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男人忽的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用力朝下挥去,刀尖直落向展尚的脖子。可就在刀尖离脖颈不足一寸时,刀柄却被握住,展尚睁开眼,用力将男人推开,低头看向脚边那盏灯,咬牙冷笑,“你从来也没想过帮我,你在杏花台找到我,根本就是为了利用我。”
男人被他推了个趔趄,一只手掌撑住地面,嗬嗬一笑,“还算不得太蠢,竟然猜出我在酒中下了药。”
展尚伸手抹掉眼前的雨珠儿,看着男人大口喘气,“那日你喝醉,我听到你在柳树下呓语......”
他回想起那天的情景:男人仰面躺在草地上,眼角滑出一颗清透的泪,他在哭,梦里,那哭声却仍是压抑,像是早已习惯将所有的苦闷填埋在心底。
第十七章 梦醒
展尚心有戚戚焉,又怕更深露重,男人着凉,便找了件衫子想去给他盖上。可是走到近处,便听到男人在低声呓语:这世间,恨她者有之,悔她者有之,利用她者有之,可到底有谁同我一般,想真心地祭一祭她,为她哭上一场?
展尚听了这话,惊得朝后退去,偏这时刮过一阵暄风,吹得那柳絮纷纷落下,扑了男人满身满脸,唤醒了他。
男人没注意到展尚,乜斜着眼看空中的白絮,笑着拊掌道,“好,好,杏花无泪,柳絮有情,她生前最爱杏花,它却不肯为她早开十日,现如今白絮漫天,以寄哀思,实在令人动容,真乃世间第一情树。”
展尚听得背脊发凉:杏花,祭奠......原来他要救的人,根本不是活人,而是那个令他和采邑阴阳相隔的滕玉公主。
于是从此便留了心,待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直到今日,展尚见他远归后神态异常,便觉察出不对,于是假装喝下他的酒,假装昏迷不醒,等这狐狸主动露出尾巴。
“这灯......”展尚看着脚边那盏诡异的青铜灯,里面油脂花白,点燃后便哗哗滋滋地响,灯焰是青黑色的,虽也袅袅冒着白烟,他却能觉出那烟是冷的,碰上去仿佛便能冻掉几根手指。
“噬魂灯,”男人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展尚身后,“人死尚留三魂七魄,但被它烧过,便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了......”展尚跟着说了一遍,心里忽然一抽一抽痛了起来,痛得他连呼吸都紧了。
“所以,你找到我,就是为了用我的血做引子,引出杏花台的冤魂?”展尚看男人手中的匕首被雨水浇出凌厉的光,心头颤动,“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他大喊,眼角被愤怒染得发红。
男人抿唇笑着,眼中却透出悲悯,“已经晚了。”
“什么?”问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展尚忽然感觉到一阵凉意从腕上传来,低头时,才看见鲜血不知何时已经将他右半边袖子染透了,正顺着手指滴滴答答朝下流,浸入草皮,被雨水冲刷成淡淡的粉色。
原来他方才躲避时就已经被男人用匕首划伤,只是情势紧急,他竟然没有发现。
“你看,”男人轻抬一根手指指向杏花台的方位,黑眸中精光闪烁,“你的一腔热血,果然把他们引来了。”
展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下望时,不觉瞪大双目,他看见一条黑色的油污状的东西从那洁白的陵墓中钻出,如一条巨蛇拖着沉重的身躯,朝两人立身的湖边游弋过来。它的速度很快,守墓的卫兵们尚未察觉,便已经出了杏花台,窜出数十丈远,不刻便要来到岱湖旁。
噬魂灯似乎也嗅到了魂魄的怨气,火焰忽的朝上窜出几尺,青黑色的光盈满整座柳林,将这本来诗情画意的林子映得如同一座人间炼狱。
展尚用力咬住嘴唇,失血过多让他眼皮沉重,浑身冰凉,可心脏却突突地跳着,越来越快,像是要冲破胸膛一般。
终于,他看到他们,那条黑色的如泔水一般恶臭的油污中,有无数带着血色的眼睛,无数开开合合的鬼手,无数窃窃的诅咒,无数......如采邑一般鲜活的,现在却灰暗腐烂,分不清彼此的面孔。
