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温始夏回到宿舍,洗完澡之后倪思蓓还没回来,肯定是又和张壹轩出去玩了。
褚楚和江沐语也都不在。
傅星桥临时打来视频电话,温始夏思忖片刻后接了。
他说张壹轩嫌宿舍里干,买了个加湿器全天喷着水雾,他觉得自己手心都能捏出汗来。
温始夏调笑他小心别得了风湿,却转念又想到什么,放下手里的马克杯,坐在椅子上问他:“你认识许风好吗?”
网络卡顿,他第一遍没听清楚,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你认识,许、风、好,吗?”
傅星桥皱眉回想了一下,最后得出一个问句:“就年纪大榜上时常和我争第一那人?”
温始夏笑着拿刚才擦了手的纸巾丢他,笑说:“哪有你这样回忆别人的。”
他下意识让了一下,才说:“不熟,但知道。”
温始夏托着腮,星星眼要冒出来:“她好好看,我好喜欢她。”
傅星桥眼睛从桌子上的讲义上挪开,抬眸看她一眼:“我不好看?你不喜欢我?”
温始夏心想这人嘴皮子果真出挑。
挂断电话后,傅星桥坐在椅子上继续看书,翻完一章后,他拿起旁边的手机,给常燈打了个电话。
第43章 晚星43
一整个早春三月, 除了有一次出去门卫处拿温辛良送过来的资料,温始夏就没出过安大的校门。
在上大学之前,她也曾幻想过, 自己会不会成为微博超话里那些大学生姐姐PLOG里的样子,整日都丰富, 可真上了大学后, 她觉得自己能睡个好觉都是奢侈。
她和傅星桥虽然在一所学校,却因为两人都忙,遂只能保持一周见四次面的约会频率, 对此,两人各背一半的锅。
倪思蓓和张壹轩倒是见面勤, 主要是他们两个没什么学业压力。
其实十八岁的小大人们进入大学之后最重要的事情是找对赛道。张壹轩专业热门,便想着本科毕业后就回川地找大厂;倪思蓓打定主意考公考编, 家里不缺钱只需要她养活自己;温始夏目标明确想进西港教书,作为难进的名校, 她也只能努力提升自己。
这样说来,她还不知道傅星桥的规划是什么。
温始夏在某个深夜想到这一点, 便想着改天旁敲侧击地问一问。
不料在这之前, 噩耗先来了。
当时温始夏刚上完清明假前的最后一节专业课,老师下课后向她招手让她存一下PPT,课后发到班级群里。
温辛良的电话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她站在讲台上, 刚将优盘插进去,口袋里的手机就开始震动。
旁边老师在回答同学的问题,温始夏往墙角处站了站, 掏出手机后看到显示【爸爸】。
她接上后还没来得及说话, 整个人就被钉在了原地。
——“夏夏你现在去北门陈叔接你,外公去世了。”
绿色的进度条达到百分之百, 温始夏这时候竟然还顾得上礼貌,向老师说了谢谢。
至于老师回了什么她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愣愣地收拾好自己的双肩包,甚至忘记将它覆上脊背。耳旁嗡嗡直响,下课后大家讨论吃什么去哪里的声音刺激她的神经,她一句话也理解不了。
倪思蓓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摇摇头说我得回趟秦城。
“秦城?你外公外婆家?”
