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动作接二连三,落入少年眼底, 他并未再出声赶她走, 反而是在等待什么一般。
等到陶罐中的汤凉了一半, 结结巴巴的话, 才慢吞吞从嘴巴里挤出。
短短的指甲嵌入双膝中,女孩的声音小而轻:“……我到这来, 不是求原谅的。”
“事已至此,我不想辩解什么。”
“但是,我希望彼此间能少点误会。”
她每一个字,仿佛精雕细琢,道一句思索一阵,如潺潺流水,从山里遥遥淌下。
隔着冥冥暗夜,轻轻传入耳中。
起了话茬后,缠成一团的丝线宛若找到了头绪,田桃调整好呼吸,不忘此行目的。
“有两件事,我想让你明白。”
“其一,白日之事,我有愧有悔,对不起,是我做错了。”
“其二……”
她倏地一顿,抓了抓脸,沉默两息后,继续说:“我想纠正你一句话。”
‘你心疼他,那我呢。’
不知为何,江冷星这七个字,犹如魔音绕耳,在她脑海里挥散不去。
那悲凉的声音和寂落的表情,凝聚成刃,刻在了记忆中。
这件事搞不好的话,感觉要做噩梦。
纠正之前,她心里别扭,于是先铺垫点别的:“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是个不着调的惹祸精,莽里莽撞,又蠢又笨又废材。”
“可有时,你也挺傻的。”
“我哪不心疼你了……”
“算了,讲明白点吧。”
她掰起手指,从头开始算:“竭灵池时,我亲你,除了想离开,还有别的原因。”
“灵力被封,你身上难熬,我想助力破除蛊毒,还你幻幽林救我之恩。”
“虽然这部分心思占小部分,但也是有的。”
“梵音谷时,担心你被小富婆们带去玩,我花了足足一百万灵石。”
一百万,现在想起就肉疼。
“就算我当时兜里没灵石,我也还是会救你的,这点很难佐证,可我已经很久没催你还债了不是嘛。”
“此外,浊心涯那几日,你那么欠扁,我半夜三更去竹林寻你,你总不能一点都体会不到吧。”
“从云起小筑回来,那一晚我默许你那样做,也是知道你疼得厉害。”
回想那日,虽不知他具体中了何种毒,可沉沉的呼吸,和喉间溢出的低吟,都在诉说他的疼痛。
她心底,是有一丝丝不忍心的。
说这么多,田桃都要把自己催眠。
其实,可能由于两个人总是小打小闹吧,她一直不肯向江冷星展示低姿态,有股不服输的劲。
可阅览卷轴后,她仿佛把许多事想明白了。
江冷星宛如一团烈火,束缚在寒冰之中,他灵魂被过往囚禁,欲冲破牢笼的意识被自我拉扯。
如他这般的人,旁人行动和话语都不能打哑谜,不然,他会否认一切。
那只记忆深处的小妖怪,令他不再对世间万物深信不疑。
于是,只能仔仔细细告诉他细节。
唉,可和他剖析自己的小心事,真的好丢脸啊。
“所以,我回答你的那句话。”
田桃欲哭无泪,厚着脸皮往下说:“我一直都是心疼你的。”
话音落下,她乖乖坐好,等待审判。
轻纱之后,少年懒懒散散坐在床上,轻风将白纱吹起,敞开一条窄窄的缝隙。
目光探去,瞥见她雪白的后颈,以及细腻肌肤上,仍未消散的掐痕。
她抱着膝盖坐在冰冷地面上,把话掰碎了,无比透明地,如喂汤一样,一点一点喂进他心里。
许久,等不见回应。
田桃直起腰,清醒一瞬:“你有在听么?”
昏暗的床帐中,唯有风缓缓拂过,里边静悄悄,空无一人似的。
天呐,江冷星睡着了么?
真情实感讲了那么多,不会半个字都没听到吧。
她偏头,问道:“睡了么?”
然而回应她的,依旧是一片寂默。
有点绷不住了。
这小子,故意使坏装睡吧。
田桃斗胆,悄悄起身,两手撑在床沿,倾身向前,脑袋左右晃了晃,欲一探究竟。
可她手甫一摸到轻纱,就被敲了一下,手背冰凉之意传来时,她呆愣住了。
“你醒着?”
