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衡探头一看,见深色木盘中各摆三碗雪银,面儿上漂浮着碾碎的山楂、果肉,还没凑近,清甜的香气已扑面而来。
咕哝。
他们在值班期间受到严格的管理,不允许离开主子半步,更无时间进食,眼下又热又渴,腹中饥饿。所以此时送来银耳无异于是雪中送炭。
三人互相觑眼对方,没说话。
半晌,桑落温声道:“多谢好意,但我们行护卫之责,不便饮食。”
为首的宫女不敢看他,垂头遮掩红云,小声说:“容妃娘娘体谅各位大人,特地让厨房熬了甜汤,想来吃一点也并不打紧。”
范衡以为自己听错,满脸惊讶:“你…你说这是容妃赐的?”
“正是。”她继续道,“娘娘在路上时已经吩咐好一切,厨子刚到山庄便开始忙碌,整整熬了两个时辰才将甜汤熬稠。”
把瓷碗端出来交到三人手中,宫女又说:“奴婢还要去给其他人送汤,大人们慢用。”
她们走后,范衡冷哼:“她以为用这些小恩小惠就能打动人心吗?还真是小看容妃了,从前怎么没发现她有那么多花招……”
刘增喝了口银耳汤,啧啧称奇:“好喝,不愧是从皇宫带出来的厨师,熬汤可真有一手,对吧阿落?”
桑落微微一笑:“确实不错。”
这两人……
“没骨气!吃嗟来之食!软弱!”范衡气得跳脚,“我看你们是中了她的美人计,遭了她的美人毒。”
刘增觉着在银耳汤里加红枣可太妙了,也不知是哪个小机灵鬼的主意。
又食一大口,待汤汁滚过喉咙,他总算抽出点功夫回应好友:“承认娘娘温柔体贴有那么难么,你非要和她过不去。”
“她温柔?她体贴?”
“人家哪里不温柔,哪里不体贴?”刘增奇怪得很,“你去宫里问问,哪个宫人不喜欢她。娘娘虽是宠妃,待人却极其尊重有礼,连太监婢女也是不曾苛待的。”
他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斥责容妃的似乎只有前朝大臣,后宫对她倒非常拥护,无论是妃嫔还是宫人都很服她。
虽然已经气弱三分,但他还是死鸭子嘴硬,不肯认错:“假、假仁假义,不足为奇…”
啧。
刘增翻个白眼,转过头去看桑落:“咱们吃自己的,别管他,他有种的话就别吃。”
范衡梗着脖子叫嚣:“我就算饿死也不会受她恩惠!”
一柱香后。
烈日当头,汗流浃背。
他盯着眼前那碗冰渣浮动的甜汤,喉头滚动,额上青筋若隐若现。
又过半盏茶,再忍。
最后忍无可忍,端起冰碗一饮而尽。
甜汁和碎冰顺着喉咙往下,沁人心脾,疲倦之感顿时烟消云散。
范衡眼前一亮:“好喝!”
所以事实证明,没有人能逃过真香定律。
第12章 煞神他心地纯善
入夜,同寝的人已然熟睡,桑落从袖中抽出一柱短香,用火折子点燃,随手插在花盆中,从窗台跃出。
他身形鬼魅,眨眼的功夫便落在屋顶上。
明月如镜,高悬夜空。星光与月色交相辉映,将点点光亮洒下凡尘。
男子黑衣墨发,负手而立,如画的眉眼在银辉笼罩中显出一分难言的冷漠锋利。
“星闻,你真是为我找了一个好身份。”他唇型极好,笑时微微上扬,叫人如沐春风。有冰雪消融的暖意。
可惜,因眼底凝固不化的阴冷,这抹淡笑也被讥讽染指浸透,失去原本的和煦。
叶星闻听出主子的不悦,心头一紧,立即跪下,道:“属下有错,只想着桑海应与您同姓,可以利用。却没查清他曾经试图对付容妃娘娘…请公子责罚!”
说罢,根本不等对方回应,直接伸手拔刀,毫不犹豫地对准右边胸膛砍去,霎时,血肉四溅。
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桑落低低一笑:“倒是聪明。”
自己动手最多只会受些小伤,修养几日便能痊愈。可若等到他亲自惩罚,必是九死一生,难有活命的机会。
而叶星闻显然深知此理,所以才会迫不及待地下手。
少城主本就暴戾非常,视人命如草芥。而他为公子安排的伯父竟当众斥责容妃,触碰龙之逆鳞,他真的不知道除了自行惩罚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逃过一劫。
伤口还在作痛,但听男子这般说到,叶星闻只觉得一阵轻松,明白他应该是无意追究此事。
他在身上几处地方重重一点,封住穴道以减缓伤口流血的速度,随后便不再搭理。
抬头看向黑袍公子,琢磨着开口:“今日范衡胆敢对娘娘出言不逊,不知属下是否需要去教训他一下?”