展尚“啊”地吼叫出声,踉跄着,朝摆放在前面的噬魂灯扑过去,他看到男人试图阻止自己,但他知道这只是徒劳,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挨近火焰的那一刻,犹如被一阵寒风包裹着,掷进这世间最冷的深渊。
眉毛头发在瞬间结满冰霜,展尚哆嗦着,却仍用胸膛贴近“火焰”,将自己挡在噬魂灯和怨气中间。
“会生不如死的,”男人一步步朝他走来,鞋子压碎草根,沙沙作响,“噬魂灯吞了你的魂,你便是一具活尸了,然后他们,仍然会被烧得神魂俱灭。”
“你......”展尚的声音几不可闻,眼睛却会说话,盯住男人没有波澜的面孔,“你......是在帮她吗?”他忽然笑了,虚弱地扬起嘴角,“你和王有什么区别,你们各个都觉得自己是在帮她,殊不知,全部在害她。他怕女儿死后寂寞,杀人万千与她陪葬,你怕她身负罪孽,无法轮回,找来噬魂灯除灭冤魂,可是到头来,你可知,这杀人灭魂的孽全都归拢在她一人身上,恰恰是你们,阻断了她的往生之路,将她压在黑暗的最底层,永生无法解脱。”
雨下得愈发大了,砸下来,溅起一层白蒙蒙的雾,宛如缥缈的素纱。
展尚觉得自己的力气消耗殆尽,身体冰得彻骨,再也无力强撑,阖上眼睛的前一刻,他看见男人走到自己身旁,手中仍握着那把匕首,刀尖上挂着一颗水珠儿,像夜晚天空中,最寒最亮的那颗星。
***
醒来时展尚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干燥的草窝中,天已经晴了,日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投下,有一搭没一搭晃着他的眼。他揉搓眼皮,感觉到手腕上的刺痛,便垂眼去看,却发现手腕被布条包扎得严实,早已止住了血。
展尚用另一只手摩挲那布条,脑海中慢慢跃出一个个画面,那时他半昏半睡,隐约能感知到发生了什么,他记得男人在最后一刻放弃了筹谋已久的计划,熄灭魂灯,救了自己。他还记得,男人将他扛到此处避雨,他自己则坐在一旁,坐了许久,最后,对他说了一句话,便开了。
说了什么呢?展尚仔细回想男人的口型,怎奈刚从昏睡中醒来,头脑昏沉,实在是想不出来。
后来,在穿戴整齐,走到岱湖边梳洗完毕,看着下方的杏花台准备筹谋下一步该如何动作时,展尚却忽然想起男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湖水被雨后暖阳照得温热,他在青碧的湖面上看到男人坚毅的脸,他说,“展尚,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心里早已知道,你的妻子不在人世了,若非如此,你又为何要用性命来护住杏花台的冤魂?”
展尚的眼睛被日光刺痛,泪流了满脸,心中慢慢浮起起老父的语重心长和周遭人的冷嘲热讽,像啾啾鸟鸣,在头顶交织嘈杂着。
“儿啊,墓门闭合,里面的人撑不过三日,你和采邑注定此生缘浅,莫要再执拗下去了。”
“真是痴儿,别人都道救人无望,适可而止,偏他,日复一日守在杏花台旁,妄图救人,白日做梦罢了。”
展尚在泪眼朦胧中笑出来:那日听到男人梦呓,他还在心中叹他不愿面对现实,死者已矣,却要去拯救她的灵魂。可现在看来,不敢面对的那一个,不过是他自己罢了。
想着,他俯身掬了捧水,把脸仔仔细细地洗净,捡掉身上沾着的草叶,最后,将那块缠着手腕的布条一圈圈取下,扔在草丛中。
白日梦一场,不过这梦,终究是要醒的。
***
展尚投湖的当日,岱湖堤破,湖水奔腾而下,湮灭杏花台,两个阴阳相隔的人,终于得以团聚。
况尹醒过来时,还在拼命拍打脸上看不见的湖水,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叫的不是展尚,而是主君的时候,他才慢慢张开了眼睛,像条上岸的鱼似的大口喘着气。
“主君昏迷了一个时辰,可急死人了。”几个家丁见他醒了,脸上才慢慢有了血色,又是喂水又是帮他松动筋骨,还有一个扯着他从头顶到脚心仔细检查。
“我昏迷了一个时辰?”况尹抬头看天,见太阳比他上山时偏西了一点,不禁心中惊愕:他方才历经千帆,看尽悲欢,在别人眼中,却不过是昏迷了一个时辰?
