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明冷笑:“那岑大人你请喝茶的方式还真是够别致。”
“一上来便把我当人犯在审,”他道,“反正锦衣卫可无旨抓人,不若直接将我下到诏狱中好了。”
“说不定重刑之下,我会屈打成招呢。”
岑归澜却慢悠悠——他说请方子明喝茶,这桌案之上便真摆放了一套茶具,此时一旁炉子中小火煨着的水已经烧沸了,他便提起铫子,开始沏茶。
“方大人这么急与我辩驳做什么?”他道。
“既然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也不好将你直接下到诏狱中,不管这事是不是你做的,你都大可高枕无忧,就当咱们今天是真的喝喝茶,与我说说话,聊聊家常,不就好了?”
岑归澜慢条斯理地道。
因今日都在锦衣卫衙门中,他穿的是那套绯色的飞鱼服。
即便是坐姿,青年仍然身姿挺拔,淡淡的水蒸气腾升而起,模糊了他那过分昳丽的脸孔,倒是增添了几分淡然出尘的气息。不过即便如此,他周身的气场仍然十分锐利逼人。
即便只是沏茶,他的动作也是优雅中带着一股凛然的锐意。
岑归澜语气似乎温和地道:“方大人,其实说实话,我先前是十分欣赏你的。”
毕竟是当今朝堂上,文官新生代的领袖力量,且也是除他之外,最年轻的五品官员了——其实如果没有北地这档子事情的话,据岑归澜的了解,永平帝是琢磨着今年开年后,便给方子明再升上一级的。
“你出身不显,看户部的资料,你父亲嗜赌,曾经欠过许多黑钱,以至于你父母在被追债的过程中和债主发生冲突,双方都横死——还是靠着养济院收留,你才平安长大,而后考中了科举,才得以入仕。”
“家世既贫,又无亲族父辈的资助,像你这样真正寒门出身的官员,朝堂上并不多见。即便是陛下,也十分欣赏你。”
“你足够聪明又有能力,”岑归澜,“大理寺每日要处理的案子不知凡几,其中的人情关系更是错综复杂,即便是那些从小就受父辈影响、在名利场上熏陶了十几年的勋贵子弟,也不见得能够处理得有你漂亮。”
“你有头脑,懂人际,我还顺便看了看你判过的卷宗,其调理逻辑都分外明晰,思维也极其缜密,着实可谓是不多得的人才。”
方子明有些沉默,拿不定岑归澜怎么一上来就能夸他这么一大串。
而且他也觉得很别扭:毕竟算年龄,岑归澜比自己可要小上几岁呢!
“不过,”岑归澜的话锋却是忽然一转,“我很好奇,以你的才思之敏捷,刚刚在反驳我的时候,怎么不提说,那庄记在北地称霸有十数年时间——追溯到最开始的时候,你压根就还没有入仕的事情呢?”
方子明脸色倏然一变。
他年岁比岑归澜稍大一些,不过步入官场比岑归澜进入到锦衣卫的时间,还要再晚上不少。
从他进入到大理寺起,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年左右的时间,还不说前面两年他的官位比较低,干的许多都是琐事之类的了。而庄记,从十年前便已经算是北地的一小霸。
倘若在真的不知内情的人耳中,一听先前有官员曾经向京中递交过庄记有关的案子,第一反应也应当是,这事怕是从差不多十年前便已开始。
而自己任大理寺丞也不过两三年时间,从表面上来看,这时间差如此明显,为何没有以此为据辩驳?
不过方子明很快便镇静下来:“我不过是觉得你的怀疑太荒唐罢了。”
他哂笑:“难道还非要我将所有想到的理由,都与你说上一遍不成吗?”
岑归澜也不气恼,慢悠悠地道:“方大人也莫气,就当我刚刚说的,咱们在喝茶闲聊嘛。”
他也不提什么“但恰好,上一任知州递交上来案子的时间正好在你任期覆盖之内呢”的话,只是道:“反正我手上也没证据,不能定你的罪,所以呢,你也不必太紧张,就当我刚刚和接下来说的话,全都是在胡诌和猜测好了。”
方子明:“……”
可真是好一个胡诌。
直接假定了他就是人犯,来进行的“猜测”,还跟他说不要紧张——这是正常人该有的脑回路吗?
