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舞坊并不是什么高雅之地,而是一个富商专门训练舞姬,往官宦人家输送妾室的地方。
秀姨娘在里头挨打挨骂,吃了不少苦头,整日以泪洗面。
某次冉府办宴,请了舞姬助兴,秀姨娘就在其中,艳丽的长相引得冉元生侧目。
秦氏为了彰显自己的贤惠大度,见秀姨娘性子软弱,是个好掌控的,便主动把她纳入了后宅,成全了自己贤德美名,也因此获得了冉元生的信任和满意。
秀姨娘入府之后,正如秦氏所想那般,逆来顺受,从不争宠,乖乖被圈在一方小院子里,从未生事。
对旁人来说,这样的生活如死水一般,太过委屈。
但对打小吃尽了苦头的秀姨娘来说,能不再经受颠沛流离,有个安稳的立身之所,不再饿着肚子挨打挨骂,就心满意足了。
对冉婉,她也没太大的期许,更没甚野心。
只想着日后冉婉能寻着个好人家,哪怕做妾,能如她这般有吃有喝有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就好。
冉婉性子单纯,从小接受秀姨娘这番思想灌输,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对。
听了秀姨娘的叮嘱,冉婉乖乖点头应声,“知道了。”
催促着冉婉洗漱穿戴好后,秀姨娘站在院门口,忧心忡忡的目送着冉婉离去。
*
冉婉先去了秦氏的院子请安,却被秦氏的丫鬟拦在了廊下,让她候着。
冉婉习以为常,抱着怀中如意特意给她灌的汤婆子,安静立于廊下。
秦氏很是重视此次赴宴,把压箱底的华服首饰都取出来了,梳洗打扮了半晌。
冉婉足足被晾在廊下候了一个时辰,才被允许进入明间给秦氏请安。
坐在主座喝茶的秦氏听见脚步声,懒懒抬眸扫了一眼,旋即视线就定住了。
踏进门的冉婉未施粉黛,难得的盛装打扮,衬得她那张吹弹可破的鹅蛋脸愈发明艳。
一双水汪杏眼,看着就惹人心生爱怜,眼神流转间勾魂摄魄。
秦氏捏紧了茶盏,暗自咬牙——果真和他那狐媚子娘一样,惯会勾人!
外人都只当秦氏大度贤明,会主动给夫君纳妾,安定内宅。
实则只有秦氏自己知晓,她一点都不大度,只是还算聪明罢了。
冉元生打从见了秀姨娘一面,魂都被勾走了,甚至打着招待同僚的名义,多次前往舞坊,还曾暗中试探过秦氏的意思。
知晓冉元生打定了主意要把人纳入房中,秦氏这才咬着牙,主动开口说帮冉元生纳妾。
全了冉元生的心意,也给自己赢来了大度贤惠的名声。
违背心意给夫君纳妾,面子有了,秦氏心里却对勾去了冉元生魂的秀姨娘恨极,连带着看冉婉也极不顺眼。
若不是……秦氏咬紧牙关,命令丫鬟除去冉婉身上的披风和手中汤婆子。
“今日带你去赴的宴席十分重要,披着披风像什么样!”秦氏厉声呵斥道,“今日宴会上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若是出了岔子,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不知自己又是哪里惹得秦氏生气,冉婉却是已经习惯了,低眉敛目乖乖应是。
见她知趣,秦氏才重重哼了一声,甩袖出门。
冉婉低眉顺眼的跟上,少了披风挡风,单薄的绸裙并不保暖,风一吹就透了。她咬紧牙关,纵使被冻到身体微微颤抖,也没敢出一言。
等秦氏坐进马车,扫一眼乖乖瑟缩在马车一角,被冻得面色泛白的冉婉,她阴沉的面色才缓和了一些。
马车轻轻摇晃,冉婉低垂眉眼安静的坐在角落,听着车轮碾过地面发出的细微声响,悄悄捏紧了手指。
娘说,夫人带她出来,大概是准备给她相看人家的——对方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就在冉婉胡思乱想的时候,马车吱嘎一声停下了。
马车外传来了车夫的声音,“夫人,到了。”
冉婉回神抬头,秦氏已经越过她,在丫鬟的搀扶下仪态端庄的下了马车。
不等秦氏催促,冉婉自觉起身,小心扶着车门跟下了马车。
秦氏刚站定,就主动热情的同来赴宴的其他夫人们攀谈了起来。
间或有些许视线落到她身后的冉婉身上,看得冉婉身体僵硬,头都不敢抬。
渝国有严格的阶级分层,士农工商,商户地位最为低下。
饶是秦氏家境富饶,嫁妆丰厚,嫁给冉元生这个从七品翰林院检讨,也得捏着鼻子给他纳妾。
冉元生官职低下,秦氏又是个商户之女,同旁的贵眷攀谈起来,偶尔得些敷衍的搭理都算不错了。
肯同她攀谈的,多也是官职低下的官员家眷。
尽管如此,秦氏仍旧乐此不疲,试图同一众贵眷打好关系——她亲生的两个儿子一个姑娘,可都还没相看好人家呢。
秦氏没空管冉婉,她便小心翼翼的紧随在其身后,小心翼翼的朝着周围打量。
此刻她们身处之地,似乎是郊外的一座园子。
来往的女眷们,有不少看起来年纪同她差不多大小的。
冉婉吃惊到嘴巴微张,心下纳罕——难不成这还是一次集体相看?
