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夫脚程飞快,不一会儿便到地方,在丹墀下停驻。
舒兰趁乱叮嘱,“小主不必着急,按嬷嬷教您的做便是了,万岁爷顶怜香惜玉,不会有太多苦楚的。”
郭贵人在袖中握紧拳头,掌心密密地满是细汗,舌苔上一阵阵苦意漫上来。她并非惧怕皇帝粗暴,而是……她真的要献身给他吗?
在她心里,始终忘不了那人影子,而她洁净的身躯,也一厢情愿为他保留着,可过了今夜,连这么一点美好的回忆也要破碎了。
是她亲手毁灭了这份痴情。
有咸咸的湿意落到唇边,不知不觉中,她竟已泪流满面。郭贵人很想痛哭一场,可她知道她不能够,她还有家眷在府里,她得保护姨娘和弟弟的平安,无论如何,这条路都得坚持走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执着拂尘的俊秀太监来到轿帘边上,郭贵人以为是来传召的,下意识挺直脊背,又悄然用帕子揾了揾眼角泪水,涩声道:“公公有何指教?”
声音略显干枯喑哑,与宜嫔的不太像,也只好推称染了风寒之故。
那人却不在意,反倒十分抱歉,“宜嫔娘娘,对不住,您先请回罢,万岁爷这会儿没工夫见您。”
舒兰又惊又气,“可皇上分明翻了我家小主的牌子!”
太监陪着笑,“是这样没错,可方才景阳宫传来消息,安嫔娘娘胎动不适,万岁爷便赶着过去探望了,到底皇嗣为大。”
什么娇生惯养的胎,偏赶着人家要侍寝的时候就突发不适了,舒兰气愤难言,待要问个仔细,那人却已三脚两步跨了上去,转瞬不见踪迹。
显然是怕被怪罪。
这群见风使舵的老狐狸,就没一个良心发现的。舒兰没奈何,只能耷拉着脸对轿中道:“小主,看来咱们只好回去了。”又忿忿道:“肯定不是巧合,许是安嫔故意来捣乱呢。”
当然,李氏原以为今晚伴驾的是宜嫔,她本来想叫宜嫔没脸——怎料误打误撞伤了郭贵人。
好容易精心打扮以为面圣,哪知却落得这般收场,真是连老天爷都不站她们这边。
郭贵人却轻轻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她并不恨安嫔,反而很感激她,让自己躲过一劫。
这样的事多来几回就更好了。
第28章 枸杞
玥容倒不是故意作妖, 她并不知老康今晚翻了宜嫔牌子,等她知道的时候已经迟了——再把人还回去不是更糟糕吗?打一巴掌赏颗甜枣似的,不似羞辱胜似羞辱。
那就只能装傻到底了。
仪驾进门时,玥容乐呵呵地过去相迎, 虽然已经开春, 她依旧穿着风毛衣裳, 但因在家中,花盆底就撤去了, 换了双软底布鞋。
玄烨先握了握她的皓腕,“手这样冷。”
玥容道:“妾一直站在廊下,巴巴地候着您过来, 怎会不冷?”
说得可怜,好像她成天到晚都在思念君上似的。
玄烨笑道:“哟,看不出来,你竟对朕情根深种。”
臭男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这种时候你只要表示感动不就行了么?
玥容讪讪一笑, 真的是毫不尴尬呢。
好在玄烨没多打趣,兀自将披风解下交到魏珠手里,又随意拉她进殿, “今儿为了赴你的约,朕连宜嫔都给推了,怕是翊坤宫闹腾不已。”
“竟有这种事?”玥容做出愕然模样, 其实她早已从张小泉口里听说了, 随即一拍脑门,“臣妾好糊涂, 这不是白白叫人误会么?我这便跟宜嫔妹妹解释去。”
说完抬脚欲走。
玄烨一副我就静静看你表演的架势。
玥容没奈何,只能硬生生将跨在门槛上的一只左腿收回来, 装腔作势道:“今儿天色已晚,想必宜嫔已经歇下,还是改日再说吧。”
又摸了摸肚子,眼神飘忽望着老康,“不过适才的确胎动不适,臣妾惊慌之下才错了主意,如今您过来,妾方才心定……”
一个多月的胎,倒长得这样迅速,都能踢人了。
玄烨呵呵两声,“请太医看过不曾?”