桑落勾唇:“小打小闹没什么意思,要打就打他的七寸。范衡不是仗着家族显赫四处张扬吗?明日便把范学林这些年贪赃枉法的证据送去淮阴王府,自会有人替我们收拾他。”
“诺。”
问龙城历经八百年风霜不倒,其势力早就深植于这片土地。若不是历代城主无心争夺天下,只怕现在根本轮不到赵家享受锦绣山河。
他们虽然远在南部,但朝中也安插着人手,想查点秘辛可以说易如反掌。只是没想到少城主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动用那些蛰伏的力量……
叶星闻暗忖:看来容妃在公子心中确实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
那日后便要对她的事更加上心了。
他尝试揣摩公子的想法,大着胆子道:“娘娘与皇帝并无暧昧,反倒与韩惜铮关系亲密…请恕属下多嘴,您既对她情根深种,何不试试主动靠近?”
啪――
桑落将手放下,语气危险:“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瑟瑟是连城之璧,亦是隋侯之珠,珍贵无匹。我一身污秽,有何资格与她同行?”
他血脉强横,天生神力,哪怕只是轻轻挥掌,也能对旁人造成巨大的伤害。
叶星闻胸腔剧痛,唇角渗出血迹,但目光坚毅,寸步不肯退让:“淮阴王与她有杀父弑师之仇,而且纵容贱婢行凶折辱;韩惜铮听命于赵霁,若他知晓容妃的身世,定然会与她为敌。这些都非良人,谁都不能让娘娘快乐,既然如此,您还不如自己出击!”
似有一阵风来,吹散眼底的浓雾。
他默了默,冷声说:“我配不上瑟瑟,也从未想过染指星光,只要能够陪在她身边就已满足。”
“可倘若不是公子,您又如何肯定他们会对她好?”
叶星闻一字一句道:“公子是天底下最爱她的人,只有您可以给她幸福。”
只有他可以给她幸福。
这句话像一枚石子,在他平静的心湖上击出道道涟漪。
月光下,寂静的氛围悄悄蔓延。
许久,桑落抛给他一个瓷瓶,冷淡地说:“吃掉。”
叶星闻愣了会儿,旋即叩地谢恩,声音隐隐激动。
以少城主血液入药制成龙血丸,一粒便可增长内力十余年。这是问龙城人人都想要的宝贝,可惜非常稀少,很少有人能够得到。
这么珍贵的东西,公子直接丢了一瓶给他?
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
忽然,对面那人睫毛颤了颤,薄唇轻启,声音透着几分不确定的迟疑。
“那我…该如何靠近?”
叶星闻握着瓷瓶的手微微一僵,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听到公子用这么茫然的语气说话。
要知道眼前这位可是问龙城人见人怕的大煞神啊!杀伐果断,暴虐成性,他何时向人示过弱、服过软?
他意识到自己平步青云的机会已然降临,急忙道:“这个简单,请听属下徐徐道来……”
能否升官发财,全指望这次了。
*
翌日,沈稚秋起个大早。在屋内用完早膳,趁太阳还未发威,准备去拜访住在南面的苏老夫人。
苏氏是绝对的忠烈之臣,她发自内心地敬重他们。如今既然来了山庄,自然应该亲自登门,以示诚意。
锦绣山庄在园林布置上下了很大功夫,处处都是佳卉,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途经长廊的时候,她瞥见不远处有两道熟悉的身影。他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其中较矮那位忽然发狠似的给了身旁一拳,随后便大步流星地离开。
他走之后,被打的男子再也支撑不住,身形踉跄,用手扶住树,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容妃眼神黯了黯,快步走过去,递给他一张绣帕。
“喏,擦擦吧。”
她指了下他唇边未抹去的血痕,柔声劝道。
桑落似乎对她的出现感到有些诧异,他目光微怔,耳根也开始发烫。
“不用了…”男子压低声音,声线低沉而温柔,“属下没有资格用娘娘的东西。”
沈稚秋:他害羞的样子也好可爱,想轻薄,怎么办?