“你是秦姨母家的?你叫什么名字?”
一道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冉婉的胡思乱想,她惊慌抬头,就对上了一道好奇的视线。
穿着淡绿色纱裙,面容娇俏的小姑娘,背着手站在冉婉面前,微微弯了腰看着她,还在追问。
“我怎么没见过你?”小姑娘说完顿了顿,旋即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我知道了,你就是冉家的那个庶女吧?!”
冉婉却压根没留意对方说了什么,只盯着对方身上的纱裙发呆。
漂亮是挺漂亮的,但这种时节穿纱裙,真的不冷么?
“嘿,你想什么呢?”迟迟得不到回应,小姑娘不满地拍了下冉婉的肩膀,“我问你叫什么呢!”
“我叫冉婉。”回过神来的冉婉匆匆回应过后,有些不适应的往后退了一步。
“哦,我叫齐湘,你可以叫我湘湘,”齐湘似乎是没察觉到冉婉的抗拒,又朝她靠近了一些,神神秘秘道,“你也是来应招镇国公世子的妾室的?”
齐湘说完,视线在冉婉的身上上下扫了一遍,兀自点头道,“你这模样,说不定还真能成功。”
冉婉张了张嘴,捏紧手指,双眼茫然的看着齐湘。
秦氏没说,冉婉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被带来参加的是谁家举办的宴席。
虽说早就对秦氏带她出来的目的有了些许猜测,眼下当真从齐湘口中得知真相,冉婉心下惊慌,还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你……你也是吗?”冉婉头一次与同龄的外人交流,紧张到说话都磕磕绊绊,“你也是来……”
“我才不是呢,我是跟着我娘来看看热闹的,”齐湘立刻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指了指不远处正跟秦氏热聊的妇人,语带鄙夷道,“争着给人当一个妾,还有可能是个没名分的外室,有什么好的?我才不稀罕。”
而说这些话的齐湘并没有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冉婉,也有可能是被她鄙夷的其中一员。
冉婉悄悄抿唇,低垂了眉眼没说话,心下慌乱不已。
给人做妾也就罢了,至少如秀姨娘那般,也是正正经经被抬进府中,被承认有位份的妾室。
可若是做个没名没分的外室……地位比妾都不如!
第3章
园子里来往的女眷们兀自忙着攀谈交流,没人注意到远处亭阁二楼的窗户开了条缝,有人坐在阁楼里,把园子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老夫人,这是今日来赴宴的所有女眷的名帖,”婆子恭敬地奉上一沓名帖并一张名单,向主座的镇国公夫人禀报道,“女眷们带来的适龄姑娘家名字,也都在这了。”
镇国公夫人点点头,翻了翻各家名帖。
坐在她身侧的儿媳孟氏则是在她的示意下,打开名单,对照着名帖,是不是朝着亭阁窗外的众人扫一眼。
“来的人,倒是比儿媳想的还要多,”孟氏看着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字眼,眉头微蹙,“怕是又要引得言官弹劾一通了。”
“不一定,”镇国公夫人摇头,推出了几张名帖向孟氏示意,“你且看这几位。”
孟氏循声看去,旋即目露惊诧,嗤笑出声。
“往日里弹劾我镇国公府时牙尖嘴利,却不曾想竟也有意往我镇国公府塞人?”孟氏冷笑一声,亲自执朱笔把名单上相关的女眷名字划去,“若是他们坚持到底,我还高看几分,可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群沽名钓誉之辈!”
比起孟氏的气闷,年长的镇国公夫人这些年看过的尔虞我诈不知凡凡,气定神闲的宽慰孟氏。
“有利可图之时,多的是见风使舵之辈,不必为此生气,”镇国公夫人说着,挑出了几张名帖,“这几个还不错,你看看。”
孟氏认认真真把老夫人挑出来的那几张名帖一一看过,心下有了思量。
“你自己看看,再挑挑,”镇国公夫人冲孟氏示意,让她不必顾忌自己,“你是珉儿的娘,你的意见最重要。”
孟氏点点头,倒是没有客气,从老夫人挑出的名帖中,又选出三张名帖,给老夫人过目。
名帖看的是家世,接下来还要相看人。
家世再合适,人不合适也不成。
孟氏想到这,在镇国公夫人的示意下,搀着她起身行至窗前,在婆子的指引下,仔细观察方才挑出来的那三户人家的女眷。
这边忙着相看女眷,一墙之隔的园子后边,却是个偌大的练马场。
萧程晋大刀阔斧的坐在围栏上头,满面愁闷的甩着马鞭。
“哒哒哒哒……”
一阵轻快的马蹄声渐行渐近,伴随着一声口哨,一只巨大的马头倏地伸到萧程晋眼皮子底下,呼哧呼哧喘出的热气喷洒了他一脸。
萧程晋:“……”
“姓孟的!”听着骤然炸响的狂笑声,萧程晋咬着后槽牙推开马头,一鞭子朝着马背上挥去,“你找死!”
