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真有所图谋,对吟儿存了不轨之心,现在已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林老夫人淡淡道:“冤有头、债有主,老身又怎会迁怒于一个懵懂不知的孩童?”
陈梓松了口气,林老夫人却话锋一转,道:“陈家与林家结下的是无解的仇怨,纵使你并无过错,但你姓陈,是陈家一脉单传的孩子。单凭这点,我就不可能允了这门婚事,请陈小将军死心吧。”
悲莫过于无声,如潮水般的寂静淹没了小小的厅堂。
第22章
陈梓呆愣半响,竟是要俯身磕头,江吟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衣领,厉声斥道:“你这是何苦,我祖母说一不二,你就算磕上一千一万个头,把膝盖都跪烂了,她也不会松口的。”
“那我怎么办?”陈梓眼神游离,恍恍惚惚道:“难不成你我就此分别,形同陌路?”
江吟秀气的脸上布满泪痕,咬着嘴唇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舍出尊严,却也换不回首肯,倒不如挺直脊背,任由她发落。”
“好,说得真好,不愧是林家的女儿,识大体、懂进退。”
忽然一个沙哑的声音由远及近,在座之人皆是一惊,林老夫人神情冷峻,拄着拐杖,厉喝道:“是谁?”
“我父亲。”陈梓以手撑地,有气无力地答道:“塞外狼烟滚滚,他待的久,嗓子熏坏了。”
“他还敢登门?”林老夫人大怒,气得站不稳,林君越搬来椅子,请她坐下。
江吟趁祖母未注意,赶忙扶了陈梓起来,顺便给他拍了拍身上的灰。
“你保重。”她低声说:“别为了我抛却自尊,不值得。”
陈梓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下一秒陈桐大踏步走进厅堂,朗声作揖。
“一别数年,老夫人身体可还硬朗?”
他如鹰眼般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几位,软弱的儿子、白发苍苍的林老太太、如履薄冰的林君越,以及——
陈桐猛地瞪大眼睛,以为看到了魂牵梦萦的故人。
少女白衣飘飘,柔若无骨,眼眸里透出关切。她望向陈梓的眼神,正如二十年前棠霜注视自己一般,只是那温柔的目光,再也不会落在他身上了。
“像,真像啊。”陈桐伸出手,忍不住想摸一摸江吟乌黑的长发,却被陈梓持刀隔开,神色冰冷地横在他面前。
父子对立,剑拔弩张。
陈桐微微一笑,环顾四周已大致明白发生了何事。他双指夹住刀刃,轻轻一翻转,刀尖便转了个向对准陈梓胸膛。
这一招非同小可,陈梓侧身闪避,正待还手时已被陈桐迅疾地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你小子,挺有眼光。”他赞赏道:“长这么大也就这一个优点像我。”
“我和你不一样。”陈梓咬牙应道:“纵是叫我粉身碎骨,也绝不辜负她一分一毫。”
陈桐眼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悲哀,他不与儿子计较,径直望向被陈梓护在背后的清雅少女。
江吟神情镇定,从陈梓身后坦坦荡荡地走了出来。陈桐见她眉间三分凌厉,落落大方的气质与林棠霜甚是不符,一阵失望涌上心头。
“离我孙女远点。”林老夫人勃然变色,悲愤道:“你害我女儿香消玉殒,至亲抱憾终身。我不杀你,是因为我女儿临终前的嘱托。你还是趁早离去,免得我改变心意,一刀捅进你的胸口。”
“老太太息怒。”陈桐拱手道:“斯人已逝,亦使我悔恨难当。多年来我奉命驻守边关,未觅得半刻空闲。如今烽火四起,臣奉旨待命,多半是有去无回,因而想在埋骨沙场前,烧纸祭拜棠霜的坟墓,也算不虚此行。”
“做梦去吧。”林老夫人凛然道:“陈将军痴心妄想,我岂能允许你玷污棠霜的墓。你毁了她一生还嫌不够,是要她在地底下都不得安生吗?”
