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从兜里拿出一张照片,“这是我在段一帆父亲的出租屋里发现的,你可以把这个转交给他。”
洪劲妮接过,那是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
照片里的男人和照片里的女人完全不像一个世界的人,更不像是一对夫妻。
就像掀开了遮挡往事的面纱一角,洪劲妮突然意识到,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揣着隐秘的往事,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把人变成了冷酷又残忍的样子。
每个人的行为里,一定有他内心深处的底层逻辑,不要因为一个人现在的样子而轻易下判断,要看他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洪劲妮捏着照片,忍不住去想,段一帆,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45 无论她说什么,好像都在段一帆那两片冰山似的眼镜片上撞的粉碎。
那一晚,洪劲妮和白暮晨回到了家里后,都没怎么说话。
洪劲妮在一楼的淋浴间泡澡,她靠在浴缸边缘思考今天发生的一切,胡思乱想了太久,以至于泡得有些发晕。
当她起身出来时,不小心撞到了卫生间里的架子。
“哗啦啦”地一阵声响,置物架上的洗漱用品摔了一地,不知道是哪一瓶清洁剂砸到了她的脚面,洪劲妮痛得瞬间就精神了。
白暮晨听见声响,从屋子里跑出来,隔着卫生间的门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我不小心撞到了置物架……”洪劲妮咬着嘴唇,尴尬极了。
门外,白暮晨看着门上的磨砂玻璃里一片漆黑,问道,“你怎么没有开灯?”
门内,洪劲妮犹豫了一下,答道,“我忘记了……”
一瞬间,白暮晨回忆起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洪劲妮洗澡时也没有开灯。
他顿时明白了什么,柔声道,“那你出来的时候小心点,里面的东西你不用动,一会儿我来收拾。”
白暮晨说完,转身回房间的时候,把客厅的灯全部都打开了。
隔着磨砂门,客厅的灯光恰到好处地照射进来,洪劲妮听着白暮晨走远的脚步声,暗暗自忖,白暮晨这个人真是太熨帖了。
自从坦白自己患过乳腺癌这件事后,白暮晨对自己的态度没有一丝改变,没有过分的关心,没有嫌弃的疏离,在每一个细节照顾着自己的感受。像他这种体贴入微又同理心极强的人,每天去面对生离死别,真的没问题吗?洪劲妮想到这里,很快就反驳自己,也许正是这样的人,才能够做殡葬行业吧……
洪劲妮穿好衣服出去后,打开了卫生间的灯,开始收拾东西,白暮晨过来帮忙。
两个人合力组装置物架的时候,白暮晨突然问,“你想好怎么和段一帆说了吗?”
“没有。”
洪劲妮叹口气,“我打算见招拆招。”
白暮晨笑了笑,“可以,乱拳打死老师傅也是一种策略。”
“其实我没什么信心……一帆毕竟是记者,能说会道的。我不会还没开口,就被他赶出来了吧?”洪劲妮担心道。
“怎么会。”白暮晨眼神笃定地看着洪劲妮,“以你劝人的功夫,肯定没问题。”
“你这么相信我啊?”
“嗯。你别有太大压力,要是被赶回来,我就陪你借酒消愁。”白暮晨笑道。
“真哒?那要是不被赶出来呢?”洪劲妮眨巴着眼睛问。
白暮晨组装好架子,定定地看着她,“那我也会陪你喝。”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明天,应该会想找人陪你喝酒。”
白暮晨的话像一只小虫子似的在洪劲妮的心尖上啄了一下,不痛不痒,不轻不重,但洪劲妮非常受用。
这就好像,你要单枪匹马地出去打一场未知输赢的战争,纵使你铩羽而归,也会有人温好一壶酒,等你回来陪你消愁。有这句话,不管明天发生什么,洪劲妮好像都没在怕了。
第二天,洪劲妮终于联系上了百忙之中的段一帆。
他在电话里笑着说,“妮子,我正在岑茜的泥土工艺坊拍纪录片呢,你要不要过来玩?”
这句话的语气已经预示了这场对话的艰难,但洪劲妮还是毫不犹豫地去了泥土工艺坊。
那是一个很大的院子,旁边的架子上摆着完成或未完成的泥土工艺品。厂房里是各种工具和材料,还有已经被订购的产品。
段一帆架着三脚架,正在拍里面的工艺品。
他听到脚步声,回头道,“你来了,妮子!”
洪劲妮好奇地凑近,“一帆,你这是在拍什么?”
“台里的一个系列节目,临川市的老工艺传承专题片。岑茜她们这个工坊作为其中的一集,其实都拍完了,我来补点空镜。妮子,你稍等会,我马上就拍完了。”
“嗯,不急。”
洪劲妮绕着工坊参观了一圈儿,最后坐在了工坊里中央空地的一把暗红色椅子上。
段一帆拍完以后坐在了洪劲妮对面的椅子上,这两把椅子的摆放位置,很明显是采访者与被采访者的关系,而此刻洪劲妮正坐在被采访者的位置。
“这个椅子是之前采访岑茜师傅的时候摆的,还没来得及撤掉。”段一帆解释道。
“那你们是因为做这个纪录片认识的吗?”
