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的步子离去,直至火光完全消失。
再张口时,江一木的声音有些喑哑:“我们走吧。”
江一木握着孟渡的手,牵着她在黑暗的甬道中行走。每当需要拐弯,也不用摸索墙壁,就好像提前知晓了甬道的构造。
江一木似乎对这里很熟。孟渡心想。
东边的甬道同样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二人来到甬道的尽头。江一木伸手在顶上摸了摸,推开一道狭窄的出口,有微弱的月光照了进来。
明明是冷月,却好似带着温度,亲切的抚摸着众生。
江一木托着孟渡上去,自己随后也一跃出了甬道,蹲下身将出口处的地砖还原归位。
二人站起身,左右两旁皆是高大的书柜,书柜中间的过道很窄,勉强容纳下一人半。
江一木扫过书架,都是些田土房屋、人口、赋税相关的公文,低喃道:“这里是藍州府衙的档案室。”
孟渡唏嘘:“家中地窖能一直通往府衙,也不怕别人发现?”
“密室石门一关,无人知道地窖通向何处。”江一木说,“府衙有人巡夜,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吧。”
二人就近翻窗出去,却在经过档案室门口时,发现巡夜的官员在门口地上睡熟了。
他们今夜本是想探探秦府地窖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没想到却收获了更重要的信息,眼下谁也没有心思再去管什么矛形鈚箭了。
回去的路上,孟渡想起方才地窖中的疑惑,问道:“你怎么知道东边甬道的出口在头顶?你以前来过吗?”
江一木笑了笑,从衣袖中掏出一卷书卷:“你还记得白天吕照兄交给我们的东西吗?”
书卷摊开,竟是秦府地窖的构造图,图上清清楚楚的标记了密室和东南西北四条甬道。
孟渡不禁问道:“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江一木浅浅一笑,说:“你要是先前就知道了,还依仗我保护你吗?”
二人默默走了一段路,谁也没有提起刚才地窖中听见的对话。
都是聪明人,该想明白的也应该都明白了。
一直到临江轩门口,孟渡才开口问道:“你……没事吗?”
江一木清淡的回道:“我没事。”
他斜倚在门边,定定的望着孟渡,直到先前不经意微蹙着的眉心,终于缓缓舒展开来,眸光也终于变得柔和,好似染上了月光。
江一木说:“有时候,一件事太过荒谬,就变得有些好笑了。”
说完,没忍住笑了出来,孟渡也陪着他笑,笑着笑着却有些哽咽,那团堵在心口的悲伤好像渐渐升起,在她眼前凝结成氤氲的烟雾。
江一木用拇指划过她的脸颊,接下一滴泪。
“怎么还哭了呢。”他一把扯过她未受伤的右臂,将她拥入怀中。“来,抱抱。不哭了啊。”
江一木像哄小孩似的哄着她,一手还在她背后轻轻的拍着。
孟渡不禁咯咯地笑了出来,江一木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道:“你别笑了,别动,痒!”
江一木嘴上说痒,抱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两人发神经似的笑了一阵,好似台下的看客笑尽了台上一场闹剧的荒诞。
大笑过后,只剩静静的月光。
孟渡将脸在他胸口埋了埋,闷闷的说:“我想一直留在这里。”
江一木哑声道:“那就留在这里。”
***
此时此刻,府衙的档案室,有另一人悄悄潜入。
“长庆三十年,冬至……”
连鹤一一扫过书架,二十年前,也就是长庆三十年的州志,有十月,有十二月,唯独空了中间的十一月——长庆三十年,冬至日所在的这一个月。
“难不成已经被人拿走了?”
连鹤发觉档案室静得出奇,绕道门口,发现巡夜人倒在门口的地上打呼噜。
连鹤蹲下身,拍了拍那人的脸,那人翻了个身继续打呼噜。
“蠢货,被人下了药还睡得这么香。”
连鹤掏出骨笛,吹出一段惟妙惟肖的鸟鸣,几只雀鸟闻声飞来,在他身周叽叽喳喳的说了什么。
“什么,还在后院?”
连鹤快步赶往府衙后院,只见一道人影飞身上墙,居然未扬起一抔尘土,也未发出一丁点声音。
“好身手。”连鹤不禁赞道,追了上去。
男人很快发现自己被跟踪了,侧身掷出三道绳镖,镖头在空中划出诡异的蛇形,连鹤猫低了身子在地上连滚了两圈险险躲过。
怎么上来就是些取人性命的招数!