玥容道:“李太医今日休沐,换别人臣妾放心不下。”
其实正因为那位李大人告假,玥容才选在今日,省得拆穿——她当然不是突发奇想,而是早有事要同老康商量。
但这阵子为了编纂《四书讲疏义序》,皇帝和翰林院一众大臣忙得团团转,白日里总不得空,玥容只能出点歪招。
反正人已抓来,想走也走不了了,玥容殷切地请老康入内就坐,又亲自奉上热腾腾喷香扑鼻的枸杞红枣茶,泡茶的水则是她特意叫人收集的榆钱树上的朝露水——她是不懂露水有什么好,但听说文化人都喜欢这个,附庸风雅罢了。
其实她觉得榆钱叶捣碎了蒸饭或许更有意义,以前看课本就馋得口水直流。
玄烨浅浅啜饮了一口,“说罢,到底为什么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才不信这女子会因为思念他就大费周章请他来。
玥容谄媚地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旋即就把跟太后的那番谈话说了,当然措辞要更温和——简而言之,她也想听听皇帝对娜仁的看法。
玄烨似笑非笑,“你就这么怕朕宠幸她啊。”
这位大哥,你好像有所误会……玥容是想听听皇帝对娜仁有无男女之情,哪怕只是一点点,她也能顺水推舟,满足太后的心愿。
但是硬把两个不相干的人掺和到一起,这种事她可办不到。
玄烨闲闲道:“放心,朕一直把娜仁视作朕的妹妹。”
现在也有很多男人爱这么说呢,“她只是我的妹妹”吧啦吧啦,其实就是心怀鬼胎又不想承担责任。
玥容道:“但您和娜仁并无血亲。”
就算皇帝身上流着四分之一博尔济吉特的血罢,这层关系也太远了,远不及佟佳氏那样深厚。
玄烨道:“许是她从大草原来的缘故罢,朕看见她便想起皇额娘,也想到皇祖母。”
太皇太后自幼抚养他长大自不消说,便是宁寿宫里的那位,虽然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出力不多,玄烨却也深深感激——当年他的生母佟妃进宫时,没少受博尔济吉特皇后照拂,董鄂妃宠冠群芳,阖宫女人皆黯然失色,他的生母虽在夹缝中侥幸生下皇子,却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时刻提防各处的暗害与谋算,而他那位只见过数面的皇阿玛,只看重董鄂生的孩子,根本视他如无物,若非有额娘和两位博尔济吉特的长辈在,恐怕连一点亲情都体味不到。
因此之故,玄烨继位后对二人都很尊重,他也怜惜宁寿宫太后跟他额娘当初一样凄凉的境遇,但凡太后提出什么请求,他都甚少违拗——而太后唯一的心愿不过是有人陪伴。因此先有了那位大他几岁的表姐慧妃,后来慧妃亡故,又接了宣嫔,其实不过是一样的道理。
玄烨首先是天子,须维护大清的安稳,从这个角度,他必须遏制蒙古势力;但另一方面,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必然会顾及旧情,因此才有了蒙古嫔妃在宫中独树一帜的地位。
玄烨坦诚道:“朕不妨告诉你,娜仁此生都不会得到临幸,但等到合适的时候,朕会许她一个妃位,这就得看她表现如何了。”
玥容觉得老康这人还是挺实在的,好歹直接表明了态度,而不是表面上假装宠爱,背地里再一碗碗避子汤灌下去——不过对娜仁来说依旧有点可怜就是了。
幸好她对皇帝的心不深,若换做佟贵妃那般,怕是要闹得天翻地覆。
玥容舒口气,今日问清楚,她在娜仁那边也有交代。
剩下的就没有老康的事了。
玥容看了看时钟,“万岁爷,宜嫔这会子兴许气已消了,不如您还是去安慰安慰她吧。”
她可不愿自己被当成眼中钉。
用完了就想把他一脚踹开,哪那么容易。玄烨轻哼一声,“免了,朕乏得很,就在你宫里歇息,省得来回走动。”
玥容面露难色,“可是臣妾不能侍寝……”
头三个月最要紧,说什么她都不敢冒险——这个孩子才是她以后的护身符呢。
她以为皇帝会说今儿睡素的好了,怎料老色批的想法非她所能估量,“朕瞧你翻的几本书,上头名堂可多着呢,不如咱们换个样子?”
玥容:……有这么馋吗?就非得好那一口是不是?
玄烨晃了晃手中杯盏,意有所指地晃了晃手中杯盏,“别忘了,这枸杞茶还是你给朕泡的。”
玥容:……
她体念他批折子辛苦,想的是枸杞明目呀,谁说是补肾了?
凑不要脸。
*
次日玥容来佟贵妃宫中请安,便看到宜嫔的脸色黑成锅底,施了厚厚的粉依旧没能盖住。
玥容还以为她会直接称病不来呢,看来郭络罗氏的心理素质比她想象中好得多。
佟贵妃眼看二人眉毛官司打得热闹,心中得意,她特地将众嫔妃叫来商量发放份例的事,便是听闻昨夜风波——这安嫔真是恃宠生娇,张狂跋扈得不成样子,可她抢别人倒也罢了,居然还敢抢宜嫔,宜嫔又哪是肯忍气吞声的?