“是在此之前,我们是先做了系列专题的报道,反响不错,然后才决定拍摄纪录片的。我们相爱的过程差不多就是伴随着这个纪录片的拍摄过程,现在纪录片要拍完了,而我们也要结婚了。”段一帆说完,难掩幸福地笑了一下。
“真好,那岑茜她知道——”
洪劲妮想问的是她知道你父亲的事情吗?但是后半句含在嘴里,她最终没有问出口。
段一帆倒是直接爽快回答,“她知道,我跟她说了。”
“那她怎么说?”
“她当然是尊重我的选择。”
洪劲妮点了点头,连人家妻子都已经对这件事情表态了,那自己作为一个朋友又何必多嘴呢?
洪劲妮突然觉得自己来这一趟有些多此一举,甚至还有点无理取闹。
她瞬间就不想继续追问了,站起身走到摄影机边,“你们这个摄影机看起来还挺沉啊?”
段一帆走过来,“还好,有脚架轻松很多。不过扛脚架也挺累的。”
“一帆,你当时为什么要做记者?”
“因为我还是有一些新闻理想的吧……”
段一帆略不好意思道,“我想记录每个普通人生活的样子,记录他们的喜怒哀乐,你不觉得人是最有意思的吗?观察他们的时候,你才能够明白自己。”
“是啊,我做婚庆的时候也是在观察每一对新人。但是,一帆,我现在不太明白你了。”洪劲妮说着转身看向段一帆。
“或许你本来就不应该试图来明白我。”段一帆说着,推了一下眼镜。
洪劲妮忽然意识到,当她想跟段一帆针对父亲的话题建立起某种连接时,无论她说什么,好像都在段一帆那两片冰山似的眼镜片上撞的粉碎。
这个话题很难继续,除非段一帆自己想提。
洪劲妮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了那张照片递给他,“给你。”
“这是什么?”
“是白暮晨在你父……在你父亲的出租屋里找到的,他是通过这张照片联系到你的。”
段一帆接过照片的瞬间,他的表情突然宛如千年的冰山裂开了一个缝隙,让人似乎窥见了冰山之下深不见底的秘密,他的眼眶开始湿润。段一帆突然坐回椅子上,把脸埋在手上,握紧拳头,他的肩膀在隐隐抖动,他在哭泣。
这是洪劲妮第一次看见段一帆哭,就算是之前一起抗癌的时候,段一帆也从未流过眼泪,这情形令洪劲妮又心疼又难受。
静默中,哭泣声渐渐停止。
段一帆抬起脸,摘下眼镜,用袖口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子,“你别误会,我不是因为我父亲去世才哭的,而是因为看见了我母亲的照片,所以才没忍住。”
“你很爱你的母亲,我记得之前在病友团的时候,你经常提到她。”洪劲妮走过去,坐在了段一帆对面的椅子上。
“嗯。我爱她,但我更觉得对不起她。”段一帆的声音还带着哭泣后的颤抖。
洪劲妮恍然发现,他们的位置已经互换了,现在段一帆坐在了被采访者的位置上。
“妮子,我已经 33 岁了。但你知道吗,我还在做同一个噩梦……”
段一帆回忆着,眼神空洞而茫然,“我父亲已经死了,但我知道我的恐惧还在。我昨天晚上又做了那个噩梦,我梦到我被脱光了衣服,戴上了狗链,关进了一个笼子里。笼子里是对我露出獠牙,流着口水的野兽。笼子外,是看着热闹指指点点的人群。当我被撕咬的时候,笼子外的人却在拍手叫好!我看不清楚那些人的脸,因为他们的脸狰狞而变形,但是你却知道他们跟你一样都是人,但他们又跟你不一样,因为他们的脑子被邪恶吞噬了,只有你一个人清醒着,却遭遇着非人的待遇!”
“你在笼子里面与野兽搏斗,但脖颈的铁链却桎梏着你,你没有武器,更没有力气,你根本就打不过这只野兽。从小到大,我每一次的噩梦都是这样的场景,最后一幕就是,这只野兽用他冰冷的眼神注视着我,当他张开血盆大口向我扑来的时候,我就突然惊醒了……”
讲述完这个梦境,段一帆摘掉眼镜,揉了揉眉心,他看起来很疲惫,好像讲述的过程不亚于和野兽又打了一架。
洪劲妮认真地听着,此刻,她就像一个走钢索的人,顺着段一帆的话小心地寻找通向他心底的那根绳索。
“那只野兽是你的父亲,而笼子里的人是你?”