连鹤嘶了一声,低呼道:“好毒的男人!”
男人这一下将连鹤甩开了几步距离,但连鹤也是疾如影的速度,很快又逼近了男人。
这次,连鹤认出了男人的身份。
男人正欲故技重施,连鹤举双手投降,自报家门:“在下连鹤,来府衙查些档案。禾老板,有话好说。”
男人就着月光看清来着的脸面,确认其身份,脚下一刹,原地转过身来。
男人取下面罩,果然是阿禾。
连鹤道:“退隐江湖十年,头号镖师还是这么能打。”
阿禾没什么表情:“你来查什么?”
连鹤坦言道:“查些关于你弟的事,但没查到……想来是你这位当哥哥的先一步抽走了。”
阿禾又看了他一眼,道:“这里不好说话,跟我走。”
阿禾带着连鹤去了茶馆二楼的包厢。
“你在找这个?”阿禾递来一本册子,正是长庆三十年十一月的州志。
连鹤接过册子,二话不说的翻看起来。
阿禾说:“没用的,你想找的那天不见了。”
果如阿禾所言,有冬至的前一日,也有冬至的后一日。
唯独没有冬至这一日。
连鹤蹙眉:“这是怎么回事
?”
阿禾说:“我去查了藍州几家老字号,长庆三十年冬至日这一天的账簿都是空的。我问了几位长辈,都说时间隔得太远,实在记不清那天发生的事了。”
连鹤问:“长庆三十年的冬至,江一木是如何被送到镖局的?”
阿禾冷冷的看着他:“你是钟离松隐的人。我问你,他为什么打探我弟的事情?”
连鹤轻轻一笑:“自然是为了他的孟大人。”
阿禾道:“回去告诉你家钟离大人,有什么问题直接来问我。既然是为了他的孟大人,想必亲自跑一趟也不算为难他吧?”
第56章
孟渡一手刚刚搭上府门的门环, 忽然听见临江轩的院内有响动。
孟渡半挑着眉回头,江一木显然也听见了, 啧了一声道:“谁啊,大半夜不睡觉。”
“翻墙进去看看?”孟渡提议道,“西边有重明鸟,我怕它看见我后把大家都吵醒了。”
江一木点点头:“那我们走东边。”
两人翻入东墙,蹑手蹑脚的来到银杏树后,扒着树干朝院内望去——
……
居然是子炎在院子里练拳。
空青蹲在他身后,重明鸟趴在空青脚边, 像两个安安静静的小跟班。
许是空青和重明鸟在一起的画面太过祥和,孟渡觉得眼前这一幕亦真亦假,竟怀疑起方才地窖中经历的真实性。
好在重明鸟犯了几次瞌睡,空青上来就是一猫掌,给孟渡也打回了现实。
子炎打完一套拳, 浑身湿透,喘着粗气。一抬头,看见银杏树下站着两个人。
“孟大人, 江大人!”子炎话音刚落,赶忙捂住嘴,跑到二人跟前道。“我偷偷练功,大人可千万别告诉川柏。”
江一木笑道:“当然保密。你大半夜为何不睡觉在院子里练功?这是准备发愤图强了?”
子炎点点头,坚定道:“上次摔跤过后, 我感觉自己要更努力一些, 只有自己变强了,走出去才能不被人欺负。”
“好!”江一木赞许道, “男子汉就是要有这样的志气。不过呢……”
子炎得到夸赞,满眼的星星。然而听见后边的转折, 又紧张了起来,问道:“是不是刚才哪里动作没做对?但我记得这套拳的动作确实是这样的。”
“你做的很好,都是对的。”江一木肯定道,“只是有几个动作做的不够正,所以收尾时的身位偏了一些。”
“对对对,我每次都会歪过去一点。”子炎头点得如捣蒜,“江大人,这是为什么呢?”
