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吟自知祖母内心苦闷,此时只静静陪在她身侧,不发一语。
祖母休息片刻,支撑起半边身子,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交给江吟。
“你识字,念来听听。”
江吟拆开信,见是父亲的亲笔,言辞恳切真挚,开头大段问安,中间写明了无暇回乡的缘由,末尾则提到了江吟的婚事。
“接上封家书,已在京城为小女择选如意夫婿。吟儿自小容色倾城,性情温顺,为父不敢怠慢,力求尽善尽美,促成一段好姻缘。”
信纸抖了抖,江吟眉间浮现出一丝忧愁。
“怎么不读了?”听得兴起的祖母催促道。
她只得按耐住心头的不安,继续念下去。
“为父有一同僚,知根知底,其子才华出众,相貌堂堂,不日抵达临安。此人祖辈世代与我同乡,替儿子送些贵重珍珠作老太太的重阳贺礼,吟儿可与之一见。”
“你父亲看中的人,想必是不会差的。”祖母试探地问道:“见见也好,你说是吗?”
“是。”江吟合上信,不情愿地答道:“既是来客,就以待客之礼盛情相待。”
“你若不嫁于官宦子弟,日后必定要入宫为妃。深宫孤寂难熬,以你的性子更是待不住。”祖母语重心长,握着江吟的手提点道:“若是见了喜欢,那是两全其美。”
纵使江吟再不乐意,面对祖母的谆谆教诲,她也没法一口回绝。
林君越听了原委,特地找了个空闲的日子邀她来书院品茶,沏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
“长辈思量的不无道理,当今圣上登基已久、妃嫔稀少、膝下唯有一子,苦于边地不稳、人心异动迟迟不敢为他选妃。你自小避居外戚家,是防着被卷入政治斗争平白做了旁人的棋子。令父这么大张旗鼓,怕是朝廷上已有举荐你入宫为太子妃的动向了。”
“皇帝最忌讳的是前朝后宫相互勾结,我不会让家族为难,也会尽量保全自身的。”
江吟聪慧,一点即通,林君越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尽管少了夫妻的缘分,做朋友也是极好的。譬如你和陈梓,三天两头待在一处,也不知在谈些什么,连我走近都未发觉。”
江吟呛了口茶,林君越所说的是两天前的一桩小事。
旬试风波平息后,陈梓、江吟、谢思秋间的关系就越来越紧密,以至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闲暇时常一同出游,或于湖心泛舟,或于垆边望月。三人都是性情相投的少年少女,私下里便结为金兰之交。
江吟对史书知之甚少,陈梓不擅长吟诗作赋,两人正是互补,因而约定了在藏书阁见面,和对方交换合适的书。
“文史不分家。”陈梓道:“司马迁的《史记》文史兼备,读来手不释卷。”
“我昨天挑灯夜读,读到长平之战那一节,赵括纸上谈兵,破灭了赵国最后的希望。可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
江吟坐在高高摞起的书堆上,裙裾轻扬,小腿在空中晃荡,增添了几分俏皮。
她鲜少在旁人前露出自得其乐的样子,一时不够端庄,二是缺少乐趣。偶尔心情愉悦时活泼了些,还会被锦瑟急急制止。
“追其根本原因,莫过于赵王中了反间计,偏信赵括疑心廉颇,竟临阵换将,使军心大动。”陈梓语中不无愤慨:“每每想到忠良者不受重用,郁郁而终,便觉彻骨生寒,这世上没有无能的武将,只有无用的君主。”
“这样的话你不许对外人说。”江吟忙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不然被拖进牢狱,我可救不了你。”
陈梓微微仰视她,江吟沐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里,白裙镀了层金边,眉目柔和,似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他想起这些天和她共度的时光,在小舟上剥莲子,青山隐没在薄雾中,秋雨泛凉,唯有热酒得以驱寒。
柳永写的当真不错,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江南的盛景千金难换,也难怪被外族觊觎。
“江姑娘,不瞒你说,下江南这一趟,让我受益匪浅。”陈梓摸着书脊,感慨万千道:“原是想看看祖祖辈辈勉力守护的地方是何等景象,却不料自己深陷其中,久久难以自拔。”
“江南自然是很美的。”江吟随口吟出韦庄的名篇,“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这天下谁人不晓江南的妙处?”