“不。”
段一帆的声音冰冷而决绝,“笼子里的人是我的母亲。”
洪劲妮困惑地看着段一帆,他重新戴上了眼镜,连镜片都抵挡不住他眼中的灼灼怒意。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我的母亲是被拐来,卖给我父亲的。而我是一个人贩子的儿子,一个强奸犯的儿子。”
46 我们都要学会不害怕这个世界,不再害怕那些曾经伤害过我们的一切。
这一刻,洪劲妮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昨天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她会觉得如此不和谐。
照片中的男女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夫妻,那个女人的眼睛里只有想要逃离的恐惧和无助的绝望,那个男人的脸上挂着令人作呕的笑容,眼睛里尽是贪婪和欲望。
段一帆轻抚着照片里的女人,娓娓道来,“我的母亲贾晓玫,是一个大学生。她在火车站帮助了一个体弱的老年人,但谁能想到那个人竟然是个人贩子!他把我的母亲拐到了我父亲的村里,转手卖给了我父亲。那个村子被大山阻隔,封闭又无知,被拐来的女人连畜生都不如。但我的母亲本来也是个被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孩子,她做错了什么?她不过是比别人更善良一点,所以就被人贩子选中了,你说,这世上的事多么不公平?”
段一帆说到这里,不禁冷笑,但眼神却充满了愤恨。
“我母亲被强暴以后,就怀了我,或许我根本就不应该生下来。我生下来以后,最开始的时候,我父亲对我很好,因为我是个男孩。他觉得他在这个村子里可以抬起头了,他们老段家生了一个儿子,真是了不起呀!”段一帆说着发出嘲讽的笑声。
“然后,我开始读书认字,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关着我母亲的那间柴房里,写满了我母亲用鲜血写下的触目惊心的两个大字——回家!我那时才意识到,这个像猪窝一样的地方,根本不是我母亲的家。她告诉我,她的家在很远的地方。从那以后,我就每天放学趁着我父亲还没回来的时候,偷偷去找我母亲。我母亲哭着给我讲她遭遇的一切,她教育我一定要考出那个地方,离开我父亲的魔爪……”
段一帆讲到这里,带着自责道,“可我当时太天真了,竟然去找我的邻居帮忙。跟他们说救救我母亲,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
洪劲妮眼神微动,她已经猜到了,那个地方的人无非是一个犯罪共同体。
段一帆冷笑一声,“他们居然把我和我母亲抓了回来,我父亲把我们狠狠打了一顿。那是我父亲第一次打我,打得可真狠呐,我一个礼拜都没起来去上学。从那以后,我父亲开始经常打我,因为他发现我跟我母亲是一伙的,他发现我融不进那个村子,融不进他们靠吃女人活下去的犯罪团伙。所以他试图用武力来驯服我,很显然,他失败了。因为我的身上还有我母亲的意识,我真庆幸,我还有一个虽然身处困境,但依然向往光明的母亲……”
每当段一帆说道自己母亲的时候,他隔着镜片的眼眸,都会闪出如火花般转瞬即逝的光芒。
“后来我母亲又怀孕了,我父亲终于不再打她了。那九个月过得风平浪静,直到我母亲生产的时候,因为难产,我妹妹刚出生就死了。我母亲也受了打击,每到晚上的时候就变得神志不清,我父亲就用一根铁链拴住了她的脖子,像狗一样……”
段一帆咬着牙问道,“你明白那种感觉吗?那根铁链不仅仅拴着我的母亲,它拴住了每一个想反抗的人,也包括我。直到后来,我都在怀疑,我的妹妹到底是怎么死的,真的是因为难产吗?还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呢?”
段一帆的嘴角划过淡薄的笑意,“而我为什么会活着呢?是不是因为我是一个男孩呢?”
“我母亲的精神因为这件事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我只能趁着她清醒的时候去找她。于是我跟我母亲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我假装顺从,向我父亲靠拢,因为我需要钱,我必须要读书,才能够离开那个地方。我就拼了命的学习,当我再大一点的时候,我父亲已经没有办法再打我的母亲了,因为我的力量可以与他抗衡,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养出来的儿子居然还会还手。”
段一帆说着,长舒了一口气,“终于熬到了我高考的时候,我改了志愿考了出去,但当时的我,并没有能力把我母亲接走。所以我就拼命打零工赚钱,但那个时候我母亲已经生病了,在那种环境下活下去都是一种奇迹。当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我终于攒了一笔钱,以带母亲看病为借口,和她一起逃离了那个地方。离开那个村子以后,我母亲的精神状态好多了,就在我以为一切都要重新开始的时候,我父亲又找到了我们。你知道吗?他居然还有脸跑到我的单位门口撒泼大闹,说我不养他!一个强奸犯,一个人贩子,有什么资格让我去养他?在他的恐吓威胁和病魔的折磨之下,我母亲去世了。但老天有眼,让我父亲生了一场重病,于是我趁机逃的更远了,来到了这里……”
“后来我开始当记者,顺便寻找我母亲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外公和外婆。”
“那你找到了吗?”洪劲妮急迫地问道。
“找到了……”
段一帆顿了顿,“我的外婆在我母亲走失的那一年就精神失常了,我的外公一边照顾妻子,一边寻找我的母亲。但当我找到她们的时候,已经都去世了。”
段一帆眼眶微红,深吸了一口气,“后面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所以你现在能够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对我父亲了吗?”
37/80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