再问什么她也不肯回了,只在走出教学楼后开始狂奔。
——“人是脑梗走的,半夜你外婆心慌起夜发现的。”
——“走得很安详,面容不难看,甚至在微笑。”
——“也不知道外公是不是感受到了,遗嘱就放在书案上,上面压着一颗你以前最爱吃的大白兔奶糖。”
她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书包挂在将要失力的手掌中,呼吸都被冻住。
柔和的风吹过,她又想起来,刚才教学楼内走廊的墙上,那一幅醒春图便是付华汝作的。
那样沉稳顿挫的笔触,棉料的生宣,玛利蓝盒的国画颜料,她依然记得。
纸本写意的花鸟画,墨层叠染,侧锋皴擦,藏锋含蓄,露锋苍健,逆锋生辣。就连篆刻的章子都工工整整拓印,像是他的一生。
春风拂过温始夏的脸颊,拉开车门坐进去后,她摸了一把脸,满手的冰凉。
陈叔一句话也没有说,只透过后视镜深深看了她一眼。
所以为什么是春天,是将要下雨的清明。
年前她去家里看望两位老人,那样刚正的老先生在知道她病可能还没好后显露明显的慌乱,攥着她的手不让她去。
她以为他会攥住她这个外孙女的手一辈子的。
那三天假期,温始夏跟着温父温母忙进忙出,其实说忙也谈不上,温辛良一人几乎揽掉了所有事情,她大多数时候都只需要将肩膀借给妈妈,让她在深夜可以安安静静地哭。
外婆也一夜间倒下,在医院打着吊瓶还要起身回老家。
付菀擦掉眼泪扶住她,说:“爸的葬礼时间确定好了,到时候您还要出席,他的学生多,您得去主持大局。”
温始夏转身抹泪。
付菀招呼她让她去打杯水来。
而在葬礼上,温始夏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余珺。
她之前以为,付菀和余珺的关系仅限于很好的朋友,却没想到两人家庭竟也有这样深的渊源。余珺的父亲和付
菀的父亲师出同一人,他们在一起度过以一打头的那个年代,拥有过命的交情。
此时出现,不足为奇。
温始夏当了好几天的背景板,到最后看着那些人走出灵堂后便可以浅笑着彼此招呼起来,只觉得冷漠。
温辛良在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就将她送回了安城。
“你一个小孩子在这里也帮不到什么忙,回去读书吧,别难过了。”
这是他的原话。
她实在难受,回学校后将关机了不知道多少天的手机充上电。倪思蓓也在宿舍,大约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拉着她去西门外的清吧喝酒。
刚收假没几天,大大小小的学生都没什么学习的心思,门外的精品店里小男孩坐在地上拉着妈妈的手央她买一盒奥特曼玩具。
倪思蓓咽下嘴里的气泡酒,拍拍温始夏的肩膀让她看外面。
“说起来也是巧,我放假也回了趟渝地。”
温始夏目光从小男孩T恤前的刺绣上挪开,回头问她:“过完年还没多久,阿姨又让你回去?”
她摆摆手说不是,“张壹轩他弟弟不是中考么,他之前跟我提他弟弟英语不太好,我就回去义务教育给那小子补了几节课。”
她讶然问道:“见家长了?”
倪思蓓极淡地笑了一下:“哪有那么快,感情也没到那样的程度。”
末了才意识到她问话的意思,说:“那边满大街都是咖啡馆,况且KFC也不是不行。”
“补几天能见什么效。”
温始夏下意识说了这样一句,说完才觉得刻薄,抱歉地看了倪思蓓一眼。
她没往心里去,酒杯轻轻与她相碰,说:“喝这么快?”
“酒少,度数也低,没大碍。”
当晚两人赶着门禁回去,手里拿着酒吧老板送给她们两个的小贴纸,胳膊上都粘满,路过的大学生可能会觉得她们是压力太大疯掉的又两个安大学子。
风像绵绵雨一般拂过她们的身体,让世间一切都抽芽。
温始夏在夜风中想到高中语文老师的一个比喻——
“死亡带给我们的结果到底是什么,我们存在于当下的世人根本无法想象,可它带给我们的最直接的感受是面前高墙的倒塌。从祖辈,到父辈,终有一天,会是我们自己。”
所以她面前的高墙,倒掉了一堵。
这是温始夏第一次被逼着直视自己的成长。
在她二十岁生日将要来临的前两个月。
*
见到傅星桥那天,温始夏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是个周五的下午,她不想吃晚餐,索性背着书包想去图书馆自习。
当时天正下着大雨,他撑一把黑伞站在女生宿舍楼门前,硬生生堵住温始夏的前路,伞檐也挡住温始夏望向他的视线。
她想这样也好,因为她还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
刚开始,傅星桥还挺平静的。
“去学习吗?”
“是。”
他顺手接过她的书包拎在手里,不冷不热张口:“走吧,去崇文楼。”
他不和自己打一把伞,只将装着她全部身家的书包拿过去,握住她的命门,赌她不敢就这样转身走掉,借以逃避。
其实温始夏喝完酒回宿舍后,将手机开机后看到99+条消息后人都傻了,不止这些,他还打了不下99个电话,发来超过99条短信。
当时她不太愿意让他知道自己这几天经历了多么悲伤或者糟心的事情。因为她觉得那对他来说,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于是她就只回了个【都解决好了,我回学校啦。】
雨越下越大,中心广场前面排水系统不太好,她跟在傅星桥后面走,结果人家腿长一步便可以跨过积水,她得绕道。
想叫他,又怕他,最后一狠心直接将运动鞋塞进水洼中,涟漪泛起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怎么这么矫情。
他依旧没有回头,甚至连步子也没有放缓。
温始夏倔劲上来,不顾湿掉的鞋袜,疾走几步挽住他的手臂讨好他:“崇文楼还没有修好呀?”
