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自知得罪了客人,忙着起身赔罪,东方既白一眼看到那衣衫不整的男客,差点惊掉下巴,睃眼道,“况......主君?”
看见东方既白,况尹本就通红的脸,瞬间涨得比他身后大榻上那张大红色的被褥还红,他手忙脚乱地把滑到腰间的直裰拉上来,怎奈从南洋进贡的料子太滑,又重新滑落到臂肘,露出他平直分明的锁骨和......胸前被指甲挠出来的几道红痕。
“她......她......”况尹指着身旁衣不蔽体的姑娘,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鸨母明白过来,走过去劈头盖脸朝那女子一顿数落,“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进这间屋子,你怎么还闯进来?主君风流倜傥,你对他仰慕已久,这我早知道,却也不能这般巴巴地贴上来......”
骂了姑娘又夸了客人,东方既白心里冷哼一声,很是佩服起这老鸨的语言艺术,抬头时,却冷不防撞上况尹的目光,眼底的不屑便一点不落被他全看了去,想掩饰都来不及。
她忙将眼帘垂下,又听那鸨母对况尹赔礼道歉一番,上前拉了姑娘,又扯住自己的胳膊,一同朝门外走去。
跨过门槛,东方既白嗡嗡作响的脑袋才稍稍安静下来,骤然想起自己来十六楼的目的,于是忙住了脚道,“我不走,我有事要与主君商议,”说完看老鸨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又咬唇挤出两个字,“要事。”
鸨母捏她的手指,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十六楼的姑娘,各个都想找主君商议要事,哪个不是急火烧心,你方才不都见着了。”
东方既白又何尝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脸颊顿时烧起来,她强定心神,回头看向脸红得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况尹,轻道,“陶俑是我的。”
鸨母自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还以为她也如自己的姑娘一般,想爬上况尹这株摇钱树,于是扯住东方既白的手朝外走去,可步子没迈出,却被屋内的况尹叫住。
“你们出去,她留下。”
屋门阖上,喧嚣声也皆被挡在外面的花花世界中。东方既白转过身,看到况尹正在系直裰的带子,可那带子也滑,他反复套弄几次,才系好了,抬眼看向东方既白。
四目相对,两人的脸皆是一红,六尺床,芙蓉帐,脂粉甜,软玉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这样一间暗昧涌动的屋子。
大榻上的被褥是凌乱的,况尹注意到东方既白的目光飘到上面,便假装不经意走过去,放下幔帐,轻嗽一声,“我昨晚一夜未睡,所以方才小憩片刻。”
解释这个做什么?东方既白脸更热了,局促着“嗯”了一声,低头看自己的鞋面。
“我来这里不是做别的,就是想着这里人多,尤其男人多,阳气盛,所以来此处......”
“躲灾。”东方既白帮他把话说完,抬头冲他善解人意地一笑。
她终于想起他为什么忙着解释了:自己方才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轻鄙被他瞧见了,怕她误会,才忙不迭为自己分辨。
可逛窑子这种事,在男人堆儿里也没什么好稀罕的,连出云观的道士都三五不时下山偷腥解馋,谈论起那些经历来也丝毫不避讳。
她唯一见过一个不贪色的男的就是阿申,可惜,他偏偏还是个男鬼。
难道他上辈子竟不是被追债的打死的,而是被“色”字这把刀杀死的,所以才这么清心寡欲?
想到这里,东方既白不觉笑了一下,却听况尹闷声闷气道,“道长,难道胆子小也有损德行吗?”
第十二章 旧缘
原来他以为东方既白那一笑是在嘲讽自己胆小......