陈桐似乎早有预料,并未争辩,只是仰天长叹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棠霜,是我亏欠了你。”
他专注凝视着壁上挂着的水墨图,脚下却灵巧地一移,躲开了陈梓来势汹汹的一刀。
“陈梓!”江吟惊叫一声,万万想不到他会在此刻突然发难。
陈桐自腰间抽出一把折扇,回身格挡陈梓迎面刺来的霜刃。陈梓一击不中,旋即在半空中改变招数,手腕抖动,直指陈桐的太阳穴、咽喉、小腹等要害部位。
他伤心到了极处,招招狠辣不留情,乃是赌上了少年人的一条命。陈桐“咦”了一声,暗暗称奇,下一秒折扇竟被刀尖挑破。
他哪知陈梓以命相搏,一是怨父亲负了林棠霜,剪断了他与江吟的姻缘线;二是恨父亲心心念念记挂着另一个女子,却对明媒正娶的妻子弃如敝履,不屑一顾。
江吟看出陈梓心事,怕他不顾一切手刃其父,焦急如焚。除了她以外,其他人都乐得赏一场父子反目的好戏。林老夫人正襟危坐,冷眼旁观。
眼见陈桐失去兵器,逐渐招架不住陈梓发狂的攻势,江吟再也等不下去,跨出一步,张开双手拦在陈梓刀锋前。
“吟儿,你疯了?”林老夫人和林君越同时叫道:“快回来。”
陈梓眼眶微红,差点收不住长刀。他踉跄着退后,捂住脸无声痛哭。
“弑父是十恶不赦之罪,你想过后果吗?”江吟夺过刀,往地上一扔,斥责道:“你若真失手杀了他,背上了杀头的罪名,你母亲怎办?晚年若无子孙奉养,岂不凄凉度日?”
陈梓一腔沸腾的热血在她的淳淳劝告下慢慢冷却,再抬头时只见江吟眼眸泛起泪光,两行泪水在脸颊上悄悄垂了下来。
“你哭什么?”他心疼地问道:“陈梓一条贱命,姑娘不必怜惜。”
江吟不说话,一个劲地哽咽,陈梓拭去她脸上湿漉漉的水迹,心有戚戚,不知所往。
陈桐捡起残破的折扇,无奈地耸耸肩。他在陈梓警惕的瞪视下走近江吟,和蔼地问道:“小姑娘,你生得好看也就罢了,偏偏还是这么的聪慧机敏。即使是和当年的棠霜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做个主,你愿不愿意和陈梓成亲?要是愿意的话你就点一点头,有我在,林家人是管不了你的。要是不愿意的话,你就摇一摇头,放心,我陈桐是什么人,不会为难你一个小姑娘的。”
林君越闻言愣了愣,紧张地扭头,看到祖母绷着脸很是严肃的样子,便知趣地闭上嘴,只字不提。
他清楚,如果江吟点头了,那她和陈梓还是有希望的。虽然损了林家颜面,但江吟终究不姓林,跟不跟陈梓走尽在她一念之间。
陈桐看江吟一言不发,以为她是介怀两家长辈间的仇怨,便弯下身解释道:“你一点即通,定能想明白这些往事都与你俩无关。你嫁的人是陈梓,不是我。和林家结仇的不是陈梓,是我。你们都是小辈,何须在意长辈的勾心斗角。再者,我和这小子不睦许久,他刚刚还想对我痛下杀手,父子情薄,不过如此。”
陈梓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父亲,知道他是借此机会促成良缘。虽然怨恨他平日所为,但此时此刻,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他顶嘴了。
厅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待江吟的回答。
一片梨花悠悠地落在泥土中,江吟伏在陈梓肩头,泪水沾湿了他的外衣。
陈梓握紧拳头,忍了又忍,最后实在不忍深爱的姑娘独自面临苦苦挣扎的境地,想到她为他犹豫不决,难以抉择;已经是出乎自己的意料,足见其情深义重,为何还要逼她在二者中取其一,不是背离家族,就是舍弃爱人,如同翻来覆去地承受烈火烧灼一般。
他下了决心,揽住江吟的肩膀,沉着道:“吟儿,你且随心,莫急。”
林老夫人离得稍远,看见陈梓在江吟耳边嘀咕了些什么,随即江吟的脸上就流露出感激之情。
“甜言蜜语,陈家人都不是好东西。”她指桑骂槐,愤愤不平。
“想好了吗?”陈桐耐心地问道:“只需点头或摇头,剩余的交给我。”