他依旧是冷淡的腔调,淡淡哼一声“嗯”。
她被噎住,一鼓作气没话找话:“你今天不忙吗?”
“挺忙的。”
温始夏一口气咽下去,再问:“师兄你晚餐吃的什么?”
“没吃,不太饿。”
她眼睛一亮:“我也没吃。”
“嗯。”
温始夏哄了这么久,自觉台阶搭得也够高了,谁料他不往下走,还处处憋着她,一时间有些不舒服。
看他这架势,想必也是从张壹轩那里知道了她家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不可能什么都不问。
那还对她这样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温始夏决心不再说话,只跟着他上楼,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将他自己的电脑包拿去距离她一个走廊的位置,不和她坐在一起。
她愣了半天,眼眶都有点红,又感受到鞋袜浸水的粘腻,心里的气才慢慢浮上来,最后一次好脾气地叫了一声:“师兄。”
傅星桥看着电脑屏幕的眼神没有挪过来,只淡声说:“学习,学完回家,师兄有个事要问你。”
第44章 晚星44
温始夏是在八点钟的时候憋不住的, 她垮着脸回头,对傅星桥说:“学不下去了,师兄你带我走吧。”
傅星桥敲键盘的手慢下来, 他慢悠悠扣上电脑,又将笔电塞进电脑包, 这才说话:“行, 收拾东西。”
两人一起下楼,温始夏慢傅星桥半步。在崇文楼楼侧看到傅星桥那辆路虎时,她才意识到他今天是有预谋的。
鞋袜反正已经湿掉, 温始夏索性不再管,把平白无故生出来的闷气全撒在上面, 蹚进水坑里拉开车门上副驾。
傅星桥在后面拎着包看她一眼,而后默不作声去了后备箱, 上车后递过来一双一次性棉拖,还打开了暖风。
“我妈扔我车里的。”他解释道。
温始夏看着这双棉灰色拖鞋, 也不道谢,半晌后别扭地说:“热。”
他转着方向盘, 声音像温辛良训她那样沉稳:“寒从脚下起。”
说完这句话后, 车里的气氛便凝住,温始夏这才想起来两人从没有如这般僵持的时刻。
哪怕是在一起之前独处,他们也都是温和的。
那时候天已经黑尽, 路边花坛月季开得艳俗,汽车飞驰而过的时候,车窗上的水滴与月季重叠, 时间变成一个又一个剪影。
淋过雨的花颜色饱和度更高, 温始夏眼眶也被湿雨朦胧掉。
“饿吗?”傅星桥忽然出声问。
温始夏喉咙有点痒,她咽下去一口唾沫, 也吞下泪意,咬字有些含糊:“不。”
他再不说话。
温始夏偏过头看着车窗里倒映出的他和自己,极迅速地抹掉泪水,在心里骂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
车子拐出奉业路时,傅星桥停车去了便利店一趟,再上来时手里提着一个三明治和一瓶酸奶,“垫垫肚子,不饿也吃点,不然半夜胃痛。”
温始夏接过,嘟囔了句谢谢,却没拆三明治,只喝了两口酸奶。
*
地下车库空旷,傅星桥把车子停稳,拉安全带下车的时候被温始夏拽住手臂。
他背对着她,沉沉叹了口气,然后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攥住温始夏拉着自己的那只手,将糖放到她手心里。
车里一片黑暗,温始夏拆了玻璃纸将硬糖含进嘴里,低声说:“我...”
“先别道歉。”他制止她,后补充说:“你先好好想想,想清楚了我们再聊。”
温始夏从没被他这样对待过,一时间有些无措,刚才在车上憋了好久的泪意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就
说:“我想清楚了,可是我...”
傅星桥蓦地制住她握着安全带的手,温始夏一转头,嘴唇就感受到了一股温暖的湿意。
她脑子一瞬间变成空白。
温始夏嘴里还噙着那颗蓝莓味的水果糖,他这样一下子撞上来,清甜的味道瞬时盈满两人的口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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