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自己有点陌生, 头发已长及肩膀,那些丝巾再也用不上, 眼底青灰一片,肿的像核桃。
这几日晚上睡不着觉,睁眼盯着帐子顶直到天明,闭上眼就会想起他的样子,半点不敢想,一想就揪心的酸胀钝痛。
为了不胡思乱想,宝春开始干活,书房里的宣纸早被她裁剪的整整齐齐,足够他回来用上数月,书架上的灰最后被拭了一遍,她轻抚过每一本册子,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又赶紧憋了回去。
夏蝶端着午膳进来,发现宝春又在对着书案发呆,不知第几次恍惚出神了。
她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宝春揽进怀里,宝春坐在软榻上,抱着她的腰险些哭抽过去。
哭完痛快了,水洗的眸子抬了起来,声音轻而哑,“我好没出息…还没走就开始想他了……”
“既然这么难受,要不就不走了。”
良久,宝春还是摇了摇头。
天色蒙蒙亮,两人趁着守门轮岗的空档出了府,太监服和腰牌宝春都留着,帽檐压低了点出去没人注意。
城东早候着一辆马车,听见响动,年家管家掀帘子下车,看见了宝春的脸,心里高悬的大石落了下来。
太像了,是大小姐没错了,简直和夫人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出了城郊她们就换回了女装,山路崎岖,哪怕轮子经过了加固,还是颠的人反胃想吐。
“你这一走,就再回不去了。”宝春拉了拉她的手。
夏蝶摇头,“四爷早将卖身契还我了。”
“那戴铎呢?寻不到你,他怕是要急疯了。”
“你莫要思虑这些,我受父亲之托,定要将你稳妥地送去年家的,看你过上安生日子我才安心。”
至于戴铎,夏蝶忍不住脸红,“我给他留了信,一年后若他仍然肯要我,我便跟了他……”
既然夏蝶下了决心,宝春也替她高兴,又忍不住兀自懊恼,她都没来得及给四爷留一封信就这么走了,不知他现在行进到何处,有没有顾得上吃饭。
康
熙这次去塞上带的儿子多,直郡王、太子、十三、下面几个小的包括最小的老十八都随行在列。
四爷奉命在外围巡视,帐篷搭在了远处,万万没想到一夜之间就变了天。
大晚上刚过子时苏培盛就冲了进来,抹了把脸上的汗,急的话都说不利索了,“爷,万岁让您速速前去…说是,说是护驾……”
四爷心里一惊,好在他一直和衣而眠,蹬上靴子就掀帘子出去了。等带着护卫军过去时,营地静悄悄的,不见任何一人外出走动。
御用的帐篷里,康熙佝偻着腰没了精气神,手撑着脑袋目光放空。
夏夜的风顺着帘子钻了进来,他抬头见到了老四,“你来了。”
才几日不见,四爷感觉皇阿玛苍老了许多,他请了安,恭顺地立在旁边,敏锐的直觉没让他开口多问,过了许久还是康熙开了口,“你去看着你二哥吧。”
四爷领了旨,出帐篷还在琢磨着皇上说“看着”究竟指的什么,刚出来就撞见了失魂落魄的十三。
“四哥……”十三脸色惨白,眼眶熬的通红,见到胤禛时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恍惚感。
胤禛拧起了眉,拉他进了自己的帐子,一进来十三就扑通跪了下来,泣不成声。
“起来,这是做什么!”他连拉带拽才将人搀扶了起来,给他倒了杯水,“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热的天,杯里的水温热偏烫,十三却感觉嗓子眼在吞冰渣子。
“四哥……变天了。”
太子疯了。
丧心病狂地用匕首划破了御帐,缝中窥伺,企图行刺圣驾。
现在人正被圈进了东边帐子里,脑袋上戴着枷锁板子,直郡王的人守在外面看了好几日。
良久,四爷才回过了神,第一个念头就是太子没这么蠢,直郡王在害他。
也难怪,他这个大哥打小骁勇善战,深受皇阿玛器重,不动心都难。
康熙二十七年的一个冬天,那会儿才和红毛鬼子停战不久,十七岁的直郡王就代替皇上北上谈判,签订了《尼布楚条约》。
盛大的欢送仪式上,直郡王端居正中,索额图与佟国纲一左一右紧随其后,那是他第一次,生出了想把自己二弟干掉的念头。
权力的诱惑太大了。
无奈他短视、贪婪,又凶狠,以为扳倒太子就能登上储君之位。
太子出事没几日,他生怕皇上心软饶了太子,迫不及待地跪下来说了蠢话,“皇阿玛,胤礽不忠不孝不配为人!儿臣愿为皇阿玛分忧,诛杀胤礽!”