不,不是昏迷,况尹把挡在身前的家丁推开,目光四下梭巡,张皇失措道,“东方既白在哪里?”
他直呼她的名字,家丁们皆吓了一跳,七手八脚朝前面指,“喏,还昏睡着......”
况尹看见东方既白仰躺在地,手忙脚乱奔过去,刚想唤她,她却悠悠睁开眼,目光望过来,直落他的眼底。
况尹被她如此一望,背脊上窜出一股麻意,登时便忆起梦中,采邑的那双眼。她身后是墓室中深不见底的黑,天幕一般,眼睛便化作两点星辰,在遥远的天边闪动着。
心脏重重地跳动了几下,况尹伸手将东方既白扶起,清清嗓子,小声嗫嚅,“东方......姑娘,你还......好吧?”
东方既白若无其事朝他挥了挥手,“无事。”刚想再说些什么,瞳孔倏地收缩一下,站起身便朝山下奔去,离那个正在爬坡的身影不到一尺时,才停住脚步。
那上山之人正是阿申,他看了看对自己怒目而视的东方既白,又斜睃况尹一眼,这才掂了掂袖子,笑道,“二位闲得很,一个时辰了,还在这山间消磨。”
第十八章 情动
东方既白把一口牙磨得咯吱作响,说出的话却只有她和阿申两个人听得到,“你早知道那邪物藏在潭中,却不提醒,反而故意离开,让它缠上我们。”
阿申眯缝着眼,笑容亲切,“若不是我方才出手,你们还困在里面出不来呢。”
“还不是让它逃了。”
说出这句话,东方既白便觉察出其中的异常:阿申是谁?怎会让邪祟轻易逃走?
可正想继续与他理论,却听见身后一阵急剧的脚步声,回头,见况尹双眼失神,朝这边走过来,唬得她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忙朝边上让出一步,口中道,“况公子,你......怎么了?”
况尹没理会,走上前将阿申上下打量几圈,深深抽了口气,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可是下一刻,他却敛住气息,抹一把头上的虚汗,咧嘴笑道,“山君,您来了。”
东方既白觉得脑袋被棒槌敲了一下:敢情他在这里大喘气儿,就是为了向阿申问个好?可细瞥况尹神色,却发现他的表情及其不自然,于是便确定,况尹一定在梦境中看到了什么,这件事也一定与阿申有关,只是他现在出于某种理由,不愿对他言明。
阿申自然也发现了这点,不过这老鬼什么风雨没经历过,只面色平静地看着况尹,微笑,“这里本就是本君的山头,来此,公子倒也无需讶异。”
说罢,见况尹面露尴尬,东方既白一脸你俩在演什么戏的表情,清清喉咙,对况尹道,“听小白讲,你们方才跌入到邪祟的执念中,那么主君可否说来听听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什么小白?东方既白斜了阿申一眼,再看况尹,脸上冒出两朵红云,生怕那傻子把展尚和采邑日日欢好的事情也一五一十道出,如此,她以后还哪有脸来见阿申。
好在况尹虽单纯,却是半点不傻,他跳过了这段,东方既白不知道的是,他还省去了采邑死后那段,只捡着中间的部分告诉了阿申。
“如此说来,真的是它。”听完况尹的话,阿申双眼出神地盯住潭水,“庐州府,岱湖南,果然,是把它引出来了。”
东方既白方才便猜到阿申与那邪祟不无关系,现又听他如此说,灵机一动,一脸谄媚看着他道,“看来这杏花台下的亡魂和我们山君颇有些渊源呢,不如这样,山君同我一齐下山,捉了这邪祟,就当跟前尘往事做个了断。”
