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接过毛巾,胡乱抹了把自己的□□,丢回铜盆里,水花溅起,宝春从懵懵的状态中惊醒。
“你岁数小经不得事儿,那种事……没有也罢,无须过度伤怀。”
似乎想到什么,他突然烦躁,背过身去不吭声了。
“……”
病的再严重,四爷底子还是比普通人好,谁让人家是龙子呢,躺几天又出去忙了。
外面有他盯着,施工进度毫不拖沓,堤坝从决口处一路修到最北边的贫民窟,老百姓欢天喜地,跪在四爷下榻处使劲儿磕头。
以往大官只修豪绅家的路段,哪管他们是死是活,四皇子真是帮了大忙。
宫外人未见过太监,时不时有妇孺守在楼下,提着篮子看苏培盛和宝春什么模样,苏培盛撵走过好几次,宝春却收礼收到手软。
手工编的竹蚂蚱、腌的八宝酱菜、防蚊水、甚至泡脚桶这些五花八门的小玩意,没几天就堆满了桌子,难得挑剔的四爷这回没嫌弃,让她收好了带回去。
洪水退去,皇上的折子也到了。
传旨的太监把他夸上天,末尾不忘挤眉弄眼道:“万岁一直惦记四贝勒呢,隔三差五询问您的情况,得知您病了更是心急如焚,就盼着您早日启程回京呢。”
“有劳公公。”胤禛耐着性子听完,淡淡一笑。
有些话听听就算了,并不真放在心上。
苏培盛给老太监塞了个荷包,沉颠颠的坠手,欢喜得他又是一番寒暄,传言果真不可尽信,瞧人家四贝勒多通情达理啊。
洪灾过后时疫盛行,城内人纷纷投奔外地的亲朋,举子们更是要上京准备三年一届的大考。
众人自发地跟在四贝勒车队后,有侍卫在,山匪不敢上前,回程人数比来时还夸张。
戴铎混在一群书生里,有点格格不入。
毒辣的日光晃在石壁上,再折进他眼里,像破碎的镜子。
有人撑不住晕倒,侍卫们力所能及帮上一把,分给他们解暑的凉茶和干粮。
除了戴铎。
没人扶他,也没人敢给他一碗水。
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馊成了抹布还不如要饭的干净。
马车里,宝春放下竹帘,小声道:“爷,戴先生还跟着呢。”
胤禛嗯了一声,闭眼靠在软皮竹枕上养神。
她搞不懂老板什么意思,看向苏培盛,苏培盛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让再等等。
又过大半日,跟着的人只剩下一半。
好不容易熬到日头落山,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不一会儿连成白茫茫一片,像剪不断的水晶帘。
戴铎的衣服全被打透,脚步虚浮,一个不稳摔在泥里,再没站起来。
“主子爷,他像是撑不住了。”苏培盛回。
胤禛抠了下竹席的边。
宝春正给他捏肩,感觉他颈部的肌肉都没刚才放松了。
他想什么宝春也能猜到几分,无非是想用戴铎,却要磨磨他的性子,省得他进了京管不住嘴,给四贝勒府惹祸,照现在的脚程最多五日便能回去。
谁知他一个大男人弱成这样,身子骨跟纸糊的似的。
四爷惜才,没想真要了他的命。可是救呢?这才敲打两日,威慑的不够以后怎么当他主子?
想了想,宝春给他递了个台阶,“爷,戴先生怀里一直抱着个包袱。”
胤禛神色松弛了一瞬,看向苏培盛,“带他上来,看看里面是什么。”
“主子仁善。”苏培盛退下,在袖子里给宝春比了个大拇指。
戴铎上车后还晕晕的,车里空间不大,他跪下去就不起来,“小人戴铎,参见四贝勒。”
胤禛任他跪着,问的不咸不淡,“先生与我等分别已有月余,何故一路尾随?”