“你给朕住嘴!”康熙瘦削的身子晃了下,赶紧被后面的老太监扶住了。
他看向直郡王的目光变得陌生,不敢相信这个口口声声要杀手足的人,是他一直信任器重的大儿子。
于是,莫名犯蠢的直郡王也被圈了起来,比邻太子的帐篷,成了邻居。
最上面的两位皇子倒了,四爷接手了目前的烂摊子,连着好几日忙到后半夜才回去。
帐子里很安静,他躺在床上身体疲惫到了顶点,精神却异常亢奋。
昏暗中,他从怀里掏出那枚蓝绿色的松石戒指,轻轻摩挲着,想到宝春的眉眼,纷乱的心渐渐静了下来。
“近日可有府里送来的家书?”他提高声音,问帐外的苏培盛。
“爷,周围被人封着,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了。”
苏培盛心想,主子爷怕不是想宝格格了,宝格格魅力真大啊……
第33章 期待
又是一场大雨, 官道愈发泥泞难行,马车出了京都辖域一路南下,停停走走了好些时日。
老管家态度和蔼恭敬, 跟宝春解释了年家并非常驻扬州,年大人年遐龄任湖北巡抚多年, 扬州只是他临时下榻的驿馆罢了。
宝春闭上眼, 深吸了口雨后的清新空气,重获自由的喜悦没想象中那么强烈,居然还隐隐惆怅。
既然不在扬州, 那他连最后的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了,从此再无瓜葛, 她算是彻底自由了。
大雨后又是接连的暴晒,中途换了三匹马, 可算进入了鄂州地界,没有京都繁华, 不似水乡缥缈如画,周遭充斥着一种淳朴尚武的感觉。
得知今日人就到了, 年父年母早早侯在了府邸门口。
木质车轮压过青石板, 吱吱呀呀的,刚一拐出巷子,距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呢, 年母就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停在车前等里面的人下来,期待又怕再次失望。
直到见到宝春的第一眼, 年母再不必细问就已认定这就是她闺女啊, 什么都顾不上了,红着眼眶扑了上来将宝春搂了个满怀。
“我苦命的儿啊!娘可算把你寻回来了……”
年母瘦的只剩一把骨头, 力气却不小,宝春被硌人的怀抱搂得喘不上气,却不妨碍她感受到了年母的善意。
“不哭…不哭啊……夫人小心伤了眼睛……”宝春一下下轻拍她的背,柔声安抚,感觉年母倒像是走失多年重归的孩子。
年母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神情焦灼又局促,“……方才你唤我什么?”
宝春怔愣了一瞬,袖子里的指微微捻了下,“娘亲”二字不那么容易脱口而出。
气氛不知怎么有点凝固。
年父安抚性地握了下妻子的肩膀,对宝春笑的包容慈爱,“好孩子快进去吧,你娘一大早就折腾了一桌子菜,就盼着你回来呢。”
说着,他悄悄背过身抹了把脸上的湿意,克制内心的激动不愿吓到她。
宝春忍不住动容。
心里那丝别扭很快就散了,她主动拉过他们的手,不算娴熟地唤了声爹娘,激动得老两口再也绷不住了,当街抱头痛哭。
“老爷夫人,还是先让大小姐和这位姑娘进去用膳吧,奔波一路,休整好了再叙话也不迟。”
“好好好,瞧把我高兴的,快进去,都别在这儿傻站着了……”年母瞬间喜笑颜开,紧紧拉过宝春的手半点不乐意松开。
夏蝶礼貌地打了声招呼,跟在宝春身后进了府,年父总觉着她有些面善,一时间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年府是赫赫有名的书香世家,亭台水榭,竹海花坡,一步一景令人目不暇接。
奴仆们见自家夫人愁绪不再,拉着位姑娘生怕她跑了似的,心知以后这位便是大小姐了。
大小姐生的真俊啊,脸就巴掌大小,雪白雪白的,掐一把都能出水了。
行止间更是从容有度,不似乡下村姑没见过世面般东张西望,要么怎么说龙生龙凤生凤呢。
桌上的菜凉了又热,味道不如刚出锅时鲜美,宝春胃口却很好,吃了一碗米,笑眯眯地还想要,喜得年母赶紧盛了满满冒尖的一碗饭,眼珠子都快粘她身上了。
怎么看怎么喜欢,恨不得把自己最宝贝的东西都塞给宝春,年母干脆拿出了一沓银票,扭头一看,丈夫更是大手笔地拿出几张地契。
宝春成了富婆。
夏夜的蝉叫的格外响,她趴在房间的窗框上,凝望着浩瀚星河,房门被敲响,年母端着一碗糯米小汤圆进来,“瑾姝啊,快过来吃。”
是啊,以后她就是年瑾姝了。
吃了夜宵,年母剥光了她的衣服查看有无伤痕,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伤痕倒是没有,但丰腴处的红晕扩散,一看就知宝春经了人事。
年母泪珠子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赶紧忍了回去,心里真是恨死那人贩子了。
早该想到了,这么多年她闺女一直流浪在外,又出落的这么标致水灵,怎么可能还是完璧之身?
