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郎看看左右,他似乎没有两个兄弟那么多的想法,但是兄弟们都发表了言论,只有他一个不说话显得多少有些不合群。
何大郎想了想道:“还是娘厉害,早早屯了粮食,又挣大钱,不然咱们也得跟他们一样啃树皮。”
不得不说,这马屁拍的很及时,徐秀越感觉最贴心的,还是她的好大儿。
何三郎跟何四郎也如梦初醒一般,边感叹着边捧了徐秀越一通。
其实也不是他们闲着聊天,主要是被那么多双饥饿的眼睛盯着,人的神经绷得太厉害,倒不如说点话,能缓解下压力。
就算如此,吃完饭以后,几人也不再多做停留,继续往前走。
有何四郎拖后腿,赶了三天的路,他们才瞧见县城的影子。
应该说,他们瞧见的,是县城前挤挤挨挨一大片的灾民。
三天的逃难没有驴车换乘,何四郎的脚底磨出了一个水泡,拄着徐秀越的拐杖脚步踉跄、头发林乱精神涣散,混在灾民堆里几乎看不出什么区别的。
何三郎因着每日吃喝需求量大,但他们又不能带太多行李,此时已经又饿又渴,嘴唇因为干燥起了皮。
三兄弟里状态最好的竟然是何大郎,他吃的虽然比普通人多一点,但也就是正常壮年的量,耐力却比一般人抢上许多。
再让给了何三郎两块饼外加半壶水之后,走到县城也只是面上多了点疲惫。
至于徐秀越,全程趴在何三郎背上,唯一做的活动就是算一算时辰是不是该走了。
所有人都在往前走,但前面的人却已经肩膀挨着肩膀。
何三郎拉了一下何四郎,小声道:“老四你拉着我衣服,别半路掉了叫人抱走了。”
何四郎脸黑了下,嘟囔着“我又不是小媳妇”,手还是紧紧攥住了何三郎的衣服,何大郎靠在何三郎另一侧,最安全的就属徐秀越了。
灾民还在源源不断地挤过来,徐秀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陆陆续续缓慢移动过来的人群,再看看前方黑压压的一片,拍了拍何三郎的肩膀道:“往边上走走,看能不能绕过去。”
县城的前面是一条宽敞的官道,论大小,应该有现代一个花园小广场那么宽,两侧是杂草树木。
难民们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或许徐秀越他们拐弯进山的那天,县城前已经有了第一批灾民,围堵在县城门口,巴望着县老爷或是城中富户能可怜可怜他们,开棚施粥。
就算施粥,排在后面的人也大约是吃不到的,所以大家伙才会拼尽全力往前挤,就连大路两侧的树林里,都挤满了跟徐秀越一样,想要绕路向前的灾民。
再往前走一段路,徐秀越的鼻尖忽的嗅到一阵恶臭随着空气飘来。
虽说灾
民们身上都带着些味道,但这样的臭味,显然不是活人能有的。
果然走了不远,树林的地面上开始出现零星的难民尸体。
有的已经腐烂了,有的还很新鲜,有的人躺在地上,不知道是死是活,还有的尸体上,有着各种各样的伤口,还有一些尸体,缺少了某些肉块。
呕——
徐秀越看的一阵反胃。
从前的饥荒,或是历史上的灾荒,在徐秀越的眼里,都是一笔带过的死亡数字,待放到眼前她才发现,哪怕只是个位数的死亡,承载着的困苦,就像是如今整个社会的缩影,让人反胃。
人越多的地方,争斗越多。
不像是前世互联网上人群聚集在一处也只能互喷,灾民们聚集在一起,大多数都因为饥饿没有力气说话。
但若有人起了恶心,有力气男人可以欺负没力气的男人,年轻的壮年可以抢夺年老的,力气小的男人还可以欺负体力更弱的女人,女人若是狠心,还可以欺负孩子出气。
所以走到这里的,极少有孩子。
人到了绝境,大多数惜命的人,都会爆发出掩藏起的兽性。
徐秀越叹口气,不敢再四处乱看,她只是个算命的,即便是个穿越者,即便眼见乱世,又能做些什么?