戴铎重重磕了个头,将包袱打开,九个粽子摆成一排,只有第四只缠了红绳,他捧起来那只,神色再无半分轻狂。
“端午佳节,这是小人亲手包的,望四爷能够收下。”
连日的暴晒和大雨冲刷,他原本还能看的脸焦糊一片,眼睛却亮的吓人。
胤禛看他许久,久到他胳膊都酸了,才接过往宝春膝上一丢,“既然这是戴先生的心意,还不谢谢他。”
宝春小声道了谢,不敢看戴铎失落的表情,手里的粽子莫名烫手。
戴铎心都碎了,四爷明知这是他的投名状,这等于彻底据他于门外,再没了依附的指望。
“既如此,山高水远,唯愿四贝勒康泰顺遂,”戴铎又磕了个头,声音哑的不像话,“小人就此别过。”
他踉跄下车,帘子掀开又落下,背影消失在缝隙里,像一只离群的大雁。
车里恢复安静。
苏培盛不自觉屏息竖耳,宝春捏肩的动作也停了,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下一秒,四爷对车门外吩咐,“跟上去看着,若他转投别处,将人头带回来。”
“是。”影卫嗖一下消失了。
回府后,宝春从三等太监升到了二等,待遇和苏培盛的徒弟刘全差不多,这两天她都绕着走,省着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小太监晋升本是件平常不过的小事,可不知怎么,全府人像是都知道了。
膳房的小顺子送来松子枣糕来贺喜,宝春捡不重要的跟他讲一路
上的见闻,两人亲近不少,他听故事似的,反过来跟她八卦府里发生的事。
说李格格趁着四爷不在,没少折腾夏蝶,顶着毒日头一趟趟溜她,她不去,就让她跪石砖,晒晕了好几次,怪不得夏蝶看着比之前瘦了一大圈儿。
也是,这么个小美人在书房红袖添香,可不就成了后院女人的眼中钉,找机会就磋磨她。
她那点心思谁看不懂,怕是连四爷也清楚吧?至于为什么不收用她,宝春不懂,只觉这姑娘没手段没名分还硬往上凑,要么是真爱,要么是另有所图了。
书房里,胤禛靠在榻上,影卫汇报着府中近来的一桩桩一件件。
比如李氏折腾夏蝶。
比如李氏身旁的玉砚往外送消息,被大嬷嬷抓住,却什么都没发现。
胤禛听着这些鸡零狗碎,面无表情,松弛了几日的弦重新上紧了。
用过晚点后,苏培盛悄悄进来,“爷,时辰到了。”
这是在问今晚歇在何处,奴才们好早点备水。
“兰芳院。”胤禛大步往外走。
得嘞,还得是李格格啊,苏培盛赶紧跟了上去。
第8章 假装
兰芳院里,玉砚跪在下面拼命磕头,脸上一个明晃晃的巴掌印。
“连爷的面儿都没见到?要你有什么用!”李氏气的疾走两步,鬓发间的步摇晃的人眼晕。
“格格息怒,”玉砚额头都磕破了,“送去书房的雪梨汤被拦了,当值的不是刘全公公,奴才实在没法子……”
“废物!”李氏又踹了他一脚,花盆底的鞋跟不稳,要摔不摔总算是被玉香扶稳。
玉香是李氏的陪嫁,最了解自家格格的性子,赶紧将她扶到冰垫上坐下。
“格格咱不气啊,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玉香轻声安慰着,“这冰是早上新进的,宋格格她们可没这待遇,咱们爷不想着格格还能想谁呢?”
“宋氏那个软柿子也配和我比?”听了这话,李氏气顺了不少,她斜了眼趴在地上的玉砚,问:“刘全不在,拦你的是谁?苏培盛?”
往常给书房递东西都是通过刘全搭线,刘全眼皮子浅,几个金豆子就把他美得不行,一来二去和她们兰芳院也算熟络。
“回格格的话,是一个叫宝春的太监,说爷正在见客。奴才使了银子,银子收了却不让进,奴才没用。”玉砚全推给了宝春,悄悄拢了拢袖子里的银子。
李格格让他打点关系用的,足足二十两,抵得上外面一家子的口粮,找机会他就送出府去,也能让妹妹享两天福。
“宝春?”李氏柳眉微凝,没什么印象,似乎长的还算白净。
玉香给玉砚递了个眼色,让他赶紧滚,“格格,这个叫宝春的占咱们便宜,不能饶他。”
“行了。”李氏不耐烦,望向空荡的院落,心里的不安怎么也挥之不去。
四爷回府三日,一次都没来看过她,现在哪有心思和一个脸都记不清的小太监计较?
后院与正院隔着不近,绕过一片荷花池,又穿过竹海,等到了兰芳院,胤禛额上沁上了一层汗。
李氏盼的黄花菜都凉了,总算盼来了好消息。
她早早等在院门的葡萄藤下,一会儿摸摸头发,一会儿理理袖子。
远远瞧见一串灯笼靠近,李氏赶紧迎上去,也不请安,拽着他胳膊开始掉眼泪,“爷好狠的心,这会儿才来看妾身,还以为被爷厌弃了。”
她眉眼柔媚,哭起来有种汉人女子的楚楚动人,胤禛垂下长睫,再抬眼时,黑瞳中隐约带着笑意,“哭什么,走,进去陪爷说说话。”
李氏被那一眼看得恍惚一瞬,赶紧跟了上去。
屋里比外面清凉,李氏递上一碗备好的玫瑰冰酪,见他喝了,她悄悄靠过去,双目含情似水。
“爷怎么瘦了这么多……早知如此,妾身说什么也得跟去伺候您,省着上火连饭都吃不下。”
胤禛目光揶揄,“上火就再让夏蝶给你剥莲子。”
李氏心里一慌,风情万种地睨他一眼,“不就是剥了几颗莲子,她就那么金贵有爷护着?”
