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连翘看着眼前和亲妈妈有三分相像的老人，他和自己记忆中健康怒吼的样子已经截然不同了。
她想起妈妈说的话，知道外公生了重病，可能马上要去另一个地方了，临死之前只想看看她和弟弟。
冯连翘心里有些惶恐，但是又抑制不住对丁博达的亲近之情，或许是血脉相连的关系，或者是对老人的怜悯之情，冯连翘犹豫片刻，到底是走到了外公的面前。
丁博达激动又欣慰的把外孙女搂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连连道，“好孩子，好孩子。”
他抱着冯连翘，又好像是抱着年幼的女儿丁佩雯，不舍得放手。
当年女儿因病去世，他连夜奔赴到军区，和女婿冯秦川大吵一架。
其实他不是不清楚，女儿的死和女婿没什么关系，甚至在女儿生命的最后时刻，冯秦川还把能推的工作都推掉，只为了陪伴她走完最后一程。
但是独生女的去世，只能让他无助的把愤怒发泄到冯秦川身上。
丁博达知道女婿特殊的工作性质，在女儿去世后，根本没有精力照顾三个孩子，他也想过要不要把三个孩子接过来照顾。
但是他当时还没有从丧女之痛走出来，看到三个孩子总是会想到可怜早逝的女儿。
而且他和杨青竹都有各自的事业，女儿已经没有了，事业是他们精神的支撑，他心里不愿意放弃事业和前途。
当然，他当时心里也未尝没有一些小心思。
他想要冯秦川为难、难过，想让冯秦川知道女儿的付出，让他怀念女儿的好。
而且，如果他把三个孩子都接走，万一冯秦川很快再娶了，这三个孩子可就真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要是三个孩子在冯秦川身边就不一样了。
就算他条件再好，又有几个女人愿意过来给三个孩子当后娘啊。
当丁博达知道冯秦川是把老娘接过来，而非再娶时，他心里是松了口气的。
但是谁知道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三年，冯秦川却因为工作的调动动了再娶的年头。
丁博达还记得当年冯秦川过来和自己说他要再娶了，他生气的泼了那男人一身水。
他还记得冯秦川说他的再婚对象是个农村人，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没读过书，但是性格温顺，和他年纪相当，也带着个女儿。
当时丁博达听到这条件心里顿时凉了个半截。
他是打定主意，冯秦川带着三个孩子不会有条件好的看上他，但是他要真娶了一个大字不识的寡妇，把三个孩子带坏了怎么办？
第52章
丁博达这时候也害怕了。
他此时改了主意, 想让冯秦川把三个孩子送到他家里来，谁知道那个臭当兵的却一口拒绝了。
丁博达还记得冯秦川坚持要把孩子养在身边的坚定，他气的把人赶了出去, 再也不想看他。
谁知道冯秦川真的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丁博达仔细的打量着外孙女的眉眼。
冯连翘长得和女儿丁佩雯有五分相像，但是由于中和了冯秦川的长相，原本柔和的五官顿时英挺坚毅了许多。
如果是丁佩雯是一朵菟丝花, 那冯连翘更像是一朵霸王花。
生命力顽强，不怕风吹雨打。
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到冯连翘一眼，他也心满意足了。等着到了下面, 他见了女儿也能和她说说孩子的样貌和性格。
周惠看着丁博达和冯连翘搂在一起, 对旁边的杨青竹解释道，“丁夫人，我接到通知的时候, 正好赶上冯秦川外出训练不在家里, 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如果我自己带三个孩子上路，实在太不安全了。我也想让孩子见见外公外婆，未免以后留有遗憾, 思来想去, 只能带年龄最大的连翘过来，还望您能体谅。”
“等你们以后有机会了，等丁教授身体好了, 我们邀请你们去东北作客，多住几天和孩子好好相处。”周惠这句话是客套, 同时也是一种美好的祝福，希望丁博达能撑到放出来那天。
杨青竹夫妇都是聪明人, 哪能不明白周惠的一片好心。
“周惠同志，你能愿意带孩子过来看我们，我们已经很满足了，”杨青竹看着周惠，情真意切的感叹，“我们知道你照顾三个孩子不容易，我和老丁都特别感谢你。”
丁博达此时也放下了文人的傲骨，只是出于孩子外公的身份，“是啊，我真的要谢谢你，让我在临死之前，还能看见连翘。”
夫妻二人都是阅尽千帆的人物，只需一眼，就看出眼前的女人五官秀美，腰背挺拔，说话温声细语，条理清晰，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物。
