,似有什么东西穿梭而过,于是单手抓住龙鳞,朝龙头的方向看了一眼。
可这一眼差点让他忘记了闭气:他看到身下这头龙含着另外一条龙的半条身子,正在努力地想将它囫囵吞下。另外那一条龙显然已经死了,没有丝毫挣扎,但由于体型庞大,所以这吞咽变得十分困难。身下的龙吞进去一截,又吐出一点,再吞,再吐,循环往复,仿佛这场噬食永远都没有尽头。
孙起被这场景吓得魂不附体,浮出水面,随便裹上衣服,逃也似的从杏池旁跑掉了。当晚,他久久不能成眠,脑海中全是同类相食的残忍和血腥。
第二日,这件事被他人发现。孙起本来还担心闵王会因此厌弃了自己喂养的蟠龙,甚至连自己也一并厌弃,可好在事态并未如他料想的那般发展。
“弱肉强食,神物都如此,更遑论我们了。”
孙起记得闵王当时站在杏池旁,看着那条吞食了同类的蟠龙说了这么一句话。可闵王不知道的是,死去的那条龙,偏偏是二者中更强健的那一条。
孙起是知道的。
过了几日,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他魂不附体地,又一次来到杏池旁。在池边站了许久后,他吹响木哨,唤起蟠龙。
龙身出水,华美而矫健,孙起觉得它几日间长大了不少,竟比被它吞掉的那一条还要粗长。
他在池旁蹲下,伸手抚弄龙身上密密匝匝的鳞片,来来回回,就像拨弄琴弦。
“你也可以如我这般的,吃了他,你就会比他还要强。”
一个声音乍然在他脑海中响起,霹雳一般,吓得他汗毛倒立,差点跳将起来。
“谁?”孙起叫了一声,眼睛在身前身后梭巡,想找到那个识破了他心底最阴暗的秘密的人。
可他什么人也没有瞧见,正在疑惑,脑海里忽然又冒出了一串笑,时尖时沉,带着隆隆的回音,好似从他脑袋里某个地方长出来的一般。
孙起吓得腿软了,身子一挫瘫坐于池畔,低头时,却恰对上蟠龙冒着幽光的眼睛。那双眼,就像被黑夜浸染的泛起了毛边的黄灯笼。
他一悸,口中猛地丢出几个字来,“是......你吗?”
蟠龙定定瞅着他,尾巴轻摆一下,在池面上掀起几个涡旋。随着它这个动作,孙起脑子里又一次浮起了那个声音,却不是回答他这句话的,而是,回答一个在他心里扎根已久的疑问。
“吃掉他,吃掉孙少卿,你就会成为他。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归你孙起所有。”
顿了一顿,声音在他脑海中绵延,“你亲眼见到的,孙起,若我不吃掉我的兄弟,早晚一日,我也会被他吞食。你也同我一般,若你现在不下手,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孙少卿身上的光环压死的。”
“我不能。”孙起依稀看到蟠龙澄黄的眼珠后,隐藏着的两道幽黑的影子。这黑影令他想起族长的话,于是后退着起身,冲它大喊,“我不能,大哥他曾经奋不顾身救我,我怎么能害他?”
脚下一个趔趄,他被挥扫上岸的龙尾绊倒,扑地时,眼睛与龙眼平视。
这个对视,让他看清楚了眼珠背后的黑影是什么,那不是别人,正是他孙起自己的脸——眼角抽动,唇边沁着一丝怪异的微笑。
“看清楚了吗?”蟠龙的声音继续在他脑中盘旋,像是不会降落一般,“想要孙少卿死的那个人,是你,不是我。孙起,我只是帮你面对最真实的那个你,做亦或不做,全在于你。”
听了这话,孙起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过了片晌,他猛地翻身趴下,一只手抠住脖子,抽动着干呕。
“很痛苦吧,我懂的。这些日子,你阖上眼便看到自己被逼迫着吃猪食,被逼着从敌兵跨下钻过的情景,所以只能整晚睁着眼睛,不敢成眠。可到了白日,你所见所闻,却都是他孙少卿。身旁的人一遍一遍地在你面前重复,说你上辈子不知积了多少福,才有了这么一个愿意为你舍命的大哥,因为他,你才能苟活着,成为他孙少卿功勋上一个鲜亮的陪衬。”
第七十五章 兽行
“孙起,何必再自欺欺人,你心里很清楚,你和他,只能活一个。他孙少卿在的一日,你即便身体还活着,灵魂却也已经死了。呵,行尸走肉,孙起,这样的日子,你还没有过够吗?”