孟渡抱怀站在树下,好奇江一木打算如何教子炎打拳。
“一,是你身不够稳,气不够沉,这要靠长年累月基本功的积累;二,是动作过于僵硬,起、落、进、退,这些动作看似简单,却不能依葫芦画瓢的只求把动作做出来。”江一木卷起袖子,“来,我示范给你看。”
子炎学着江一木的样子卷起两道袖子,并步站立。
江一木迈出一步,说道:“比方说向前迈步,只需迈出半步的力,借由后劲带出剩下半步——所谓直而不直,留有余地。步法的进步要低、退步要高。”江一木后脚蹬地,再上步成马步,“练习的时候蹬开步眼、缩小步幅,尽量做到灵活稳健、进退自如。”
子炎也跟着上了一步,扎好马步。
江一木点了点头,忽然一个挑手,提膝按掌,落地又是一个马步,随即弓步冲拳,又接上格、截、击、撞、扳等动作,一连串动作做完后一个弓步站定,静静等待子炎。
好在子炎已将一套拳法打熟,跟上也不算太吃力。江一木满意的点头,继续往后。
“手法不外乎两种画圆,立圆如车轮向前,横圆如转轮横环打,千变万化皆为生、克、化的道理。你现在只需将动作练熟,未来随着功法精进,会逐渐参悟出动作与呼吸、运气、五行相生相克之间的联系。”
江一木一边教,一边缓缓示范动作,时不时停下来指正子炎的问题,就这样带着子炎又将方才那一套拳又打上了一遍。
结束时,子炎的身位好像真的正上许多,竟也不像刚才那样气喘吁吁,只觉得有一股连绵不断的力量在骨骼中牵引流转,令人神清气爽,酣畅淋漓。
“不错,你悟性很好。”江一木拍拍子炎肩膀,笑着说道,“你现在用的是蛮力,自然会累些,等练出寸劲之力就能事半功倍,到最后能够将心念与气、力相合,就能催生出内劲,所谓虎伸爪不见爪而物不能逃,龙之用力不见力而山莫能阻。”
“其实做什么事都是一样的道理,心一动而百体从令。”江一木说完,看向银杏树下,孟渡也正巧望着自己,眉目间含笑。
子炎听得一愣一愣的,抖了抖精神,道:“江大人,我再试一次。”
江一木说:“时间不早了,你该休息了。”
子炎坚持道:“就一次。”
江一木往子炎面前一站,说:“你对着我挥一拳,我来接招。你要是过了我这一关,今晚的练功就算圆满结束。”
子炎认真的嗯了一声。他脚掌在地上磨了磨站定,深吸一口气,哈的一声,对江一木胸口挥拳而出。
只听咚的一声,子炎的拳头直直捶在了江一木的胸前。江一木并没有接招,而是硬生生的被子炎击中,向后摔在了地上。
“江大人!”子炎紧张的跑上前,“江大人你没事吧!我错了呜呜呜!”
“哎哟,”江一木捂着心口,眉头紧拧,“……疼,好疼。”
“孟大人,怎么办!”子炎看向孟渡求助,“我好像打伤江大人了。”
孟渡不紧不慢的踱步过来,满脸虑容:“哎哟,这一拳着实不轻。”
子炎两手抱着江一木胳膊,想要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江大人,坚持一下,子炎送你回屋。孟大人,来搭把手——”
只听江一木胸口漫出几声笑,很快就收不住了,变成了爽朗的大笑。
孟渡扑到江一木跟前,捂住他的嘴道:“嘘,你小声点!这都大半夜了,你再笑就把大家弄醒了,子炎偷偷练功的事就要被发现了。”
子炎这才恍然大悟:“你们逗我的!江大人没事!”子炎低下头,伸出双手在月下瞧了瞧,“我就说嘛,我这点力气怎么可能伤到江大人。”
江一木盘坐在地上,笑着问子炎:“说吧,究竟为什么突然拼命练武?可不是为了川柏的考核吧?”
子炎挠挠头,不好意思的说:“还是被大人看出来了。”他抿了抿嘴角,说道,“我想学一些招式,不会伤害到别人,但又能保护好自己。今天早上,我和川柏上街买菜的时候,又被集市附近那些恶霸小朋友盯上了,他们骂我,还朝我扔石头。”子炎说着卷起袖子,胳膊上被砸得青一块紫一块,还有擦破的印记。
江一木眼色一沉:“川柏呢?”
子炎赶忙说:“不怪川柏哥哥,他在专心和摊主砍价。”
江一木半叹了口气,道:“川柏确实有这个喜好。”
子炎说:“不可能永远有人保护我,我想保护好自己。”
孟渡跪坐在江一木身边,小声道:“不如教他几招?”
江一木似有些顾虑。孟渡看懂了,对子炎说:“即便会学了拿人的技巧,你的功夫还远远不到家,轻易出手只会伤害到自己。”
子炎重重的点了两下头,又眼巴巴的看着江一木:“大人,子炎只想防身。”
江一木沉默少刻,颔首说了声好。
“明早,卯时,你在树下等我。我来教你。”
子炎绽露出一个巨大的笑容,收都收不住,一下扑上去勾住了江一木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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