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遇上奇怪事的凡人们,到庙里求神拜佛不成,也会花些钱财寻求“大仙”们的帮助。
他显然是把戚慈二人也当做此类修士了。
两人跟着中年男人进到他家,见是一间小小院落,东屋西屋分别住人,墙角堆着许多收回来的金灿灿玉米棒。
男人和妻子前前后后忙碌招待,先是奉上热茶,又是捧来果脯点心。
霍忍冬坐下,忽然感觉到一道视线。
她回头,在西屋门口见着个形容憔悴的年轻女子,正躲在门后偷偷瞧着他们,一张脸略显苍白。
男人按民间求仙人帮忙的惯例,忍痛掏出一个装满碎银铜板的荷包,却见戚慈神色漠然、连眼皮都没抬,一时间有些踟蹰是不是钱财太少了。
戚慈开口:“你家怎么了?”
闻言男人也顾不上窘迫了,忙道:“是我女儿!原本上月初十定了要结亲的,但出嫁前一晚忽然出了意外……再醒来就不能说话了。”
“我们也问道观里要过符水,求过寺庙的和尚作法,但什么办法都试了还是不见好,亲事一拖再拖。”
霍忍冬又回头朝西屋看了一眼,方才站着那女子的地方已经空了。
男人的妻子眼睛还带红肿,闻言哭嚎起来:“可怜我玉儿大好年华,被折磨得不人不鬼,要我说当初就该搬离这天杀的万水镇,管什么劳什子娃娃亲,孩子保命要紧……”
两人七嘴八舌,霍忍冬这才搞明白事情起末。
原来这万水镇看起来普普通通,实则是有些诡异事情的。
连着三年,镇里但凡出嫁的新娘总有十之二三发生意外,且每次都是在出嫁之日的前一天。嫁妆喜酒都已安排好了,早起家人却发现新娘昏迷不醒,身上还穿着惨白丧服。
要只是闹鬼了还好说,但新娘们醒来后都出现身体虚弱的症状,有的还会生病。这家男人的女儿小玉格外严重,竟然一连月余无法开口说话。
一次两次,镇上的居民都觉得此地晦气,有些家中有女儿的举家搬离,也有些农户走不了,只能咬牙忍了。
怕撞到不干净的东西,一时间谁家都不敢办亲事。但眼看女儿年纪越拖越大,父母长辈又心存侥幸,心想或许出事的不会是自己家女儿,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办了婚事。
谁想到……
男人大哭起来:“小人见仙师仙子气度不凡,一看就是有大神通的,恳求仙师发发善心救救我家女儿!”
他拉着妻子就要跪下磕头,只是未等膝盖落地,一阵风将二人吹起,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到了一边。
戚慈站起身望向霍忍冬:“这水平正适合你练手。”
男子夫妇脸上还挂着震惊,霍忍冬也是一脸莫名:“……我?”
可她刚刚进入炼气一层,只会两三个小法术呢。
“方才于镇外路过时我就看见里头似有古怪,应该是鬼魂作祟,不过瞧那程度,道行不强。”戚慈转过头来,“先去瞧瞧你家女儿。”
“哎哎,好!仙师这边请——”妻子殷勤地在前方引路,带他们打开那西边小屋的门。
霍忍冬踏进去,便见夫妇俩守着一人围在床头,小玉不过十五六岁,瞧着比她还要小些,一张脸透着病态的苍白,瞧见生人畏惧地往母亲身后躲。
戚慈上下扫了一眼,示意她上前:“你来看吧,以神识观之。”
霍忍冬连忙摒弃杂念、凝心聚气。神识是修仙者精神意识的外放,是超脱眼耳口鼻观事物的形式,可以看到眼睛看不见的东西。
她以神识查探小玉全身,疑惑道:“经脉阻塞,精气无法通过喉部,这应该就是不能说话的原因。我试着输送灵气入她体内打通滞涩。”
“还有……”
戚慈:“还有什么?”