何三郎似乎察觉出徐秀越的不适,走的更快了。
有灾民盯上了他们,但很快又转回头去。
三个男子一个妇人的组合,在男子都带着凶器的情况下,即便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个肥羊,想要招惹的人还是得掂一掂自己的分量。
主要他们的包裹已经瘪下去了,为了避免有人见财起意,徐秀越只让何三郎带了两顿半饱的粮食,分成三天吃。
再往前走了一段,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县城城门的大致轮廓,路就有些难走了。
灾民们或躺或坐地挤在一处,越往前人越多,三个郎只能小心从人群中走过,就这样依旧会不小心碰到别人。
有的灾民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有些身体比较强壮的,则愤愤抬头,待看清他们四人的组合,便又转回头去。
很安静,很少有人说话,于是有些人的声音即使弱了些,也依旧清晰地传入了几人耳中。
“一捧米,只要一捧米……”
徐秀越转头,远远看到一个女子露出半边肩膀在揽客,何大郎看了一眼,这个没见过大场面的古代淳朴农家汉子,耳朵根直接红了。
女人像是找到了目标,朝何大郎看过来,声音都大了些许。
“一捧米,行行好吧,大爷,只要一捧米,救救我的孩子吧……”
四人加快了速度,女子见他们无意,声音又小了下去。
再往前,站着的人多了起来,徐秀越能明白为什么灾民们不坐下躺下了,因为地上被人踩在脚下的尸体多了起来。
想活命,就得站着挤。
恐怕这也是之前有些身体还算强壮的男人不再继续向前的原因。
毕竟再好的人,也经不住一站站好多天,他们只需要等着前面的人撑不住了,或是施粥开始,再往前冲就是了。
徐秀越他们想要尽快进城,明显等不得,只能试着再往林子里走些,看能不能绕过去。
事实上是可以的,只不过多走了许多路。
他们绕出林子的位置,已经到了官兵把手的最前线,有兵士发现了他们,当即抽出刀怒喝了一声:“什么人?!”
何三郎立刻停住了脚步,有点不知所措,徐秀越顺势从他背上跳下来,朝前面的官兵道:“这位军爷,我们想进城,您看……”
“本县不接收灾民,你们要吃的,就往府城去,县里没有粮食了。”
原来他们一直在往府城赶人,徐秀越看了眼最前排或蹲或坐在地上的灾民,看来听信他们话的灾民还在少数。
想想也是。
灾民们从遥远的西南走到这里,已经是拼尽全力,又哪来的力气去府城?
怕是半路上就死绝了。
徐秀越往前走了几步,官兵立刻举刀并后退了一步,厉声呵斥:“做什么?!”
徐秀越停住,她瞧出了官兵的恐惧。
城墙外是一溜排好的木刺,将官兵和灾民分割成两个世界,但显然,官兵的数目远在灾民之下。
他们心中也是慌的。
要不是吃着官粮,只能听上面指派,恐怕这些兵士也不愿意来冒险。
人在恐惧的时候,会呈现攻击性。
为了避免误伤自己,徐秀越没再往前走,而是略提高了声音道:“这位军爷,我们是安河城来的,这是我儿何秀才,没想到跟灾民混在了一处,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进城?”
徐秀越说着,拽了拽何四郎,何四郎也机灵,当即打开随身包裹,里面是他的秀才文书。
何四郎拿着文书朝兵士拱了拱手:“大人请看。”
官兵一脸狐疑。
这时候哪有秀才老爷会来他们县,没走到恐怕就给灾民给吃了。
不过看到旁边的何三郎跟何大郎,官兵才明了,这是有人护着才能走到这里。
他犹豫了几秒还是慢慢走了过来,不知是想着背后有其他士兵瞧着,还是半信了徐秀越的话。
停在半米外的位置,官兵接过去看了看何四郎的文书,看了几人一眼道:“等会。”说罢拿着文书往回走。
官服发的文书都有辈分,除非大周朝完了,不然去官府就能补办,所以徐秀越也不担心他拿了就跑。
那人拿着给另一个看门的兵士看了一眼,两人说了会话这才走过来,这次离得距离倒是近了,道:“文书是真的,你们来咱们县做什么?”