方子明愈加感到烦躁,他那张清冷的面容上已经爬满了不耐烦的神色:“岑指挥使有闲心在这里玩这种游戏,我却不想继续和你奉陪下去。”
他说着便要站起身来:“如果你不打算直接把我下狱的话,我就先走了——”
诸昇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方子明身后,一个大力便把人牢牢摁回了座位上。
“方大人这么着急做什么?”岑归澜声音不急不慢响起来。
“这不是还在休沐中吗?你应该也没有别的公务要完成了吧?”
他如此说道,脸上满是“你看我够深明大义吧”的表情。
方子明再次:“……”
“你到底想做什么?!”
岑归澜:“请你喝茶啊。”
方子明:“?”
“虽然没有说过要把你下狱什么的,”岑归澜微笑道,“不过我们锦衣卫衙门的茶,也不是你想来喝就喝,不想喝就能直接走的——这个道理,方大人也应该明白吧?”
方子明:“我不明白。”
“那没关系,现在你明白了。”岑归澜从善如流道。
“我们还是来继续聊聊吧。”
他将斟好的茶水摆放至方子明面前:“假设,你就是那个帮庄秋梦和梁梧抹消了记录的人。”
方子明:“……”
谢谢,他并不想要听这样的假设。
然而岑归澜会是那种顾虑他人感受的人吗?
所以他压根没管方子明那难看的脸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庄记在北地势大,但其影响力在京城和南方都是微乎其微,因此,你被他们威胁到的可能性很低——也就是说明,你是自愿,或者说,出于某种原因,自愿帮助他们的。”
方子明:“。”
都说了,他不想要这种假设。
“这段时间锦衣卫也查过你,你入仕数年,为官称得上两袖清风,家中并无多余资材,且庄记那边也没有与你相关的记录,所以,受贿的可能性可以基本上排除掉。”
“而以你的年纪,和进入大理寺的时间来看,应该不会出现什么你爱上他们二人中的一个,因此主动帮助他们的情况。”
方子明:“……”
怎么还越猜越离谱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不为钱,也不为情,那么想必这背后,还有另一种更深层次的利益在驱动你做出这行为了。”
“所以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岑归澜道。
方子明不自觉问道:“什么?”
——听到现在,他都已经有点放弃要向岑归澜辩驳,说自己不想听这破烂假设了。
岑归澜突然问:“你喜欢明虞吗?”
方子明:“?”
怎么话题突然又跳到这里来了?
岑归澜不会真的就是为了这事把自己抓过来的吧?
心下百种思绪闪过,方子明最终还是道:“我说过了,我对郡主没有那种男女之间的喜欢,只是与她比较投缘,欣赏她的为人,因此才多见了几次面罢了。”
“投缘这个词,方大人可真是能张口就来啊。”岑归澜淡淡道。
“据我所知,你与她正式见过三次面,分别在京中清风酒楼、同光楼和明月阁,时间分别为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和小半个时辰——如果方大人不提前离席的话,应该会比一个时辰还要长。”
说到这里时,岑归澜又顿了顿:“三次会面,你们就把京城中最有名的三家酒楼都吃遍了,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可真是非常‘投缘’啊。”
“真是相当的‘欣赏’了。”
方子明:“……你语气里的阴阳怪气能藏起来一点吗?”
还有,岑归澜怎么连他们去了哪个酒楼,一起待了多久都知道?他查户口的?
岑归澜:“我不。”
方子明:“……”
“大家都是男人,什么行为背后代表的是什么含义,我就不与方大人细细明辨了,”岑归澜继续道,“那么,让我们继续假定,你不喜欢明虞。”
方子明:“……你语气里的咬牙切齿也可以收一收。”
岑归澜没理会方子明:“那么,又是什么促使着你,在没有这方面心思的前提下,还一直在与她会面呢?”