“小玉身上还缠绕着很淡的黑气,好像蜘蛛网一样,那是什么?”
戚慈面无表情:“障毒。”
*
他们仔细查探万水镇这三年来发生过古怪的人家,又问过镇长,终于发现了隐藏在众多新娘出嫁怪事下的真相。
镇长是个老头,他缩着脑袋,指了指前方路口一棵枯死的老槐树:“就是那了,你们要找的白姓人家。自他家的女儿在出嫁日被烧死,镇子里就开始起怪事了。”
“地方就在这,要是没事,仙师仙子,小人就先告退了。小人凡夫俗子,可没有仙气傍身啊……”
戚慈摆摆手,镇长一转头溜得比谁都快。
霍忍冬往那棵老槐树后头望去,见一间被大火烧得只余漆黑骨架的老宅,像具枯死的巨大骸骨,孤零零伫立在那里。
随着年月渐久,砖瓦缝隙里长满了杂草,完全没有活人生活的气息。
她以神识查探,发现全镇都萦绕着缕缕黑气,尤其以这间废宅最为浓郁,密密麻麻成了个蜘蛛网的核心,像是乌云压顶。
“公子,此处怎会这般?”
戚慈好看的眉头簇起,以指为剑,在虚空画了个压灵阵,将这片鬼宅困在囹圄内。
“障毒并不少见,最近百年障毒污染已经通过黑域裂隙遍布大陆。在凡人看来‘天降灾祸,邪物害人’的奇怪事,实则就是受了障毒干扰。”
“普通人死后的魂体无知无觉,只会遵循地府纲常入六道轮回,不会害人。但若周围正巧布有裂隙,散逸出障毒,死前又遭凌辱、仇恨、背叛,就会成为厉鬼。”
霍忍冬看向萦绕在鬼宅上丝丝缕缕的黑气,只觉骇然:“这里和公子身上旧伤的障毒,是一样的?”
“正是。”
她脸色变了变,下定决心一般:“公子法力无边,对付这种厉鬼一定手到擒来。但障毒危险,公子如果动手,伤势必雪上加霜……我愿意代为处置厉鬼,只是技艺微末,需要公子指点。”
戚慈略带惊讶,以为这等年纪的小姑娘听见鬼魂之说恐怕都要哭了。
他笑了笑,面带鼓励:“你的落日剑自带太阳正气,专克鬼邪,不会有大事。”他还想说自己会在后头看着她的,但想了想又没开口。
白发青年负手而立:“念在此鬼未伤人性命的份上,雷法司刑,我若出手,她就别想投胎转世了。”
霍忍冬脑海里出现四个字:灰飞烟灭。
被烧成废墟的白宅两侧各有人家,一间已成空屋,另一间只有个瞎眼老爷爷坐在门口晒太阳。
霍忍冬上前询问:“老先生,您可知旁边的白家发生了何时?”