马背上的人灵活避开鞭子,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战战兢兢的马夫,背着手乐颠颠的走到萧程晋旁边,学着他的样子坐上了围栏。
“怎么了小表弟?”孟彰揽着萧程晋的肩头,冲他眨眼睛,“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表哥开心开心?”
“别烦我,”萧程晋推开不着调的表兄,面露烦躁的威胁,“别逼我动手。”
孟彰同萧程晋年龄相仿,从还在襁褓里就开始打架了。
打到现在,表兄弟的感情越打越好,萧程晋的身手练得越来越好,孟彰被摁着打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孟彰想起后腰上现在还没消的淤青,见好就收的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行行,不碰你了,”孟彰笑嘻嘻的调侃道,“姑母她们正忙着给你找媳妇儿呢,你不高兴,怎么还自个儿在这生起闷气来了?”
“媳妇?”萧程晋瞥了孟彰一眼,“也不过是个被连累的可怜人罢了。”
听到这话,孟彰面上不正经的神色一敛,冲着不远处站着的小厮微抬下巴示意。
小厮立刻明了,后退数步警惕四周。
“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都是自愿前来,又不是强抢民女,”孟彰眯起眼睛,嗤笑道,“镇国公府,一等国公,一品镇边大将军,国公世子……这家世,多的是前赴后继想扑上来一步登天的人。”
孟彰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一副纨绔模样,实则比谁都看得清楚。
“你也不必觉着对不起人家,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孟彰拍拍萧程晋的肩膀,宽慰道,“你若是实在过意不去,等人抬进府,你对人家好一点弥补一下不就成了?”
萧程晋低敛了眉眼没作声,紧握着马鞭的那只手却已用力到青筋暴出。
“女子何辜,”一片沉寂中,萧程晋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镇国公府世代忠良……”
孟彰眼底闪过一抹复杂,却不知该如何宽慰萧程晋,面露苦涩。
是啊,镇国公府世代忠良,他孟家又何尝不是对皇室忠心耿耿,镇守一方,为渝国立下汗马功劳?
然而如今,殷家手中的兵权被一再打压,镇国公府也被逼出此下策……
不错,今日的这一切,都是一个计……一个镇国公府被逼无奈,不得不走的一步棋。
当今圣上生性多疑,伴随着年纪渐长,疑心病也愈发严重。
再加上一堆抱着各种目的的言官在底下拱火,有事弹劾一本,没事也要找点事弹劾一本,搅得朝堂之上浑浊不堪。
手握兵权,世代镇守边疆的镇国公府,更是遭受攻击的重点对象。
比起喜欢拉帮结派站阵营的一众文臣,镇国公府堪称一股清流。
镇国公府上下能有如今地位,全靠实打实的军功累积,并无任何其他势力背景帮扶支撑。
正因如此,不站队任何一方的镇国公府成不了某些人的助力,便被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
既不能为己所用,亦不能为敌所用。
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扳倒镇国公府,瓜分兵权势力,壮大己身。
皇帝早有收拢兵权之意,然镇国公府并无其他根基,一旦兵权被收缴,怕是立刻就会被心怀不轨之人敲骨吸髓,吞噬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针对镇国公府“功高震主”的弹劾愈演愈烈,皇帝也渐渐升了打压镇国公府的心思。
从他特意越过如今手握兵权的镇国公嫡长子,偏要提镇国公长孙为世子袭爵一行上便可看出端倪。
且皇帝似是有意,让刚刚获封世子的萧程晋尚公主。
依照渝国的当朝律例,驸马不可掌兵,不任重臣,只领闲职。
镇国公府人丁稀少,到了萧程晋这一代,更是只有他一个男丁。一旦被皇帝赐婚尚公主,就是直接断了镇国公府的掌兵路。
日后皇帝收回兵权顺理成章,镇国公府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如此种种,事态紧急。
迫于无奈之下,镇国公府才匆忙想出给舞象之年的萧程晋抬妾的下策。
多少人都在盯着镇国公府的一举一动,镇国公世子未曾娶妻,先纳妾进门一事,定会在朝堂之上掀起波澜,以“私德不修”为由,大肆弹劾。
借此东风,皇帝为皇室颜面着想,也得暂且熄了让“名声有损”的萧程晋尚公主的想法。
萧程晋则能借此机会离开京城,前往边疆大营,远离是非。
“要真说起来,表兄可真羡慕你啊,”孟彰抬首望天,苦笑一声,低声喃喃,“纵使今日过后你名声有损,却能顺利从京城这滩泥沼中脱身。去边疆杀敌卫国,策马扬鞭,好不快活。你表兄我,大抵这辈子都只能困顿在京城之中了。”
萧程晋沉默片刻,忽而跳下围栏,打了一个呼哨。
浑身漆黑的骏马自远处飞奔而来,如同一道闪电破开阴云,冲至萧程晋面前扬起前蹄,嘶鸣一声,用大脑袋在萧程晋身前不住地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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