冷月自布窗中斜照入,静静洒在她头顶,照亮半边脸颊,细密的长睫弥漫着轻柔的光。
一双眼眸中,荡漾着水光,在月光下仿佛起了丝丝涟漪。
她此时,像收了利爪的猫。
在她不死心,想爬上床时,少年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嗯。”
他醒着。
他一字不漏听见了。
田桃往后撤去,回到原位,背对着床,兀自点头:“那就好。”
话不说二遍,既然他未入眠,就算走神,也能听个七七八八。
能明白她的意思就行。
所以,他有什么要讲的吗。
一番推心置腹,开诚布公后,也想明白他的想法。
她倚在床沿,等了半晌,实在疲倦,竟把自己等睡着了。
白纱被掀开,少年望着瘦弱的背影,沉吟几许,从床上下来,悄然蹲在女孩身前。
哪有来道歉,自己先睡着了的。
目光凝在她脸上,手指一挑,将垂落的发丝撩开后,巴掌大的脸颊浮现在视野之内。
一日未清洁,眼角残留水痕,脸上脏兮兮,像钻进灰土里,尖细的下巴沾上了碳末。
但这些,都不足以掩盖她苍白的脸色。
少年长臂一伸,将陶罐端在手里,他捏起汤勺,月光之下,微黄的汤汁,散发着一股姜味。
他手腕一僵,迟疑半晌,轻轻抿了一口。
辛辣的味道,在舌尖掠取一丝灼烧感,遥远的记忆情不自禁浮现,那些被遗忘的,随着姜味,慢慢扩散。
温热的汤咽下,体内缓缓升起一股暖意,像进入了燃起暖炉的房内。
时隔太久,他差点要忘记这般滋味。
他的魂魄,早已被囚禁在那年冬日十一,久居雪隐峰,沦入无情道,不过是自我惩罚。
关于江氏族一切,唯有悔恨自责。
长久以来,他画地为牢般,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如此往复,他都做得很好。
除她例外。
她和姜汤一样,一旦入口,姜的辛辣味,和她的一切,硬生生闯入他的世界。
热烈滚烫,令他难以拒绝。
与其说是怨她拦他,不如说是怨自己,吃一堑,却未长一智。
他思考许久,不曾想明白,到底是哪一刻,她进入了自己的生活。
是在紫云宗比试时,见识到了她的倔强,还是在灵泽秘境时,察觉到她的心思。
又或许,是她送来的苦灵藤幼芽。
他完全想不明白,稀里糊涂度日,等他反应过来一切时,已是梵音谷那夜。
她躺在怀里,他动了欲念。
在浊心涯时,他尝试过割舍,那几日情绪反反复复,躲了又躲,可也只是火上浇油。
在她去云起小筑时,明明心里气炸了,却还是只能让她走。
夜里不由自主想起她会如何和涂山尧相处,害怕他们太亲密,白日能旁若无人相拥,独处时又会做些什么。
尤其是她,惯常有几分憧憬男子出色的相貌,和衣衫之下的□□,生怕她一时色迷心窍,着了外人的道。
因而趁夜接她回来。
哪想,半路碰见柳飘飘,被种下蚀心蛊,蛊毒的威力,难以言喻。
回到浊心涯,宁愿忍疼,也想和她待上一夜,弥补心里的嫉妒。
少年暗自叹气,敛起思绪。
他垂下双眸,往她掌心望去,白皙的手心里,赫然几道暗红的血痕,是被石子划伤的。
视线上移,瞥向她颈间,引玉剑的剑痕还映在上面,两寸长的血迹,已经干涸。
总感觉,这辈子捅了妖窝,被两只小妖换着花样折磨。
食指拂过女孩身上碎布,轻轻触着她的心口,指尖传来柔软的感触,不禁回想起她的话。
她说,她一直是心疼他的。
是怎样的心疼呢,她之于涂山尧的心疼,一样不少,甚至陆师弟、白飞鹭也能在其中分一杯羹。
他想要的,不止是简单的在乎。
可如今去琢磨这点,于事无补。
此时的他,一件事都处理不好,报不了仇,还三番五次招惹她,给不了回应。
如今发生这事,他又能如何,立即揪住她暴揍一顿,再让自己心疼么。
少年如是想着,慢慢收回了手指,若非顾忌引玉剑,他真无法就这么饶过她。
田桃睡了小半会,就做了噩梦。
梦里,江冷星抱着她,戳着她心窝子问:她爱他,还是爱涂山尧?