那瞎眼老头吧唧吧唧嘴,点头:“姑娘算是问对人了。我在这住了三十年,没人比我更清楚的。”
原来镇上原先有位姓白的书生,开了家小小私塾。夫妻恩爱,他们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叫翠娥。女儿生得容貌端丽、熟读四书,是四邻八乡有名的才女。
可翠娥却被邻城新上任的刘姓城主看中,想要娶为续弦。那老城主已经六十高龄,比白先生岁数还长,又有七八房小妾,白家自然抵死不从。
接下来便是一番强取豪夺、仗势欺人的戏码。
刘大人砸毁了白家私塾,赶走了众多学生,又在镇内散播谣言,诋毁女儿家清白,逼得翠娥不得不嫁给他。
只是在成亲前夜,白家宅子突起大火,火势冲天,将一家三口全都烧了干净。
瞎眼老爷子缓缓回忆:“那年老头子我还没瞎,还记得,火将晚上烧得和白天一样亮!白家一家三口谁也没逃出来,一场喜事变白事。造孽啊!好好的言情书网,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呐。”
“大火一连烧了两天,后来镇里几个小子想去给白家收尸,却怎么也找不到骸骨,就不了了之了……”
“几个月以后,镇里再有人家办喜事,渐渐地就开始发生怪事。人们都说是白家翠娥来讨债了,是有怨气才阴魂不散啊。”
老头抹了把脸,无颜面对众人似的声音低下去:“想来,也确实是有怨的……”
第17章 她成了那名新娘
霍忍冬一手剑,脚步稳稳地踏入白家宅院的废墟,虽然没往后看,但她知道戚慈就在身后不远。
宅院不过一进,总共三间卧房。此刻房柱墙根都已经被烟火熏得焦黑,看不出本来面貌。但从歪倒在地上的青瓷水缸、塌了一半的雕花影壁,都能看出白家曾经是何等清贵雅致的人家。
霍忍冬一手掩了掩鼻子,宅内逸散的障毒像烟雾弥漫,虽然被戚慈的阵法困住,但她仍觉得气息不畅。
她循着教导,先是在宅院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打下黄符,只见符纸金光一闪,隐隐有符文浮动,这便代表困死了这座鬼宅,鬼怪无法逃离。
四下巡视了一番,霍忍冬还没走入内室,忽然感觉背后吹过一股阴风,凉飕飕的直往脖子里钻。
下意识觉得有什么不对,转头一看,她不由浑身一僵。
在破破烂烂的堂屋里,原本灰蒙蒙的颜色间,却有一袭亮色出现,叫人毛骨悚然。
一条绣着并蒂莲花的红裙在眼前飘荡。
红衣新娘的上半身隐入天花板看不见,两手平平垂在身子两侧,长袖飘飘遮盖了手,只能看见裙裾下一双红底绣鞋晃来晃去。
……这模样,活像是吊在房梁上。
霍忍冬后退半步,握紧了剑柄。
她从小听村内老人讲,说若是有人身穿红衣死去,死后必成厉鬼,无法引渡投胎,是一定要回来报仇雪恨的。
霍忍冬持剑摆出起势,灵气在她剑尖环绕,微风吹散周围的尘埃飞灰。一片片被烧得坑坑洞洞的布帘左右摇摆,把废宅弄得鬼气森森。
“白姑娘,往事已矣,放下执念吧,不要再徘徊人间了。”
她严阵以待,开口劝说着,但当看到那双红鞋在面前晃啊晃,晃啊晃——
又想起白氏翠娥凄惨的身世,手中的剑却怎么也无法刺出去。
要说起凄惨,这姑娘的身世只比她更甚之。
执念……恐怕也不是那么好消除的吧。
在心生怜悯分神的一刹那,她竟然没发觉红衣新娘的身形悄悄下沉了些,露出被长发掩盖的面孔。
漆黑的发丝、血色的衣服、惨白的脸颊。
没有一丝活气的瞳孔在长发后露出来,一眨不眨望着她。
双方对视的一瞬,霍忍冬只觉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
天旋地转。
再醒来时,耳边是许多人的嘈杂喧闹声,叽叽喳喳的。
“服不服?一个落魄书生而已,还真把自己当举人老爷了!”
“就是当今状元郎,咱也不是没见过。区区秀才,那得跪下给我们大人提鞋!”
“哈哈哈哈——”
笑声里,几名穿家丁布衣、手持棍棒的年轻男人趾高气昂地站在墙头,身后是被砸倒的私塾柴门。
一方强,一方弱。弱的那方只有一家三口。
白老爷是个文弱的书生,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气得脸色煞白:“我家一直谨言慎行从未越界,是你们刘家欺人太甚……”
有一家丁站出来大骂:“住嘴!今儿我们就是来给你长个教训,咱们刘大人是皇上亲自任命的城主,是从皇城出来的大官,你说话前小心掂量着点。”
“就是,刘大人看上你女儿那是你白家的福气造化,别给脸不要脸!”