***
从杏池回去,孙起整整睡了五日,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缺下的东西全部补回来。
此后,他便一切如常地生活。治疗好了背伤,每日潜心念书习武,闲时也偶尔会走犬斗鸡,流连于酒宴。半年后,孙少卿从战场归来,因两股受箭,行动不便。孙起亲自照拂,煎汤换药,无微不至。
大家都慕孙家兄友弟恭,却无人发现,孙起的笑容总是笼在一层寒霜之下,随着孙少卿伤势一天天好转,愈发变得阴鸷冷淡。
一日,孙少卿正在廊中扶墙慢走,抬起头时,看到孙起站在院门下,脸上映着清冷的月色。
“阿弟,你看哥哥能站起来了。”孙少卿把喜讯告诉弟弟,伸手召他过来,扶了他递过来的手臂道,“如此再将养上两个月,我便又能策马沙场了。”
孙起抿起唇畔,“只是从此,大哥便再用不上我了。”
“阿弟,胡说些什么呢,你和公主与我虽无血缘之亲,但你们和父亲,可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孙起微笑着看他,“笑言而已,大哥怎么当真了?”说罢,手朝杏园的方向一指,轻道,“今日哥哥大喜,弟弟我没有备礼,便将那树中鸟啭、池中月影相送如何?”
孙少卿闻言笑应,扶了他的手,蹒跚着朝杏池去了。
池中的月影比天上的明月还要亮,白晃晃地,像镀了一层碎银。
孙少卿被那亮白蛰痛了眼,勾指揉搓着眼皮,冲孙起道,“我在外领军之时,晚上常坐在城墙下,就着一壶酒,看头顶的月。每每看到那月亮,心里便想着如今的你们,也在和我看同一轮月,思亲之情,便也缓解了许多。”
“说这番话的人,是我,该有多好。”孙起冷言接了一句,语毕,见孙少卿面露疑色,便笑着续道,“我是说,我很想成为大哥你,百战不殆,功勋盖世。我也很想闲聊时吐露自己带兵的艰辛,思乡的苦闷......”
“阿弟,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孙起扬了扬手,“我自然知道,可正因为如此,我才恨你入骨。”
他转身,眼睛被身下的池水染得透亮,“孙少卿,你若曾故意展示出一丝傲慢,一点对我的轻视,我都不会对你起杀念。我常想,人无完人,可为何在你孙少卿身上,我找不出一丝瑕疵呢。”
说到这儿,见孙少卿脸上的疑虑化成一抹悲戚,他冷笑了一声,堵住他即将脱口的话。
“一个完人,我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能超越。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做跪伏在你脚下的一只蝼蚁,膜拜你,尊崇你。最可悲的是,我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人若要比较,我便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
他仰脸而笑,“孙少卿啊,我真的很后悔,后悔那日在溪涧,设计让你父亲捡了我回来。我当时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孙府的二公子,只觉得,但凡能让他对我另眼相待,我这一生,便会少去许多坎坷。”
“我错了是不是?人啊,若是贪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便会失去更多,”他侧过脸,眼角泪光闪烁,“比如今日,我便要杀掉我最崇敬的哥哥了。”
“阿弟......”