况尹知道人们经常腹诽自己胆子还没有一粒豆子大,所以久而久之,就难免变得敏感,方才他听到东方既白说“躲灾”二字,又见她嘴角爬上一抹清冷笑意,便揣测她是在笑话自己胆小,故而脸色阴沉下来。
东方既白也猜到他在想什么,忙柔声安慰,“人人生而不同,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取长补短就好了。”
况尹显然没有被这话安慰到,瓮声道,“我似乎并没有什么长处......”说完,又自嘲般笑笑,低声道,“不过我这‘短处’倒也不是天生的,罢了罢了,不谈它了。”
东方既白被这话搞得满头雾水,况尹却已扯了桌边一张凳子坐了,还帮她也拉了一张出来,这才好整以暇坐好,拿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瞅她,“道长方才讲,那陶俑是你留下的?”
听他提到正事,东方既白来了精神,当下便把事情的原委讲明,最后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柳雀身上附着的祟物我目前虽识不破它的真容,但它已杀了两人,再留下去,恐怕还有更多人要命丧他手,主君千万不要被它蛊骗。”
况尹的脸很白,嘴唇也白,显然被东方既白的话吓得不轻,但他不愿表露,呷了口茶压惊,皱眉道,“我如何信你,我曾见你和那个......”他顿一下,“和那个鬼脸的白衣公子一起......”
果然是那老鬼坏事。
东方既白心里暗骂一声,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辈子说过的最恶心的话,“他......只是看起来可怕,其实是菩萨低眉,慈悲六道,你见了便知......”
话说出来她觉得况尹八成不会信,于是强笑着加了一句,“不信你同我一同去碧山见他,还可以顺道去看看张天师,听他亲口告诉你,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到碧山二字,况尹的眼睛忽然亮了,闪动起来像两颗星,“碧山?那鬼脸公子难道是碧山山君?”
东方既白一时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只轻点一下头,下一刻,胳膊却被况尹拽住,被他拖着朝门外走去,“那日我便觉得他衣着身段面熟,只是被那张脸所慑,所以没认出来,原来,他真的是碧山山君。”
况尹看起来激动万分,没留意到自己那件不听话的直裰又滑了下来,所以当他用力推开门,外面的喧嚣因这天字上房的开门声而突然消停,众人回头朝这边看时,便见到一幕后来几日在章台城的街头巷尾被聊烂了的情景:衣不蔽体的况家主君牵着一个美艳道姑从十六楼的上房里出来,两人身后,是一张凌乱的充满罪恶的大床。
***
沿着铺满白絮的山径朝上走时,东方既白还在琢磨况尹的转变是怎么回事,不过碍于她与他只是几面之缘,所以不好意思开口问。
今日阳光很盛,风却不燥,况尹爬了一小段山路,已经热出一身的汗来,于是在一株柳树下的石头上坐了,接过后面小厮递过来的两块手巾,一块自己擦了汗,另一块递给坐在旁边的东方既白。
他本来是要乘轿辇上山的,后来听东方讲他们碧山的人从来都是用走的,就连山君也不例外,所以便不好意思坐轿子,只带了四个小厮上山。
东方既白早已习惯了山路,没出什么汗,便只用手巾轻轻地沾了沾额头。况尹却热得厉害,擦了汗还不够,心急火燎地回头看了身后一眼,为首的那个小厮便像变戏法似的捧了件崭新的衫子过来。
“这件实在是不透气,”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睫笑,指了指旁边枝叶茂密的柳林,“我去换一件过来。”
说完便和小厮两个走进柳林,东方既白将头转到一边,片刻后,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还以为况尹回来了,就转过身去。哪知是来送水另一个小厮,撞入她眼帘的却是况尹的不着寸缕的后背,肩阔且平,背薄腰细,被青嫩柳条遮了一半,愈发透出一股子刚脱离年少青葱的野蛮生长的气息。
前后都看过了,东方既白得出一个结论:况尹的身材很好。长相,在章台城的一众公子哥中,也称得上一句拔尖,可是,他为何到了这个年纪都未娶妻,甚至连通房妾室都没有?而他借宿十六楼,似乎也真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难道,这男人真有什么隐疾?
就如他自己所说的,他况尹有一个不可言说的......“短处”?
