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祖母怎的临时反悔,违背承诺呢?”江吟正色道。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千古流传的道理。”祖母反复劝道:“吟儿,听话,我已传信给你父亲,命他在京城为你择婿。”
江吟闻言,顾不得什么礼数,当即嘴唇颤抖,眼中含了泪。
“我父亲是当朝一品大员,几个哥哥里,既有为国为民的栋梁之材,也有不入朝堂寄情山水的闲散诗人,他们都得祖辈庇佑,不受家族约束,为何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偏偏如此之难?”
“吟儿!”祖母一拍筷子,语气严厉,“正因为你是贵女,才更要入高门。你的哥哥们身为男子,自然自在些。可你不同,你是唯一的女儿,全家的掌上明珠啊。”
她想起离世的女儿,再看向眼前我见犹怜的孙女,心头涌起一股热流。
“你母亲早逝,祖母比谁都期望你有个好归宿。你读了两本书,起了凌云志,这都是好事,可吟儿啊,女子与男子实在是不同。你心虽比男儿烈,但身不得男儿列。若你是个男子,必能建功立业为家族争光,天意弄人,你既为女儿身,还是守点本分的好。”
江吟擦了把泪,云钗晃了晃,上头缀着的两颗小珍珠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声。
“我虽为女子,却也绝不比那些得过且过的男人差,恳请祖母暂缓婚事,就让我再陪您一段日子吧。”
祖母叹了一口气,望着那肖似女儿的姣好面容,最终遂了她的意。
“小姐,别想了,早些歇息吧。”锦瑟小心翼翼地点燃蜡烛,烛火摇曳,照亮了书案上的一方砚台。
江吟握着木梳,安静地梳着长发。
“老夫人也是为您好,小姐您多体谅体谅。”
“我知道。”江吟点点头,“祖母一片苦心,可实在是非我所愿。”
锦瑟忍了忍,没忍住,她家小姐一向有自己的主见,看上去温柔似水其实最不好说话。
“小姐,你还记得白日里那位公子吗?”
“嗯?”
“为什么不把名姓告诉他呢?我看他生的俊美,举止不凡,想必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锦瑟迷惑不解地问。
“就是凤子龙孙又如何,我不稀罕。”江吟付之一笑:“若是见到谁都要自报名姓的话,岂不是叫人看低?何况我今日请他上船目的是相助,扯上男女之情未免落俗。”
“小姐心气高。”锦瑟赞叹道:“是我考虑不周。不过我依稀记着,今天那位公子俊得呀,和画里走出来的人似的。”
“长得好看也当不了饭吃。”江吟亲切地捏捏锦瑟的小脸,“你光长个子不长心眼,单纯的和懵懂稚子一样,别到时候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呢。”
“有你在,我放心的很。”锦瑟吐吐舌头,飞快地跑开了。
“陈梓兄,你这是掉湖里去了?”松竹书院里,谢思秋捧着陈梓换下来的湿透衣衫,目瞪口呆。
他比陈梓早几天入学,书院规定两人同住一室,于是谢思秋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迟来的同窗。
初次见面谢思秋就被陈梓吓了一跳,他和水里捞出来的落汤鸡似的,浑身散发着失意的气息,给人一种不好相处的感觉。
“陈梓兄啊。”见垂头丧气的陈梓半天没理他,谢思秋本着友善待人的原则,不泄气地又追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想家了?”
“我没有。”陈梓直挺挺地躺在木板床上,双手枕在脑后。
“是不是在家乡有心爱的姑娘?”谢思秋逐步深入,“和她分别难过了?”
“不是,你想哪去了?”陈梓一骨碌坐起来,“我今天不慎掉进湖,幸得一位姑娘搭救。萍水相逢难以忘怀罢了。”
“噢。”谢思秋拖长音调,“所以不还是感情上的困扰。”
陈梓无言以对。
“听我和你说。”谢思秋神秘兮兮地凑近,“你可知松竹书院是君越先生一手创办的?听闻他有个妹妹常在书院,和学生一道读书写字,可惜碍于陈规旧矩入不了学。”
“你消息倒灵通。”陈梓诧异道。谢思秋只比他早来三天,却能将书院里里外外的事探听得一清二楚。
“过奖过奖,在下行走江湖,没有点技艺傍身怎么行?”谢思秋洋洋得意道:“我初入学时远远地望见那姑娘在书房里研墨,气质清冷,容貌出众,若不是先生管的严,真想和她搭上一两句话呢。”
陈梓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谈及志向时,谢思秋说他以后要继承家业做儒商,达则兼济天下,乐善好施。
“商人不可入朝为官,这是我爹的心病,他盼着我去考科举光宗耀祖。”谢思秋不以为然道:“经商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富甲一方乃我毕生所求。”
“你呢?陈梓,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陈梓罕见地卡了壳,流露出一丝迷茫,“我不知道。”
他是武将后代,爷爷是执掌兵权的护国将军,父亲身在边关镇守疆界,先辈之中,战死沙场者比比皆是。按理说,他之后也会步上祖辈的老路,要么埋骨青山,要么侥幸得归,反正都不是什么好结局。
“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谢思秋打了个呵欠,“不早了,睡吧。”
一弯明月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中,夜深寒露重。
陈梓失眠了一整晚,他望着小窗外如钩的月,悬挂在寒气笼罩的山峦上。
父亲临走前教导他不要逃避责任,贪生怕死,可是为国捐躯这种大任,落在一个少年的肩膀上,不免太沉重了些。
江吟起的很早,面色略憔悴,眼下还有昨晚哭过的痕迹。
“小姐今日要去书院吗?”锦瑟拿了煮熟的鸡蛋给她消肿,“要不缓一天,咱们歇歇。”
“不。”江吟摇摇头,“祖母好不容易同意我继续去书院,你去取点脂粉帮我盖盖,别让表哥看出什么来。”
她挑了一只素雅的月白发钗,绾起三千青丝,身着湖蓝轻衫,简单拾掇后就出了门。
林君越摇着纸扇,立在堂前的垂柳下,自成一段风流,见江吟出来立即迎上去。
“祖母为难你了吗?”他关心地问道:“我昨天被急召入府聆听祖母教导,料想到你也多半躲不过这一茬。”
“你被训了?”