对上韩惜铮那种不羁浪子,她什么狠手都下得。可一遇着这样纯情善良的奶犬就不太忍心了。
于是清清嗓子,决定做回善事,放他一马。
她不由分说地把丝帕塞到男人手里,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时间,笑眯眯道:“方才那位是范大人的小公子吧?他仗着家世欺负你,不算君子行径,本宫马上去挫挫他的锐气。”
“没有。”桑落眼中闪过几丝紧张,“我没什么大碍,娘娘无须替我出头。”
内力错乱,五脏皆伤,这还叫没什么大碍。
许是察觉她的怒气,他轻轻叹了口气,缓缓漾开笑容:“阿衡并无坏心,虽然任性了些,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极好的。”
犹豫几息,又说:“况且范家势大,属下不想给您惹麻烦。”
她神情兀的柔软,道:“这次便算了,你心地纯善难能可贵,但也不必怕人。他若再仗势欺人,我一定为你撑腰。”
桑落‘嗯’了声,春山如笑。
望着容妃渐行渐远的身影,他利落起身,瞧不出半点儿虚弱的样子。
男子傻傻弯唇,痴痴道:“瑟瑟说要保护我…”
他真的好高兴。
第13章 发家致富全靠嘴
南苑,撷芳斋中。
苏雪青习惯戎装束发,即便在家休养依然着劲装,不施粉黛,没有半分女子的柔美。
她自己没觉得有任何问题,可祖母向来希望孙女能做个大家闺秀。从前未放在心上,如今老夫人年纪愈大,她也不忍令其不悦。
为讨祖母欢喜,雪青这次特地在外表上下了许多功夫。
换上裙衫,发髻别簪,又着了些胭脂。虽不精致,但到底比原来多了些许女人味。
这个举动也确实令老夫人十分满意,一见着她便眉开眼笑。
“我家雪青终于想通了,瞧瞧,多好的身段,平日怎么就不乐意亮出来呢?”慈眉善目的老妇看了眼身侧的嬷嬷,笑得眼睛弯弯,脸上的皱纹也更加明显。
孙嬷嬷赶忙附和:“小姐模样本就生得俏丽,略微打扮已然姿色不俗,老奴觉着可比京城好多贵女都要来得漂亮了。”
老夫人非常赞同,脸上闪过一丝不屑,轻声哼了哼:“李家那老不羞的总吹嘘他外孙女有多好看,我瞧着不过如此,还不如雪青一半姿容。”
见她们越说越离谱,再不打断,恐怕自己下一刻就会被冠上大庆第一美人的称呼。
苏雪青心中满是无奈之情,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苦笑一下,道:“祖母,我听说您最近有点咳嗽,所以带了些雪梨过来,您让厨房与冰糖一起熬着吃罢。”
转移话题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万幸此招虽老,用处却不小,老夫人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乐呵呵地说:“我的宝贝孙女总是这样贴心,你一柔弱女子操持整个将军府的事已经够累了,还要分神关心我,叫祖母怎么忍心?”
从听到“柔弱女子”这四个字开始,雪青就觉得不对劲,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刚刚张开嘴巴吐出个破碎的音节,又被祖母截了话――
“我看镇北侯府的二世子就很不错,六艺皆通,最重要的是性情温和,是管理府邸的一把好手,肯定能帮你分忧。”
那我为什么不直接找个管家?
她心底忽然闪过这么句话。
可惜身为晚辈,有些话即便到了嘴边也不能随意说出。
苏雪青斟酌了下语气,缓缓道:“若我没有记错,二世子好像比孙女小四岁。”
“四岁怎么了?”老太太睁大眼睛,理直气壮地说,“我苏家虽不是累世公卿,但儿孙争气,战功赫赫,你又是正二品的大将军,长得如花似玉,配他个世子还不是绰绰有余?”
她还想再说什么,只听外面传来一道柔和婉转的笑声。
“老夫人说得对,苏将军乃巾帼英雄,什么王侯将相配不得?”容妃莲步进门,带来一阵栀子香气,清甜动人。
苏雪青一听是她,顿时长长松去一口气。
稚秋擅辩,有她在,祖母的心思应该落不到自己身上。
苏老夫人久居行宫不假,却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容妃声名狼藉,她自然也是略知一二。但将军府的女人性子爽朗,不会被成见左右,这会儿见容妃与自己站在同一战线,不由露出个欣喜的笑容。
“娘娘也觉得雪青是时候找个夫婿了?”
容妃抿唇浅笑:“那是自然,将军辛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总是好的。”说罢,话锋一转,脸上又流露出丝丝为难的神色,“不过这夫婿可得好生挑选,否则便与找个冤家无异,只会徒添烦恼。本宫认为苏将军样貌家世都是顶尖,千万不能委屈了自己,免得到时候委屈。”
她说的话正是一直困扰老夫人的问题,比起想让孙女嫁人,她更怕孙女嫁错人。
于是缓和口气,道:“娘娘说得对,确实不能操之过急。”
沈稚秋点头,让宫人将东西抬进来。
“将军平时政务繁忙,定然没什么时间装点自己。本宫知道京城有几家出名的胭脂水粉,便自作主张买了些,还请雪青不要嫌弃才好。”
胭脂水粉?
苏雪青脸色微变,但还是颔首致谢:“微臣多谢娘娘好意。”
老太太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不嫌弃不嫌弃,娘娘眼光出众,雪青高兴还来不及呢。”
世人都说容妃妖媚惑主,她还以为是个什么不得了的妖精,今日一见才晓得传闻有多离谱。人家温柔知礼、进退有度,分明很好嘛!
只要支持雪青择婿,苏家的大门就永远为她敞开。
又与老夫人寒暄一阵,送出些珍贵的药材。容妃起身离开,苏将军相送。
走在路上,苏雪青欲言又止:“稚秋,你带来的胭脂…”
沈稚秋盈盈一笑,从茯苓手上取过锦布交到她手上,说:“那些东西只是为了哄老夫人开心而已,将军不必挂心。”妩媚的眼儿漾起柔波,又道,“这才是您的生辰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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