游思妄想着,目光便没有及时游走,况尹穿戴好转过身,和她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东方既白心头一悸,忙转过头,兀自忐忑着,不知况尹该怎么看待自己,会不会把她想成传奇故事中那些尼姑道婆,诱引男妇,伤风坏俗。或者,他觉得自己也和十六楼的姑娘一般,寻了由头接近他,实则,是想从他身上榨出些油水来。
正胡思乱想,况尹已重新在她身旁坐下,新衣上的甘松香钻进她的鼻子,清凛温和,很好闻。
“姑母总说我娇生惯养,很会给别人添麻烦,道长别介意。”他自嘲着,抬眉,笑得单纯且坦荡。
东方既白悬着的心定了下来:原来是滔天富贵,不仅能养出纨袴膏粱,也能养出白水鉴心,通俗点说,况尹就是养在金山上的一只小白兔,看似乖劣,实则心思纯良。所以东方既白方才那一瞥,在他那里也就是一瞥罢了,根本没在上面放多余的心思。
倒是她自个儿多心了......
东方既白想着便不觉自哂起来,况尹看到便问,“道长在笑什么?”
她连忙掩饰,敛起笑脸道,“主君是如何与我们山君结交的?”
“结交算不上,山君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况尹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子遽然抖动一下,复而站起,冲前方高声道,“恩公。”
东方既白转过头,见如烟如云的柳絮中,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来,白衣银发,好似苍山翠柳中的一个影子。
阿申朝他们走来,脸却不是诡谲的死人面,像是被山花偷偷亲吻过,泛着温润的色泽。他看着况尹,眼波微动一下,“小公子竟已经长得这般高了。”
况尹欢欣不已,方想朝阿申走过去,东方既白却先他一步来到阿申身旁,对着他审视半晌,笑着小声道,“山君今日怎的把人皮面具戴上了?”
话音落,况尹已经跟了上来,对着阿申躬身作揖,连声道,“那日在竹林遇到恩公,竟然没将您认出来,实在是小生眼拙,山君莫要介怀。”
阿申冲他摆手,“怪不得公子,那日我一时心血来潮,便贴了张鬼面出去......嗯......游山,无怪公子认不出我来。”
贴鬼面,他也真敢说,东方既白在心里嘀咕。她知道阿申有时出行,为省去不便,会戴上人皮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现为了诓骗况尹,便借驴下坡,颠倒乾坤。
不过况尹也不是傻子,又追问一句,“山君游山,又为何要鞭打那荒冢白骨?”
阿申语滞,瞅着况尹看了半晌,却仍找不出半句为自己辩驳的话来,东方既白怕牵连到自己身上,在一旁讪笑道,“公子怕是看走眼了,哪里还能是骨头了,不过是裹了白絮的碎木屑子罢了。”
说完又局促一笑,眯起眼睛道,“这是我们山君的一点小爱好,抽......抽木头。”
况尹看见两人的窘态,便已然知道自己的问题越界了,遂不再探究,只笑道,“小生稀奇古怪的癖好一大堆,成日被长辈念叨。”
说完便再想与阿申攀谈叙旧,却被他截住话头,“况公子,听说贵府最近出了妖邪。”说完 未容况尹作答,他便从袖中捻出一只陶罐,在况尹面前一摇,“这老道说,他在你府上被一位小娘所害,死状凄惨,他虽无甚么大本领,但好歹也是出云观道首,在那妖邪面前,竟全无抵抗之力......”
“不是本道打不过,是她背后袭人,使了阴招。”陶罐中张天师的魂魄很是不忿,扯着嗓子为自己辩白,把况尹吓出一身冷汗,他可是亲眼看到张天师的尸身的,出云观的小道士们去给师傅收尸时搬来了棺材,跪在地上又铲又抠,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把碎烂的尸身全装进去。
可这会子,那个已经死得透透的张天师却在说话,声音从阿申手里的陶罐中透出来,带着些许回音的嗡鸣,却正是张懋丞的声音,半分不假。
“他......”况尹指了指陶罐,朝后退出一步,笑意在嘴角落了又起,“这不会......不会是什么幻术把戏吧......”