当听闻宝春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时,年母更加揪心了,“瑾姝啊,你有名有姓,明日你爹就去给你上报登记,入镶白旗啊。”
宝春随意应了声,并不太计较名分,然而她并不知,旗人女子每隔三年便要进宫参加大选。
…
四贝勒府,汪嬷嬷一大清早就闯进了佛堂,福晋正转着佛珠诵经呢,拧起
了眉毛,“嬷嬷这是怎么了,毛毛躁躁。”
“主子出大事了!”汪嬷嬷赶紧关门关窗,确保周围没了耳目,才压低声音开始解释。
正院一直盯着吟枫苑那边的动静,近来发现到日子了,宝格格却停了换洗,汪嬷嬷心里咯噔一下,疑心她莫不是也有了身孕?
问了膳房的人,这几日宝格格都没主动点吃的,说是苦夏吃不下饭,房里的吃食足够了,他们也就没上心。
大晚上汪嬷嬷翻来覆去睡不着,终是没忍住夜半溜进了吟枫苑,被发现后的说辞都想好了,谁知宝格格居然消失不见了!
“主子啊,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会儿您写家书报给四爷,四爷绝对会治她的罪!”
福晋眼睛一亮,总算抓到了她的把柄,墨磨好了,提起了笔,却最终没落下去。
汪嬷嬷以为她心软,想劝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知福晋却笑了笑,“她走了不是正好?永远找不回来才好呢。”
家书到四爷手上时又迟了几日,他想着左右都进京了就没急着看,先进宫给德妃请了安。
再出宫时已经不早了,橘色云霞柔柔地铺了大半边天空,四爷多日紧绷的心弦松了下来,骑马路过花市,忽然想起宝春娇俏的笑模样,唇角漾起一抹温柔的笑。
苏培盛就见四爷下了马,路过一盆盆雍容华贵的牡丹,亲手挑了些西洋菊和野蔷薇,嫩白和浅粉的花瓣掺在一起,清新柔美,肯定是送给宝格格没错了。
“爷,宝格格这么些时日未见,定是想您想的紧啊!”苏培盛赶紧借机拍马屁。
“就你话多。”四爷睨他一眼,心里却很是受用。
一想到小女人收到花束的样子,他就心情愉悦,迫不及待打马回了府……
第34章 回府
四爷回府后先去书房换了衣服, 福晋身边的丫头请他去吃家宴,他应了声,看了眼桌上开的娇艳的花, 让人找了个细口的白瓷瓶插了起来。
许久不回来是要一起吃家宴的,太偏心反而令宝春惹人嫉妒。
家宴依旧摆在正院的石榴树下, 夏日蔬果丰富, 满满登登铺了一大桌子。
四爷落座先问了福晋身体如何,福晋现在也学会在他面前服软了,微低了头, 娇羞地摸了摸微微凸起的肚子。
“有爷的关心,我们母子自然安康, 只是最近他有些顽皮,吃不下什么。”她柳眉微蹙, 用帕子掩了下唇角。
远处有碟乌梅糕,福晋最近嗜酸, 吃这个最是开胃,汪嬷嬷赶紧递了过来, 瞧着她吃了不再犯恶心才安了心, 心里忍不住对漠不关心的四爷生了怨怼。
到底是夫妻,还怀着身子,在旁人面前做做恩爱样子都懒了?
瞧他那四顾的样子, 分明就是寻宝格格呢!
女人多的地方脂粉气浓,红红绿绿的闹人眼,一个个坐在下面看似专心用膳, 哪个不是留意着上首位的动静?黑压压的视线掠过谁, 谁就温柔地暗送秋波。
四爷扫过一圈儿,忽然蹙起了眉。
福晋缓缓提了口气, 心知该来的还是来了。
“怎么不见宝格格?”他看向福晋直接问了出来,毫不掩饰对宝春的在乎。
这回福晋顾不上泛酸,拿捏出了一个忧心忡忡的表情,“宝妹妹很多时日没来我这请安了,本想着去吟枫苑问问的,又想到爷交代了她身子弱,就没扰了她养病……”
说着,福晋又用帕子掩了下嘴,想吐又强忍着的虚弱模样,补了句,“像今日这样的大日子宝妹妹还不露面,想必病得不轻,不如爷亲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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