听见这话,原本头脑晕晕乎乎的霍忍冬忽然清醒过来。
她低头一看,见自己身上套一件青色的儒裙,个头好像矮了些,十指纤纤没做过粗活,落日剑也不在身边,这显而易见不是她的手脚。
她这是……成了白翠娥?
霍忍冬心下惊惧想要呼唤戚慈,但不属于她的四肢根本不听使唤,连行动、说话都做不到自如。
——她好像只是硬塞进这具躯壳的一个旁观者。
混乱的场景里,她听见“自己”开口:“承蒙刘老爷厚爱,但小女蒲柳之姿,出身贫寒微贱,实在不堪相配。”
那道声音清雅好听,但霍忍冬被困在一个死人身体里动弹不得,又被迫重复白翠娥死前的一举一动,无端出了一身冷汗。
刘家的家丁大笑:“白姑娘可太谦虚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兄弟们,老爷出门前是怎么吩咐的来着?”
“不听话,那就砸了!”
“通通砸了!”
十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抡圆了胳膊,用铁锤、棍棒将草庐砸得粉碎,私塾里的桌椅板凳都是竹制的,几下就只剩下一堆废墟。
白先生想上去抢些书籍字画,但被家丁们推倒在地。
周围有不少私塾的学生和镇民在围观,有几个年轻的学子看不下去想上前来帮忙,却被家里人死死拉住了。
“你傻了不成,那刘大人在皇城都是有门路的,你明年不想科举了?”
“可别沾,沾了准没好事。”
不管白家三口怎么哀求,镇民个个默不吭声,有的别过了头,有的甚至小声劝他们不要与权贵相争,不如就此认命将女儿送出去。
眼看书塾被砸了个干净,家丁们又拽下门匾来,白翠娥的母亲不顾一切往上扑:“那是父亲提的字,住手!!”
只闻砰的一声巨响,木头门匾被狠狠砸成两段,一半写着“白鹭”、一半写着“书院”,中间是一道深深的鸿沟。
白母被一人手中的木棍砸中头,眼睛一翻,软软倒在地上,进气少、出气多。
“娘——!”
哭声、笑声、喊声里,霍忍冬借白翠娥的眼睛看着这一切。
不远处是趾高气扬,用鞋底踩着私塾门匾践踏的权贵家丁。地上是脏污的书籍、摔断的笔墨、踩烂的心血。
身边,父亲抱着母亲眼泪一直流,周围是指指点点的父老乡亲。他们的五官和面目看不清楚,只有一张张不断开合的嘴,溢出唇枪舌剑、口不择言。
他们一家三口成了众矢之的。
霍忍冬感受到了白翠娥的麻木,这种感觉和她当初在秋水镇时何其相似。
是面对权力时的孤立无援;
是敌强我弱、敌众我寡的无力和愤怒;
是一群人逼迫她走到了悬崖边上,还要看她乖乖跳下去的绝望。
之后几天,白家遭逢大难。白母被砸掉半条命,躺在床上用汤水吊着一口气;白父收拾了私塾后续的事情,又遣散了各先生学子,卖了地,一日比一日憔悴。
除此之外还有刘家时不时上门来找茬。
白翠娥出去买菜时,被镇子里的流氓尾随,听他们在身后光明正大议论。
“听说是白姑娘出门上香时偶遇了刘老爷,自甘下贱、巧意勾引,在庙里土炕上就成了好事。结果因谈不拢价码,不想当妾,这才闹了这一出。”
“我就说,人家一个城主,怎么会好好的娶贫民女子做续弦。”
“白姑娘声音如莺歌,不知道在炕上是不是一样好听……”
霍忍冬怒目而视,甚至想拔剑出鞘,但她连手都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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