“何止。”林君越苦笑道:“估计是觉得我带坏了你,上来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斥责。什么不该教你念书,罔顾小妹名声,说的我面红耳赤,半天抬不起头来。”
“表哥不必放在心上。”江吟宽慰道:“我还要谢谢你送我进书院,虽不能和寻常学生一般聆听夫子讲课,但从中领会的教益却是无可比拟的。”
“你自小聪颖,学问一点即通。”林君越惋惜道,“倘若你能入学堂,假以时日一定比我有出息。”
他记得五岁时的江吟在玩耍中就可随口念出自己硬背不下的冗长赋文;七岁时江吟好奇私塾是什么,他带着她潜入学堂被发现挨了一顿好打;十岁时他送给江吟一套崭新的笔墨纸砚,并手把手地教她书法;十三岁时他及冠赴京科举,临行前江吟问他为什么女子不能入仕;十五岁时他回到故乡办书院,特意建了一座书房送给妹妹。
林君越是个惜才的人,每每见到自家小妹,都不由得感慨万千。
“那些都是虚无缥缈的事情。”江吟抿抿唇,强撑出一副欢欣的表情,“我们快些去吧,要赶不上入学礼了。”
林君越收回思绪,笑着说了声好。
第3章
松竹书院的入学礼很简单,弟子整理衣冠行完拜师礼后,在水盆里正反各净一次手,取心无旁骛、去除杂念之意。
林君越一袭青色长衫,负手立于台阶上,看着新收的一批学生整齐划一地作长揖礼,恭敬地唤他先生,甚是欣慰。
庭前放着一排水缸,行过礼的学生们自觉列成长队,怀里抱着各自的水盆,按顺序舀水净手净心。
江吟左手拿着名册,右手执笔,一一划去对应的名字。入学礼全部结束后,仍有两位学生未到。
“没来?”林君越接过名册看了看,“谁胆子这么大,头一天就敢迟到?”
“第三行的谢思秋,以及——”江吟翻到最后一页,指了指末尾的一个名字,“陈梓。”
她对这个名字印象颇深。
松竹书院的招生方式不同于其他书院,林君越向来不看重家世背景,对富家少爷和寒门子弟一视同仁。他入学的唯一标准是才识,因而常有人寄来书信,或毛遂自荐或引荐贤士。林君越一人读不完成堆的书信,索性托付给江吟,请她挑出其中有价值的留下,再由自己最终判定。
书院每年初夏招生,深秋入学。殷红的石榴花在五月份如火般热烈,檐下燕子双飞,清风徐来,草色青青。
江吟待在书房里,把那叠信札一封一封地拆开。在形形色色的信笺中,有人真情实感地描述了经历的求学生涯;有人文辞姝丽,字里行间透露出惊人的灵气;还有人抒发鸿鹄之志,大笔一挥立下壮志豪言。
这些都是很好的,可是没有陈梓的好。
陈梓在信里写道:“古之成大事者,须存坚定不拔之志。吾志向微末,不堪大用,却被迫背负重任,思来复去,愿投身无涯学海,以明心智。孟子言舍生而取义者也,是其本心。为追随本心,吾求正道,正心诚意,从一而终。”
那句话最终打动了她。
正心诚意,从一而终。
陈梓不知道的是,他信手写下的心迹,会使江吟在数个深夜反复研读,久久难以平息。
“我原本还想见一见他呢。”江吟遗憾道。
“谁?”林君越莫名其妙。
“陈梓。”她温和地抚过名册上的两个小字。
“我也想见见这两位厚颜无耻的学生。”林君越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不尊重师长,毫无廉耻之心,他们不来我还不收呢。”
“也许是半道有急事,临时来不了了。”江吟替他们解释道,“当务之急是先安排到了的学生,秋雨阁已经打扫干净了,你领他们进去,从《论语》读起,通读一遍四书五经。”
“你不去吗?”