话没落,张懋丞又尖声道,“柳雀杀了本道,再不除去,况家的血光是不会断的。”
第十三章 魂附
阿申见况尹面僵体僵,笑着轻斥张懋丞,“他小孩子家,你莫要吓坏他。”
张懋丞顿时噤了声,阿申遂朝方才况尹歇脚的大石一指,“况公子,坐下细聊。”
况尹还未从震惊中回过味儿来,东方既白于是引着他坐下,笑道,“公子莫急,有山君在,便没什么好怕的了。”
阿申听这话便嗔视她一眼,分明便是在说:我何时说过要帮你了。东方既白知道他在况尹面前不会对自己怎样,于是不卑不亢对望过去,贼胆包天地笑了一笑。
阿申咬紧后槽牙,转脸看向况尹,“敢问公子,那柳雀究竟是何来历?”
况尹回过神,刚要说话又被吸进口中的白絮呛住,剧烈咳嗽几声,后面站着的家丁便手忙脚乱递上一只杯盏,他就着喝了几口水,才拍着胸口道,“她是我表姨夫的妾室,殉葬死了半年有余,又回来了。”
阿申沉吟片刻,“你表姨夫为何而死,又葬于何处?”
“他是虞城人士,自然是葬在虞城,至于为何而死?”况尹自然听表姨提起过,不过时间地点却记得不那么清楚了,于是仰头思索片刻,方道,“我记得,他死于巷战,是被流寇斩杀的......”
阿申又问,“巷战发生于何处?”
“庐州府,岱湖南。”
话音落,平地忽然起了一阵轻风,柳条笼着春日轻烟,轻摇慢晃起来,惊动蛰伏在里面的雀鸟,发出一片叽喳的嘈杂声。
“庐州府,岱湖南,”阿申重复一遍,看着漫天柳絮出了一会子神,又道一遍,“庐州府,岱湖南。”
他双眸中缱绻碧玉般的绿意,清清冷冷,看不透,却令人想去探个分明。
东方既白盯住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觉得心头生发出些许难以言说的沧桑寂寥,恰这时,阿申也将眼睛转向了她,对视中,她却发觉他眸中没有自己的身影,他明明看着她,却又没有看她。
她不懂为什么,只觉心里乱糟糟的,烦闷得很,于是转回目光,捡了根树枝在地上乱画,心道:老鬼问这些做什么,莫非还有什么别的缘故?他今次又为何对况家的事如此上心?
正想着,见方才给况尹递杯盏的家丁已经走到了下方一处清潭旁,将杯盏浸在水中刷洗,绿潭碧波,映出那人的影子,悠悠晃晃,随波飘动。忽然他手一滑,杯盏便掉进潭水中,那是一只白釉尖足茶盏,御器厂只烧了两套,一套在贵妃宫中,一套就收在现在况家小厮托着的那只木匣中。
只不过那套茶具中的杯盏,现在已经遁入水里,不见踪影。
家丁手忙脚乱跳进潭里,东方既白还在想要不要下去帮他一把,他已经重新爬了上来,衣衫湿透,却咧嘴笑着,手中抓着那只茶盏。
况尹叫他上来换件衣服,那家丁“哎”了一声朝上走去,脚下拖着一条淡淡的水渍。阿申也因这动静回过神来,看了那家丁一眼后,他起身,摸摸额角,砸吧了一下嘴,“遇见故人,一时竟忘记今日下山是有要事要办,况公子,在下就此告辞。”
这话说得突兀,况尹一怔:明明上一刻,他还让自己坐下细谈,怎么刚聊了几句,便突然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说下山就要下山。不过他也不好说什么,毕竟阿申与这件事无半点干系,况且现在真凶身份已明,他此次来碧山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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