可不成针尖对麦芒。
佟贵妃笑吟吟道:“本宫听闻万岁爷昨儿翻了宜嫔牌子,但却歇在安嫔宫里,虽说圣意转圜也属寻常,到底是安嫔有本事,万岁爷才心疼你。”
又假模假式对宜嫔道:“宜嫔你也莫往心里去,为了皇嗣,稍稍吃点亏不算什么,好歹龙胎算保全了不是?”
宜嫔冷漠地看了眼玥容肚子,这还真是病得快好得快,她不阴不阳地道:“看来万岁爷的医术比太医院还好,不过坐了一晚上便妙手回春了。”
玥容心说可不只是单纯坐坐而已,说出来吓坏你们这些小年轻。
嘴上却是极尽谦和,“哪里,能伴驾是我的福气,得圣上恩泽庇护罢了。”
她竟如此恬不知耻。宜嫔再难忍耐,愤愤道:“安嫔,你别拣了便宜还卖乖,此事是我大度不与你计较,认真说起,难道不算触犯宫规吗?”
若个个效仿她这般行径,宫里怕要是乱套了——敬事房制绿头牌为何?不就是想嫔妃们井然有序,避免争风吃醋么?安嫔却视规矩如无物,分明是故意扰乱行情。
此言一出,嫔妃们皆不做声,但都面露赞许之色,安嫔今日能抢宜嫔的,焉知不会抢她们?人人都不想成为那个唯一。
宜嫔的脊梁也更挺直了些,又不露声色看了眼佟贵妃,她都把罪名稳稳扣上了,贵妃不该杀鸡儆猴么?
玥容这回却不会由着人借题发挥将她禁足,而是嫣然一笑,“彼此彼此,你我不过半斤八两而已。”
宜嫔皱眉,“你胡说什么。”
自己做了坏事就想拉她下水,她可没那么傻!
玥容瞥她一眼,“宜嫔,你真的要我明说吗?昨夜乾清宫前的轿子里,到底坐的是你,还是你那偷梁换柱的好姐姐?这欺君之罪可比争风吃醋严重多了。”
宜嫔神色剧变,好容易才镇定下来,怒斥道:“少来!我姐姐昨儿才发了风寒,好生在偏殿休养,根本不曾出去。”
只是略颤抖的尾音泄露了她心中不安。
玥容原本只在猜疑,这会子方才肯定:若昨儿真是宜嫔面圣,她肯定早就嚷嚷开了,不可能安安静静被退回去,那不是她风格。
除非里头另有其人。
第29章 举荐
玥容悠然抿了口茶, “是与不是,你心中有数。”
宜嫔瞅着对面气定神闲模样,哪晓得人家故意诈她,只当昨晚郭贵人被人瞧去了——虽说辇轿配着轿帘, 可保不齐夜里风大, 或是郭贵人自己没注意掀起来, 这安嫔专会打听人家私隐,岂会没几个耳报神?
遂轻哼一声, “罢了,大家同为宫中姊妹,不拘谁伺候皇上都是应该的, 既然姐姐愿替我分忧,我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等着看好戏的佟贵妃:……
宜嫔,你方才的气势呢?原本火药味十足,这话听着听着怎么就成议和了?
并不知对方为何放低姿态,佟贵妃犹自煽风点火, “宜嫔,你无须惧怕,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出来, 本宫身为众妃之首,自会主持公道。”
言下之意,有人撑腰还怕什么?
可宜嫔心怀鬼胎, 生怕佟贵妃为她打抱不平要去彻查, 那不就知道她有意欺君么?虽说前朝妃嫔也不乏举荐身边侍女浑水摸鱼的,可到底不是什么体面事, 到时候闹开来,就算皇帝不追究, 她这些年经营起来的光辉形象也毁了。
宜嫔便一脸真诚地道:“贵妃娘娘,真的没有什么,嫔妾与李姐姐一向交好,不会为这点小事生分的,李姐姐,您说是不是?”
拼命给玥容使眼色,指望她帮自己圆谎。
玥容含笑道:“是这个理。”
她跟宜嫔又没死仇,得饶人处且饶人。
宜嫔松口气,又特特坐近些,跟玥容探讨起衣袖上的纹理来。
佟贵妃:……
两个自命不凡的贱人几时好成这般?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
既然选择彼此相安无事,玥容跟郭络罗氏也就井水不犯河水起来,她没把那晚郭贵人的事上报,本来证据也不够充分;而宜嫔也放弃了拿庶姐争宠的打算,转而一心一意找宫外能人寻觅求子秘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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