“我想沿书院走走。”江吟拂去肩头的落花,“顺便把名册放回书房。”
她慢慢地走上小径,怀着一线希翼往来的方向望去。
空无一人。
陈梓是被谢思秋摇醒的,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时忘了身在何处。
“完了,陈梓兄。”谢思秋一把鼻涕一把泪,“咱们睡过了。”
“你说什么?”陈梓动作比脑子快,一骨碌坐起来就开始穿衣。
“入学礼啊。”谢思秋急得上蹿下跳,“先生强调好几遍了,让我们卯时在松柏堂前统一拜师,怪我怪我,我忘记告诉你了。”
“你——”陈梓深吸一口气。
“我不是故意的。”谢思秋抱着陈梓的手臂不肯松开,“你千万别生我气,我梦里听见鸡啼,以为时辰还早,一不留神就错过了。”
“现在几点了?”陈梓尽量心平气和地问。
谢思秋畏畏缩缩地瞟他一眼。
“约莫……辰时了吧。”
书院沿江而建,一座青石桥横跨两岸,桥下江水滔滔,周围群山环绕。深秋时节,雁阵南飞,江吟孤身一人走在金黄银杏叶铺就的小路上,踩碎了满地落叶。
她加快了步伐,想早些放完名册归家,却在路尽头的转角处被一个突然冲出来的身影撞得向后仰去。
玉钗从发间滑落,摔在地上断成两半。
“抱歉抱歉,姑娘你没事吧?”陈梓拉着绝望的谢思秋闷头奔跑,一不留神又闯了祸。
他忙伸手揽过对方的肩膀,强行把江吟拽进怀里扶正,等低头看清那张熟悉面容时,登时怔住了。
“怎么是你?”
谢思秋在一旁激动道:“她就是君越先生的妹妹,我见过的。”
江吟捡起破碎的发钗,用帕子仔细擦拭着上面沾染的泥土。陈梓想拿过来看看能不能修复,碍于礼节不敢轻举妄动。
“你们怎么回事?”她把钗子收好,几缕青丝顺着脸颊垂下来,“这个时辰其余的学生都已经在温书了,你们难道逃学了吗?”
“我们来晚了。”陈梓嗫嚅道。他万万没料到,第二次见面依然会被江吟训得抬不起头来,真是丢脸。
江吟冷哼一声:“若连读书人的本分都做不到,不如趁早离开书院,去别处谋生吧。”
“我们是第一天来。”谢思秋抢先道:“还不熟悉书院的规矩,请姑娘多多包涵。至于我们迟到,是因为身处异乡难免夜长梦多,早上起晚误了时辰,望姑娘谅解,替我们和先生求求情,我等感激不尽。”
他不愧是商贾世家出来的孩子,嘴皮子上下翻动,说得头头是道。
江吟微微一愣,睁大杏眼重新端详了面前的两人,问出了一个与之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们谁是陈梓?”
“他是。”谢思秋不明所以,老实作答。
昨日渔舟上偶然遇见的少年,穿了一身湖蓝滚边的白底衣衫,淡色的竹叶纹样点缀其中,衬得清雅不凡。
江吟将目光投向陈梓,眼睫轻颤,良久才从口里轻轻吐出三个字。
“跟我来。”
“去哪儿啊?”谢思秋一头雾水,转身一看陈梓早已沉默地跟在了江吟后面,于是忙不迭地追上去。
他们经过小桥流水,亭台楼榭,停驻在一座古朴典雅的阁楼前。
牌匾上写着秋雨阁,门前挂着一副楹联,上书“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八个大字。
“你们须补上拜师礼。”江吟简洁地吩咐道,“在这里等着,我去喊先生出来。”
“他会出来吗?”谢思秋冒了一身冷汗,“我听说先生脾气可不太好。”
“你不相信我?”江吟一挑眉。
“不敢不敢。”谢思秋立刻闭了嘴,“快请。”
江吟方才满意,顾不上再说什么。陈梓望着她匆匆的背影,欲言又止。
林君越刚提笔写了半幅字,正聚精会神欣赏时,妹妹忽然头发凌乱地小跑进来,催他赶紧去给两个迟到的学生举办入学礼。
“他们找你求情了?”林君越诧异道:“你以往不是从不掺和吗?”
“这次不一样。”江吟难得流露出焦急的神色,“总之先别问了,成礼要紧。”
“但书院并无此先例。”林君越为难道:“你确定要为他们破一次例?”
江吟坚定地点点头。
“行。既然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追究他们二人迟到的过错了。”林君越放下毛笔,干脆利落地往外走。
他一向以江吟意愿为先,虽然尚未知晓她执着的缘由,但顺着总归是没错的。
陈梓和谢思秋等候在门前,见林君越出来便双双俯首行礼。
“去净手。”江吟小声提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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