徐秀越一时语塞,还是何四郎忽然道:“听说县里有一前朝诗仙留下的碑塔,学生神往已久,特来观摩,不成想正好遇上了灾民。”
官兵上下打量何四郎一眼,那嫌弃的神情仿佛在说“闲的蛋疼”,他将文书递还给何四郎,挥手道:“咱们县关了,不放人进,你们还是回安河城去吧。”
“这……”
不待徐秀越动作,何三郎已经一把握住了官兵的手,笑道:“官爷,通融下呗,咱们大老远来的,总不能再走回去。”
官兵手指捏了捏掌心,似乎在评估手中的东西。
徐秀越此时忽然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觉。
出息了啊,这都学会贿赂官兵了。
徐秀越不知道何三郎给了多少,但眼见得官兵表情缓和了,应该是满意的。
官兵悄悄摸了一把袖口,在抽回手时掌心就空了,他没说能不能进城,只是回头扫了一眼其余士兵,压低声音道:“我这还有这么多弟兄……”
徐秀越:……
不是吧,这行贿还得从上到下来一遍?那得多少银子?
“我也不能直接徇私,这样,一个人三两银子,也算是给带你们进县的兄弟一点辛苦钱。”
啥、啥?!
一个人三两?
何大郎瞪圆了眼睛,不过这种时候,他娘没开口,他也就闭了嘴。
徐秀越干笑了两声,道:“是不是……贵了点?”
官兵摇头道:“您瞧瞧外面这些人,带你们进去,咱们兄弟也是担了风险的,要是灾民一见有人进去了,都要进城咋办?”
徐秀越想想,倒确实有这种风险,眼看官兵没有降价的打算,便叹了口气,一脸肉痛道:“哎,就剩这点了……”
边说着,徐秀越边掏出了几块碎银子,加起来差不多十二两上下。
官兵看见银子,眼睛都亮了,笑道:“婶子也别嫌贵,花点小钱进城,总比跟这些灾民呆在一块强吧?您家有秀才老爷,多少银子还赚不回来?”
徐秀越回头看了眼熙熙攘攘的灾民,感慨道:“倒也是,可怜哟。”
这会功夫,官兵已经将银子揣进了怀里,徐秀越还怕他拿了银子不干事,谁知道他倒是个守信用的,当即朝城墙上喊了一嗓子——
“来活喽!下四个!”
第65章
徐秀越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城墙上竟然缓缓落下来四个大篮子。
每个篮子上都用两根粗重的麻绳捆绑着,看起来十分结实,待篮子落地, 先前收钱的官兵就催促他们道:“上去吧, 咱们兄弟进城也是这么走的。”
上、上去?
徐秀越仰头看了看足有三层楼那么高的城墙,想着要是半路掉下来,运气好应该还能苟住一条命。
徐秀越还没动作,前排的灾民们却产生了骚动。
“让我们进去吧!”
“行行好, 官爷!让我儿子进去吧!
”
“大娘,大娘, 待我儿子一起走吧,不用管他,送进城就行!”
灾民嘈杂的声音传来,有求官兵的,也有求徐秀越的, 还有想要现场卖身为奴的。
官兵不耐烦地用刀背拍了拍灾民前面的木刺,粗着嗓门嚷道:“喊什么喊什么?!想进城?你们也给三两银子啊!秀才文书有没有?!”
一句话,几乎将所有灾民的视线拉到了徐秀越他们身上。
徐秀越感觉被拉过来的可能不只有视线, 还有仇恨,对富人的仇人, 对“本来以为跟我们一样, 谁知道是个伪装的富人”这种眼热的仇恨。
怕再待下去起冲突, 徐秀越招呼几个郎上了吊篮。
徐秀越紧紧抓住泛黑的吊篮, 感受着古代版的简易电梯缓缓上升, 都不敢低头看脚下, 怕晕。
好在每个吊篮有三四个壮年在拉,徐秀越几人很快就登上了城墙顶。
脚踏实地的那一刻, 徐秀越的心跳才平缓下来。
“别看了,快下去吧。”
徐秀越只是往下面瞅了一眼,就遭到了官兵的驱赶。
也不知道他们跟下面的人是怎么分账的,好在没有再伸手要钱,徐秀越带着三只郎忙顺着城墙楼梯下去了。
脚踏上留仙县的主道,徐秀越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外面是饿殍遍地,里面虽称不上是歌舞升平,但也是一派安宁祥和小镇的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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