江吟神色平静,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林老夫人霎时面如死灰,瘫倒在地,林君越手忙脚乱地搀着她。
“好,那小姑娘就归陈家了,哈哈哈哈。”陈桐喜出望外,大笑道:“为父保证,陈梓这辈子只有你一个正妻,不许纳一个小妾。”
陈梓有些纳闷,他与江吟心意相通,怎么也猜不到她居然能一口答应。
虽然于他而言很好,但对林家人来说,是继林棠霜死后的又一重大打击。
陈桐可顾不了林家人的心情,当下便要领着两人潇洒而去。
江吟却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陈梓一拉没拉动,正奇怪时,却见江吟朝着他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抱歉,我在我母亲坟前发过誓。”她低低重复道:“往后必当忠于林家,视林氏所仇为己之恨,若言而无信,则自愿被逐出林家,永不复还。”
江吟每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陈梓的心就往下沉一分,直至跌入谷底。
“我当时要再谨慎些,问清缘由就好了,”她凄婉一笑,“你我虽无夫妻的缘分,但彼此惦记,相互陪伴,何尝不可?”
第23章
陈梓心里钝钝的痛,像是春风拂过垂柳,湖水泛起涟漪,一种细碎的酥麻感占据了他整个心胸。
他望着江吟颊边晶莹的一滴泪,举起袖子为她擦去。
“吾当与卿共进退,同生死。”
这一段惊世骇俗的对话引得满堂皆惊,林老夫人剧烈地咳了咳,只觉昔日乖巧听话的孙女竟在一夕之间不见了踪影。
“造孽啊。”她捶胸顿足道:“林家做错了什么事,非要遭这等报应?”
陈桐充耳不闻,眉目逐渐舒展,嘴角含笑,回想起多年前和林棠霜并肩立在桃花树下的旧事。
彼时他还是英俊少年,玩世不恭,故意问林棠霜一些摸不着边际的问题。
“假如你家里人嫌弃在下一介武夫,执意赶我走,那你何去何从?”
林棠霜看着枝头摇落的桃瓣,随口答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我决意不能违背,可是情之一字,却是不由自主。大不了你此生不娶,我终生不嫁,到了黄泉下再做结发夫妻。”
她无心的一句话,竟是往后数十年的写照。
陈桐满怀感触地转过身,回廊幽深,他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可是,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小子,我们该走了,赖在人家府里算什么事?”他推了推陈梓,见儿子脚下和生了根似的,半步也不愿挪动。
“她家里人是不会容许的。”陈桐打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挺起腰板,有点骨气。”
陈梓红着眼眶,执拗地摇摇头。
他一张俊脸哭得皱巴巴的,自己也觉得狼狈,便掏出一块帕子抹了抹。
那绣着墨竹的帕子还是初次相遇时江吟所赠,陈梓一直收在身边,平日都舍不得拿出来。
“和你父亲走吧。”江吟柔声道:“去做你应做的事。”
陈梓与她四目相接,读出她眼底写着的万般思绪。
“去把你妹妹劝回来。”林老夫人没好气地吩咐道。
林君越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硬生生迎着陈梓冰冷的目光喊了声江吟,又默默地闭了嘴。
“送客吧。”林老夫人叫人撤下茶水,“你们待得够久的了。”
“告辞。”陈桐最后看了眼壁上挂着的画卷,而后拽着陈梓的胳膊,头也不回地出了厅堂。
陈梓失魂落魄,任由父亲拖着,也不挣扎。
经过江吟身边时,陈桐顿了顿,声音凝成一缕细线悄然钻进少女的双耳,只有她听得见。