她不答,那几根长指便一直抵在心口。
妈呀,这简直太可怕了,她直接被吓醒。
这还用问么,她最爱自己啊。
醒来后,田桃呆愣着,茫然环顾四周,朦胧月色中,风猛地吹起,身后轻纱晃了一下。
她怕惊扰到床上少年,擦了擦口水,赶紧抱起陶罐离开此处。
第104章 唱歌
田桃一溜烟奔出帐篷, 她不知是否把人哄好,总之那罐姜汤是已经见底的。
多少应该有点成效吧。
翌日,她睡眼惺忪间, 得知驻扎地夜里进了贼,惊得她赶紧检查自己的小挎包。
还好,兜里空空, 啥也没少。
但据陆师弟所言,不少弟子的灵器被盗,数量不小,多是些华丽昂贵的宝物。
于是,白日众人忙着抓贼。
由于近日各地动乱不安, 许多妖族涌入飞天涧, 鱼龙混杂, 发生点小意外并不稀奇。
并非众修士偏待妖族, 而是自查一番后,的确未发现失窃的物件,便不得不将目光转向聚集附近的妖族。
整个驻扎地沸反盈天, 各处搜寻, 唯有一处静若寒蝉,众人自觉绕开那地。
约莫十个时辰,江冷星未现身,旁人亦不敢惊扰他。
帐幕门帘牢牢闭合, 风轻轻吹起一角, 矮身瞧去, 也望不见藏在里边的少年。
田桃收回视线, 抓着桃枝,转身融进大部队之中, 先把小毛贼捉住,算是小小的将功补过。
大多妖族栖身水边,遂她沿着山溪一路寻找,只要瞥见可疑山洞,木枝就不时敲敲打打。
溪流在浊雾下染成灰色,水线只到膝盖处,但一眼望不到底。
她站在水边一照,只能看清个浑浊的轮廓,如一团虚影,和天上的乌云无异。
如今山河失色,西风残照,万事万物宛若一潭死水,草木凋萎,死灰槁木。
这便是涂山尧希望见到的么。
回忆起卷轴中的小妖怪,悲苦凄惨,生来被当成异类,疼惜他的师父为他而亡,体贴他的江家小少主与他反目成仇。
那些温情时光,仿佛命运馈赠,短暂赐予过他,再残忍剥夺。
也许是魔芽蛊惑,日积月累下,造就他的一体两面。
一面是背着竹筐,着一袭青衫,唇边荡漾起温柔笑意的他,另一面是挑起暴|乱,让无辜生灵流离失所的他。
无论怎样的他,经历过什么,在昔日屠杀江氏全族,如今催化邪灵时,他就已经站到所有人的对立面。
嗐,好乱啊。
反正再有下次,必须躲远远的,不参合这帮人的事。
田桃正暗自思索之际,登时一脚踏空,松软土质向下凹陷,她握住溪边凸起的尖石才没有掉下去。
这好像是一处妖洞,她立即警惕,向后退了一步,伸出桃枝往洞底戳了戳。
“哎呦。”
霎时间,一道稚嫩的童音飘出洞口。
她被吓了一跳,手中树枝胡乱动了两下,声音再次响起:“好疼啊。”
确认无疑,有个小屁孩掉坑里了。
于是田桃蹲在洞边向下望,果然瞧见一个小布丁一样的……小黑熊妖?
土洞直径一米宽,深不到两米,小黑熊全身乌黑发亮,两只兽耳圆润小巧,一双眼睛又大又圆。
尘土落下时,在他身上染上灰尘,小窝突然被毁,他表情有一丝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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