孙少卿叫出两个字,猛地推了孙起一把,调转步子一瘸一拐地朝前跑去。可刚跑出几步,杏池中的月影就被撞碎了,一条粗长的闪着银光的尾巴从里面一跃而起,缠卷住孙少卿的腰腹后,将他整个人拖进水底。
孙起被迸溅出的水浪浇得浑身透湿,他趴在池畔,看里面那团纠缠在一起的朦胧暗影,呼吸骤紧,喘不上气来。
一人一龙在池中缠斗了许久,连孙起都讶异,这个双腿受伤的人怎么能在一头恶龙面前顽抗这么久,甚至有几次,还险些被他占据了上风。
可毕竟强弱悬殊,数个回合后,孙少卿体力耗尽。蟠龙一个回身,将他死死压在池底,粗长的身子在他的腰腹上一圈圈箍紧。
孙少卿不动了,松散的长发和水草纠缠在一起,织成一张黑色的大网,在上方悠悠飘晃。
这便是他所见到的最后一幕景象。
孙起见池水渐渐平静下来,散开的月影重新合成一片晶莹,怔了片晌,下一刻,却猛地抓起腰间的木哨,用力吹了几下,吹的湖面都泛起了一层细弱的波澜。
蟠龙卷着孙少卿从池底浮上来,亮黄的大眼睛几乎要看进孙起心里。孙起脑海中又一次响起了它的声音:“后悔了吗?他还没有死透呢,如若你反悔,我现在便放了他。不过你要记得,他如今已经看透了你,从此,你会失去所有。”
“我没有后悔。”孙起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朝蟠龙望过去。他的眼睛折射出它身上的银光,亮得吓人。
“我只是想留下一样东西,”他冷笑着,望孙少卿虽奄奄一息却依然不失英挺的高大身躯,“我要让他看着我,看着我踩在他朽烂的躯壳上步步登高,就如同我这么些年所经历的一般。”
***
院门处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孙起回头,看到院门下站着一个着暗青色长衫的人影,摇着柄羽扇盯视着他,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孙起哂笑,“我早该猜到是你,申奢,你藏得太好了,用酒肉之气遮蔽住一身锋芒......”
“猜到了又如何?”申奢走进杏园,微笑着看向那条本贴服在孙起身旁,现在却立起了半条身子的蟠龙,“秘密暴露,孙二公子便会杀掉我吗,就像你当初杀掉季妫那样?”
孙起眯起眼睛哼笑一声,“你果然非同常人,连这一点都猜到了。”
“孙起,你身披人皮,却行如禽兽。你生吞了自己的兄弟,独留下他的心脏,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受尽耻辱,堕落成肉泥粪土。当日,季妫来孙府找孙少卿,机缘巧合,听到了他的心声,发现了你肮脏龌龊的秘密。故而她才在惊惶中赶往杏池,哪知,她的行迹被你发现,你怕罪行暴露,便让那恶兽将她吞食。”
阿申语气一软,内中带着些许不忍,“可你还不如意。你想利用季妫之死,将原来的那个孙少卿从人们心中彻底抹去,留下一个残暴不仁颓堕萎靡的歹物。”
“孙起,你何以对一个从小照拂你救你于危困的人,歹毒至此啊?”
孙起闻言仰头大笑,“我从未奢求过他的照拂,我也希望他从未救过我。死在敌营,或许他人还会记得我,记得我孙起是个为国捐躯的英雄。”
话到这里,他转头看向蟠龙,咧嘴一笑,目露凄色,“随我一起闯出去,同生或共死,我都认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已经瞥到了墙外林立的枪尖,被阳光照拂着,亮得蛰眼。他伸手抱住龙颈,跨坐在龙身上,手指抠紧龙鳞的缝隙,口衔木哨,用力一吹。
蟠龙长啸,四爪张开用力嵌进池畔的泥土中,挺身欲飞。可就在这时,阿申闪身挡住它们的去路,从袖口中掏出一柄通体漆黑的宝剑。
“湛卢,”孙起瞠目,十指猛地收紧,“闵王竟然将这宝物给了你?”
阿申目绽寒光,“湛卢乃仁道之剑,世间奸邪它面前只会无所遁形,孙起,你今日无路可逃了。”
说完这句话,他手持湛卢朝孙起直逼过来,衣摆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像旌旗卷舒,虎虎生风。
蟠龙受惊,驮着孙起迎风一跃,攀至树顶。然而剑尖却冲着它的方向窜出数丈,像影,又不是影,转瞬便在龙脊背上削下一大片龙鳞。
第七十六章 蛊
蟠龙吃痛,嘶嚎一声堕入杏池,溅起的巨浪将杏树的叶子砸得“啪啪”作响。孙起被甩飞了出去,身子重重跌落在泥沼之中,裹满腥土。
阿申皱眉瞅了池中那团黑影一眼,随之纵身越下,身子全数没进水中。他拨动水流,一眼望到盘在水草中的银龙,于是奋力朝它游去。
“好一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申奢。”脑海中忽然撞进一个声音,低沉喑哑,带着隆隆的回声。
阿申一怔,回头想辨明声音的来源,哪知那声音又一次在脑袋里响起。
“你投奔敌国,欲借闵王之手,回攻故土,以报私仇。申奢,你就不怕后人诛你为泻私愤,倒行逆施?你就不怕你化成白骨,还要被纪人痛戳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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