根本不是冯秦川所说的大字不识的离异农村妇女的样子。
但是好在眼前的女人对他们夫妻二人、对外孙外孙女并无恶意，甚至善良到愿意为了他们跋涉千里。
丁博达本就是强撑着一口气坐起来，他此时一放松，胸口一阵瘙痒涌了上来，让他不得不放开手，半倒在被褥上咳嗽起来。
冯连翘被他突如其来的动静下了一跳，下意识的后退两步，目光看向周惠。
杨青竹对他的变化倒像是习以为常，她赶紧走到床前，从床头的桌子上拿起一块干净的手帕，递到丁博达嘴边。
丁博达捂住嘴，咳嗽声顿时变成闷响，像是锤子般，一声一声的敲在在场人的心上。
等他把手绢拿下来的时候，他的嘴角带着一缕银丝，手帕上沾染血迹点点。
周惠站在床边看得一清二楚，红色的血迹让她心头一沉。
已经咳血了，说明丁教授真的时日无多了。
但是丁博达和杨青竹两人却像是没看见血迹一般，杨青竹伸手接过手帕，五指收紧把用过的帕子紧紧攥在手里，另一手用力扶着丁博达躺下，看着他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她才有空和周惠交流。
“让你受惊了，老丁的病就是这样，咳嗽起来一阵一阵的。”
杨青竹脸上扯出一抹浅笑，她试图在客人面前保持夫妻二人最后的体面。
她不知道是不想让周惠看笑话，还是怕外孙女冯连翘害怕，若无其事的掩盖住丁博达的病情。
如果不是王乐道提前说过，如果不是周惠精通中医，恐怕会误以为丁博达只是一场风寒感冒。
周惠没有戳破夫妻二人最后的体面，她看着床上一脸虚弱的丁博达，再看看床边脸上难掩疲惫的杨青竹，低下头哄着冯连翘，“连翘，你在这里陪外公外婆说说话好吗，妈妈去外边看看王叔叔去哪里了。”
冯连翘听到这话，知道周惠要出去，握着她的手下意识一紧，她有些不安的看向对面的两位老人，在看到他们脸上的期待之后，犹豫两秒，到底是松开了手，一言不发的点点头。
周惠摸摸她的头，既是安慰又是鼓励。
“丁教授，丁夫人，我先去门口看看送我们的车到哪里去了，大约半小时后，我回来接连翘。”
“哎哎，好。”杨青竹明白，周惠这是故意找借口，给她们祖孙三人单独相处的空间，她感激的把周惠送出门去，真诚的道谢，“谢谢你 ，周惠同志。”
这声谢，既是谢谢她愿意让她们祖孙相见，也是谢谢周惠把孩子带的这么好。
如果不是她对冯连翘真心付出，她相信外孙女也不会如此亲近她。
周惠走出茅草屋并没有提前去找王乐道，也没有随意的走动。
农场里戒备森严，虽然有王乐道这个县武装部部长在，不会惹出什么乱子，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周惠站在门口不远处的大榕树下，静静的等着。
大约二十分钟，周惠还没有回去催，茅草屋的房门吱呀一声，提前打开了。
杨青竹牵着外孙女的小手，把她带到周惠身边。
两人隔着两三步的距离，杨青竹松开了手，轻轻拍拍冯连翘的后闹手，“连翘过去吧。”
冯连翘没有丝毫犹豫，直奔周惠怀里。
她把头紧紧的埋在周惠胸口，两只手束缚着她的腰身，让她挣脱不动。
杨青竹看着外孙女依恋的样子，不知是酸是甜。
但是最重要的是，有了周惠，三个孩子能健康快乐的长大。
她深吸一口气，压住复杂的心情，笑着对周惠道，“周惠同志，感谢你能带孩子过来。”
“博达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他能在闭眼之前见到连翘，已经无憾了。你带着孩子回去吧，等到博达去世的时候，你们也不用过来，他的后世我会照料的。”
杨青竹知道他们夫妻的身份特殊，和他们牵扯到一起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不是让丁博达死后能闭眼，她情愿一辈子不见外孙女。
杨青竹不舍的挥挥手，赶着她们走，“走吧，走吧，以后要听妈妈的话，乖乖的。”
她满眼泪水，却又坚强的扯出一抹笑容。
到底是天然的血脉联系，即使冯连翘对杨青竹的感情不深，她也知道这次离别之后，就很难再次相见了。
周惠感受到怀里的小姑娘抱着自己的力道加深，隐隐传来微弱的抽泣声音。
周惠摸着小姑娘的头，对杨青竹点点头。
“丁夫人，那我们走了。”
周惠把冯连翘的脸从自己怀里挖出来，哄着她，“连翘，跟外婆说再见。”
冯连翘双手紧紧攥成拳，从周惠的怀里抬起脸，看着面前慈爱的老人，鼓足勇气和杨青竹挥手道别，“外婆，我走了。你和外公要好好照顾自己。”
“哎，去吧去吧。”
杨青竹纵使万般不舍，但是又怕外人看到，一再地催促。
周惠牵着冯连翘的手往外走，小姑娘一直没有说话，直到王乐道开车来接她们，吉普车驶离了农场，她才控制不住，趴在周惠的腿上放生大哭。
王乐道被她的哭声一惊，但是随即又理解了。