“提都不让提了?”胤禛眉梢轻挑。
哪里是几颗莲子,影卫回禀说夏蝶十根手指头都烂了。
李氏抱住他的脖子,自作主张往他怀里掏,胤禛没动,被她掏出一个四方的香料盒子。
“喜欢吗?”他浅笑。
炎炎夏日,这味道独一份的冷淡清幽。
“喜欢,爷有心了。”李氏心满意足,赶紧让玉香拿去焚上。
她钟爱各种香料,进府这几年,四爷时不时给她带些,李氏这回彻底安了心,开始细细打量他。
出去一趟四爷晒黑了,下颌线条更加硬朗,李氏忍不住心动,凑过去寻他的唇,胤禛头一偏,避开了,一把将人打横抱起。
帐子晃了有一刻钟。
李氏靠在四爷肩头,不经意喃喃,“后院的姐妹都说,爷这次回来府里能添新人呢,怎么没瞧见呢?难不成地方官没送人伺候?”
“李德仁是个好官,就是不知变通。”胤禛起来穿衣服。
李氏裹着棉被,试探,“他可有惹爷不快?”
胤禛系扣子的动作一顿,很快恢复如常,“修堤的五十万全给了他,他说全用在老百姓身上。”
“竟还有这等清廉之人……”
“连那点体己钱也掏出来了,真是难为他,”胤禛见她半信半疑,又补了句,“好了,本不该跟你提这些。”
李氏默默记下。
李德仁什么德行她听八爷说过,那是个为博美人一笑,往江中撒金叶子的主儿,光小妾就有十多房,能廉洁到哪里去?
拿到修堤款不想着给八爷,又故意跟四爷装穷,这是要独吞?
她得想办法通知八爷,将这人尽快处置了才好。
胤禛开始套靴子,身后李氏的雪臂环了上来,方才她还不足,想再缠他一回。
他拍拍她的手背,目光温柔如水,“书房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
李氏红着脸垂下头,为他披上一件亲手绣的披风,上面的祥云图腾她熬了几个晚上,一针一线全是她的心血。
屋里的香气更浓了,直到胤禛消失在门口,李氏眼前还是他寡淡温柔的眉眼。
她指甲无意识地嵌进掌心,压下愧疚和慌乱。
就这一次,再帮八爷一次,等八爷的恩情还完,她就只是四贝勒的女人,长长久久同他厮守了。
夏夜的蝉叫的声嘶力竭,荷花池更是蛙声一片。
苏培盛跟在四爷身后,想着门缝里闪过的那一幕。
李格格得了雨露比往日更娇艳,想必主子爷很满意啊,苏培盛正琢磨怎么溜须一下,没注意四爷越走越快,再抬头时,连个影子都跟丢了。
“爷您慢着点……”
苏培盛追上去,迎头罩下来一件披风。
“扔掉。”四爷的嗓音在夜风中飘忽不定,明明是夏夜,却令人不寒而栗。
披风上的绣样苏培盛看着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主子爷都发话了,他随手团成一团,丢进了荷花池。
刚回书房就叫了水。
胤禛站在屏风后,面无表情地脱衣服。
本来没什么,衣服上的带子却越缠越紧,他没了耐心,猛地一把扯断,衣衫破碎,不等热水抬进来,伸脚跨进了冷水中。
木桶中的井水并不刺骨,胤禛敛着眉目一点点搓洗,水波荡漾,心底交缠的情绪莫名放大。
烦闷,压抑,自我厌弃。
有时感觉自己才是那个伺候人的。
苏培盛惊讶,主子爷怎么不等热水就进去了?
他和往常一样凑过去,想给四爷擦背,毛巾刚碰上后背,胤禛突然躲开,“滚出去!”
苏培盛吓死了,赶紧退了出去。
宝春一大早就被警告四爷心情不佳,一顿早膳吃的鸦雀无声。
她自从升了二等太监,腰都粗了一圈。
托四爷的福,膳房的周师傅对她比以前还客气,每次打饭给她单独多一勺肉,小顺子也经常带着零嘴儿找她聊天,嘴跟抹了蜜似的。
睡觉虽不是单间,好在不用再挤大通铺,宝春过得滋润,美中不足有刘全这么个室友,看她的眼神像活吞了死苍蝇。
宝春忍不住反思,难不成她有伺候人的天赋,害同事都嫉妒的便秘了。
刘全最近是挺上火,他熬了那么多年才到这个位置,宝春一个新来的,就因为跟四爷出去一趟,回来就和他平起平坐了。
连师傅苏培盛也偏向宝春,凡是在四爷跟前露脸的差事,全都交给她。
苏培盛哪有那么好心替人做嫁衣?他再能干,也没长出八只手来,主子爷跟前总是要添人伺候的。
宝春显然入了四爷的眼,他硬压着,还不如卖她个人情。
像朝会这种进宫的场合,平时都是苏培盛跟着,这次人家头天夜里就哼哼唧唧,第二天直接病倒,去不了,怕给主子爷过了病气。
刘全信他个鬼,早把苏培盛祖宗八代骂了个遍,这老货以前就防着他,现在提拔新人也不说给他铺铺路。
宝春倒不觉着四爷看重她。
就好像现在,宫宴的桌几长长一条,许多跪在后面的随侍太监都有蒲团。
尤其太子那桌,身后的小太监唇红齿白,凤眼微挑,活脱脱像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他跪的是银白色的雪缎垫子,外面有价无市。
宝春听了一耳朵,太子唤那小太监阿春,同样名中带“春”,她只得跪自己的袍子角,不由怨念地看向四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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