阿申本在出神,闻言眯起眼睛,双手搭上东方既白的肩膀,将她原地转了个圈,面朝下山的那条小路,轻轻推了一把。
力道看似不大,东方既白却连滚带爬朝前奔撞出数丈,若非被赶下来的况尹拽住,她的面门几乎要撞上一株枝干虬结的大柳树。
她气结,回头,却见阿申笑眯眯地朝自己挥手,口型分明在说:早去早归。
东方既白心里暗骂一句死老鬼,气呼呼地扭身同况尹一起朝山下走去。山路泥泞,又有柳絮铺织在其中,况尹穿着死贵的缎面鞋子,三步一小滑,五步一跌跤,偏家丁们又拿着东西不便搀扶,东方既白怕他摔死,便只能借了条胳膊给他,让他搀扶着走路。
“多谢。”况尹轻吁一口气,眼神呆滞地看着前方曲折的山径。
“主君有心事,”东方既白揣摩着问道,“可是与山君有关?”
“姑娘怎么知道?”况尹大吃一惊,转脸看到东方既白的眼睛,澄澈无辜,和梦里一样,便想也没想,直言道,“我在迷障里见到了一个男人,正是山君。”
听了这话,东方既白顿觉脑袋里嗡了一声,“阿申?”
况尹点头:没错,阿申就是拿来噬魂灯,试图利用展尚消灭亡魂的男人,他记得再清楚不过,可是方才是展尚的回忆,是杏花台下无数亡灵的回忆,所以他便更想不明白,阿申为何会在那段回忆中活了一遭。
“展尚想救一个早已死了的人,阿申却想救一个无法投胎的灵魂,”况尹望着如雪片般的白絮,忽然涌起一阵灰心,苦着脸道,“可是到头来,谁都没能如愿。”
东方既白正沉浸在阿申的那段前事里,忽听况尹冒出这么一句话,顺口接了上去,“求不得,放不下,人生两大苦事,阿申占全了,亏他还整天做出一副看透世事的样子。”
“可他确实和梦里的那个人不大一样了。”况尹听她说看透世事,便皱起眉头:梦里的阿申可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把展尚骗得团团转不说,还为了一个人,不惜让那么多人魂飞魄散。
他想着,不觉握紧东方既白的手臂,说出一句令那小道姑差点吞掉舌头的话,“我觉得现在的山君有时看起来像尊菩萨......”
***
一行人下山进城,来到况家时已经日头西沉。大门外停放着一辆马车和几匹高头骏马,在黯淡的暮色中,只能堪堪辨别出其轮廓,可况尹却一眼认出,这不是自家的车马。
“有客人来了?”他疑惑着,引东方既白进门,刚走到前院,田嬷嬷便迎了上来,看到东方既白先是一愣,又转向况尹小声道,“主君,沈茂林沈大人来了,说是,明日就要接柳小娘进宫面圣,领赏。”
“她可不是什么柳小娘。”况尹吓一跳,心急火燎把柳雀杀人一事告诉田嬷嬷。
田嬷嬷听这话,双手合十说了几个阿弥陀佛,末了,却敛起愁容,看着况尹正色道,“主君,现在圣旨已下,圣上专门派了人下来接柳雀入宫,你没有确凿不移的证据,便不能拿出来讲。”
况尹不解,“什么叫确凿不移?张天师亲口说的话还不算?”
“不算,”一直在旁边聆听的东方既白闻言摇了摇头,“沈茂林因找回玉印立了一功,现在正是领功之时,又怎会听取咱们的‘一派胡言’。”
她见况尹瞪大眼睛,轻柔一笑,“没错,在沈茂林看来,一个死去的天师的话就是一派胡言,即便他心里信了几分,面上依然会如此驳斥主君的,因为这件事对他影响至深,甚至,有可能断掉他的仕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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