他从后视镜看着满眼泪痕的小姑娘，哄着她，“连翘啊，不要伤心，你看你外公外婆见了你，长得这么高这么漂亮，高兴着呢。”
“你见了外公外婆也开心，是不是啊。”
“开心。”冯连翘抽噎着点点头，“但是外公咳血了，他是不是要死了。”
“死”字向来是个沉重的话题，王乐道听到这句话也哑火了。
冯连翘也是快十岁的大孩子了，很多事情都懂了，也不好哄骗，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神色怏怏的闭嘴。
“外公只是在人间的使命完成了，要开展另一段旅程了。”
周惠替她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尽量把“死亡”描述成一个神圣又不悲伤的故事，“就像你每次放假老师要布置任务一样，只有先把作业写完，你才能出去玩对不对？外公也有自己的任务，你看外公一辈子写了那么多书，还教出了成百上千的学生，现在他的作业完成了，终于可以去另一个地方放松休息了。”
冯连翘专心的听着，有些惊奇又有些期待的问，“妈妈，我的亲妈妈是不是也在那个地方？”
“对啊，”周惠点点头，“你妈妈先完成了她的任务，她就被提前放假了。”
“现在你妈妈正在那边等待着她爸爸过去，如果外公过去了，你妈妈就不孤单了。”
周惠给冯连翘编织了一个美好的梦境。
冯连翘歪着脑袋想了想，如果死亡的人可能是去另一个世界重新开始，似乎“死”这个字对她来说不再带有恐怖的气息。
小姑娘放松下来。
她今天起了一个大早，一路奔波，又和亲人见面，情绪经历了大喜大悲。
忽然放松下来之后，困意来袭，不知不觉趴在周惠的腿上睡着了。
王乐道听着后座上安静了下来，从后视镜看着小姑娘睡着了，他才敢重新出声。
怕吵醒了小姑娘，王乐道压低了声音，“嫂子，你不愧是当校长的，真有两下子，几句话就哄着孩子不哭了。”
他心里暗自纳闷，冯秦川是祖上积了什么德，二婚还能娶一个大姑娘当老婆。
不只长得好看，还有文化，心地善良，怎么什么好事都让冯秦川这个老小子碰上了？
周惠不知道王乐道在心里暗自咋舌。
她看着外边熟悉的山路，“王部长，前面就是大石村了吧，你在前面把我和连翘放下吧。”
第53章
王乐道曾听冯秦川提起过, 周惠也是他们县里的人，就生活在大石村。
此时一听周惠想要下车，他也没多问, 想着必定是要回去看看乡里乡亲。
他缓缓的停下车，看着周惠把孩子叫醒。
“嫂子，你在这呆几天啊？我到时候来接你。”
周惠不愿意麻烦王乐道，摆摆手道, “王部长不用了，村里有牛车，到时候我们坐牛车进城就行。”
这在周惠看来都是小事，之前她还走着进过城呢, 实在没必要让王乐道专门来接。
但是王乐道却不肯。
“嫂子, 你千万别和我客气，我和你家冯秦川就是亲兄弟，接你们一趟有什么麻烦的。你和我客气就是不拿我当自己人, 你不拿我当自己人我可要生气了。”
周惠挣脱不过, 只能和他约好，第二天下午来接，不耽误傍晚的火车。
等着吉普车开走了, 周惠牵着冯连翘走进了大石村。
周惠的房子被借给下放・人员, 她也没回家，而是牵着冯连翘往大队长周玉福家走去。
虽然周惠嫁去了东北，距离远了, 但是联系却没断。
周香兰结婚的时候，周惠还寄回来十块钱做份子钱。
她走到记忆中的门前, 轻轻敲门，“周大伯, 周大娘，在家吗？”
院子里传来一阵狗吠的声音，接着一个泼辣的声音在门内响起，“谁啊？”
周惠听出是郑天英的声音，“周大娘，我是周惠啊。”
“哎呦，周惠丫头回来了。”郑天英的声音带着诧异有惊喜，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院门从里面打开。
郑天英沧桑的脸上带着笑容，“哎呦哎呦，还真是你这孩子，回来咋也不和俺们说一声啊。”
“快快快，快进来。”
周惠将买好的礼物递过去，“大娘，我这次正好回来办事，过来看看你和大爷，你们俩身体还好吧。”
“好好好，我们这庄稼人，能吃能喝能睡的，有什么不好的。”郑天英和周惠相互推辞着手里的礼物，嗔怪道，“你看你来就来呗，还带着东西。你这孩子，来大娘家还这般客套。”
郑天英话说的客气，但是手里的东西推让两番，便赶紧利索的接了过来。
周惠笑了笑，也对郑天英的性格习以为常了。
郑天英一边把人请进来，一边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周惠的穿着。
她还记得当年周惠连夜来投奔他们的时候，穿着一身薄的透风的棉衣，里面夹的都是芦苇花，两条胳膊上更是补丁叠补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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