“而且,我还注意到另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岑归澜又道,“在你们的第三次见面后,你就再也没有主动约见过明虞。”
“我觉得吧,方大人你这个行为,有两种可能的解释。”
“要么,你是见到我在追求明虞,内心被我的神威英武所摄,望而生畏,做了个胆小鼠辈,不敢再触我的霉头,所以自发地退却。”
“要么,很恰巧的,在那之后没有几天,明虞长公主之女的身份便被揭开了。”
“你之所以接近明虞,不是因为喜欢或者欣赏她,而是因为,她身上有某个你想要了解的秘密,譬如,她的长相或者身世——而当这个秘密被公布于天下,你自然也没有了再单独探究的必要。”
岑归澜笑得十分和蔼可亲:“这两种可能,你想选哪种?”
方子明:“……”
两个人足足对坐了两个时辰,最后岑归澜才放了方子明离开。
“方大人慢走,”方子明走之前,岑归澜还倚在门口冲他挥挥手,“明天我还请你继续来喝茶啊。”
方子明本就是文人,身体不如武将强健,这样被摁着坐了两个时辰,本来就已经有些腰酸腿软,听见岑归澜这句话,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直接摔在地上。
岑归澜这人根本就是以喝茶之名,行刑讯之实吧!!
等方子明走远之后,岑归澜才回过身问:“都跟上了吗?”
饶恒点了点头:“诸昇和以云亲自带队去的,务必会最大程度地掌握住方大人的动向!”
“不过大人,”顿了顿,饶恒又问道,“您既然已经认定方大人就是与北地余党有联系之人,为何不直接将他抓起来?”
诚如方子明先前所说,锦衣卫可无旨抓人,真的认定方子明嫌疑很大的话,即便没有十分确切地证据,先把人抓进去打打看嘛,说不定就有奇迹呢?
岑归澜则是道:“我先前只夸了方子明的部分优点。”
“他还有一个优点,就是意念极其的坚定,”岑归澜语气淡淡,“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话,就是刚愎自用,不怎么听得进别人的意见。”
“把他抓起来,屈打成招这一招,在方子明身上是行不通的。”
“最好的办法,还是等他自己露出马脚。”
而且再者,岑归澜自己也有一点想不通的地方——如果方子明就是背后动手脚之人,他的动机出自哪里?
户部的资料显示,方子明是京畿地区人士,从小到大的成长轨迹皆有迹可循,并未有过去往北地的记录。
那么他又是如何与北地余党有联系的?又凭什么帮他们做事?
岑归澜想到,梁梧曾经交代说,京城这边有一位高官,与原北齐的势力联系很密切——说不定就是这些人的首领。
恰巧,原北齐的势力,曾经找寻过失踪的长公主之女。
恰好,方子明跟明虞接触了好几次,他又极可能是在暗中帮助梁梧、庄秋梦之人。
还有再之前,帮助高经纬打通上下关窍,甚至在关键时刻给他通风报信的那位……
冥冥中岑归澜感到,自己似乎已经触摸到了一张覆盖整个云朝——至少是云朝北部的巨大幕布,而此刻大多线索已被抓住,只差最后一块拼图的碎片,便可揭晓其全貌。
——只看,方子明能不能给他足够惊喜的“答复”了。
之后几天时间,岑归澜还真就依言,继续请方子明“喝茶”。
喝什么茶,聊什么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坐满那两个时辰,以方子明这体质,正襟危坐地待满这两个时辰,也算是一种慢性折磨了。
每次方子明罚完坐,走出去的时候,岑归澜都还要叫个人来扶他。
当然,饶恒十分怀疑,大人叫人专门来扶方子明,倒不是真的担心他站不稳——毕竟方子明再是个文人,也不至于风一吹就倒,坐两个时辰都站不稳了。
相比起来,这更可能是一种精神羞辱……不,打击。
而这几日,方子明的具体行踪报告也如流水一般呈到岑归澜的案上,他的大部分活动其实都乏善可陈,只是诚如岑归澜所言——方子明这个人有能力,只是有的时候,他似乎有些过于刚愎自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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