江吟怔了一怔,随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目送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林君越终于盼到这一刻,忙挨近了安慰道:“小妹,你切莫伤心。这世上又不止陈梓一个人。除了他,你喜欢谁都行。”
他话音未落,忽有微风穿堂而过,卷起庭院的梨花送入江吟的手中。簌簌的风声中,林君越隐隐约约地听到江吟回答了什么,却不甚清楚。
“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林君越等风散尽后,又尝试着问了一遍。
江吟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抽离了。她扭过头去,神色清明,像是卸下了沉甸甸的负担。
“我不。”
言毕,她不顾林君越惊愕的目光,向林老夫人低头行了个礼,称身梓不适,回去歇息。
林君越看着她的背影没入花树丛中,脚步仓促,像是丝毫不愿停留,便对林老夫人直言道:“祖母,吟儿何等聪慧,她定猜出了您的算计,日后怕是与林家有隔阂了。”
他其实内心也在暗暗懊悔当时未将实情告知江吟,才闹出了今日的尴尬事。
“她生在我们家,是你母亲和我一道抚养她长大的。”林老夫人底气十足道:“难不成我还管不了吟儿的婚事吗?”
林君越见祖母一意孤行,尚未意识到错处。心一横,为了妹妹豁出去了。
“您得清楚这点,江吟又不是没有家,她留在我们家是江大人怜您接连失女,才忍痛舍出作个念想。十几年来,江家对江吟无微不至,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从京城寄来的,和那些官宦家的小姐乃至皇宫里的郡主相比,都是最上等的。”
他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继续道:“至于婚事,那也应当江家来定。倘若江家有意和陈家联姻,一个是权倾朝野的文臣,一个是手握重兵的武将,文武双全,相配得很。我看呐,您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才放任江吟与陈梓往来,之后故意引她在母亲坟前立誓,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妙极,妙极。”
林老夫人脸上浮现出伎俩被拆穿的恼火,却也没有阻止林君越的长篇大论。
“我不擅长兵法谋略,也觉得这一招借刀杀人实在是高明。您若强行把江吟许配给他人,她定要反抗,万一弄得和姨母似的香消玉殒,难保江家不会记恨。唯有让江吟在不知情的时候发誓,彻底断了她和陈梓的夫妻缘分,才是最稳妥的上上策。”
“我们都像秋后的蚂蚱,被您熟练地玩弄于股掌间,是我小觑了您的本事。”
林君越说得很中肯,委婉地提醒祖母是林家欠了江吟一次。
“那是你被我牵着鼻子走,居然到现在才发觉我的用意,吟儿可比你机灵多了。”林老夫人不怒反笑,拍拍林君越的脊背道:“你没看她在我刚刚点出画的含意时,就已然醒悟了吗?”
“那您为什么还铤而走险呢?”林君越不解道。
“吟儿怎么会被我的小手段唬住,我那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是免得她拿着嫁夫随夫的借口搪塞我,然后随着陈梓舟车劳顿,千里迢迢地去吃苦;二是拖的一时是一时,我不惜代价阻挠他们成婚,以此告慰棠霜的在天之灵。”
“如今我夙愿得偿,他们藕断丝连也罢、恋恋不舍也罢。只要江吟一日不入陈家的正门,我就多一日快慰。”林老夫人语气急促,胸口一起一伏。
林君越手一抖,茶碗砸在地上。他顾不上脚下尖锐的碎片,踩着碧绿的茶梗指责道:“您这样做,会误了江吟一生的。万一她非陈梓不嫁,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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