“可惜我身为游子,有朝一日定要回到真正的故乡。”陈梓深深地看着她,“我生于边地,那里饱经战乱,颠沛流离,满目疮痍。倘若我一去不回,请姑娘不要忘了我。”
“哪有人天天把这些话挂在嘴边的,多不吉利。”江吟情不自禁地拧起好看的眉头。
她有时搞不懂陈梓,例如他的出身、抱负和志向,都是猜不透的秘密。明明也才十七八岁,却总是在积聚赴死的决心。
江吟第一次见到这般特别的人,像是隐隐地触到了一丝来自边地的疾风。
“重阳将至,你想好怎么过了吗?”陈梓转移了话题,把书放回原处。
“唔,尚在考虑呢。”江吟托着下巴,“我想去街上看花灯,往年的长街火树银花,除了十五元宵就属九九重阳热闹了。”
“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陈梓咳了咳,欲盖弥彰道:“书院放一天假,我没处去,想上街逛逛却又止步于人生地不熟,一个人怪没意思的。”
“可以啊。”江吟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谢思秋呢,他同来吗?”
“他有事。”陈梓立刻替谢思秋谢绝道:“他功课没做完,被夫子罚抄十篇《劝学》,估计腾不出空。”
“那挺遗憾。”江吟扶着窗框,往下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她爬上来时是一鼓作气,到了该下去时双腿竟不自觉发软。
“我扶你下来吧。”陈梓注意到她的窘迫,主动伸出援助之手。
他进藏书阁时,江吟已经悠闲地坐在书堆顶上了。他还以为她身怀绝技,不需要帮忙。
“麻烦了。”江吟抚了抚耳边的碎发,缓缓地探出身子,把手搭上陈梓结实的肩膀。
“抓牢了。”陈梓提醒一声,有力地托住她的膝盖,抱在怀中,稳稳地放到地上。
“谢谢你。”江吟双脚一落到地面,陈梓便礼貌地松开手。
“举手之劳。”他微微颔首。
“去年重阳时,街上灯如昼,人人都佩戴着茱萸制成的香袋,我喝了一点菊花酒,味道苦的很,据说可以明目养心。”
江吟回忆起昨年,兴致勃勃地提高了声调,给陈梓描绘过去的所见所闻。
“那我在哪里等你呢?”陈梓问道。
“你不能到我家来。”江吟歉意道:“家规森严,我祖母知道了会怪罪我与你私下结交。”
陈梓一愣,为表尊重,他本想登门拜访,自报家门,免得江吟误会他身世成谜。
既然江吟已经说了不便,那此事就得从长计议、再作打算了。
他二人谈得入神,全然未注意到悄悄靠近的林君越。
“你要约我妹妹去哪呢?”林君越笑眯眯地拍拍陈梓的脑袋。
“表哥?”江吟唤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怎么能看见你俩躲在角落里呢?”林君越打趣道。他早发现江吟和陈梓走得颇近,此时不过是讲几句玩笑话调侃。
“见过先生。”陈梓转身,拱手行礼。
“什么呀。”江吟不高兴地撇撇嘴,“表哥是想要干涉我的交友吗?”
“你这顶帽子扣的真够大。”林君越道:“表哥是关心你,男女授受不亲,你俩该保持点距离了,人言可畏。”
“君子坦荡荡,何须计较外在得失。”江吟拽了拽陈梓的衣袖,“你先走吧,别耽搁了课。”
原是这么一件简单的小事,经林君越一提起就好像多了层其他的含义。
“有话直说吧,别藏着掖着。”江吟放下茶杯,正襟危坐。
林君越同样收敛了神色,一本正经道:“你和陈梓做朋友我是不反对的,这世上仅有交友一事是不在乎身份地位差距,不求门当户对,只需要彼此坦诚相待的。除去它以外,你切记对谁都不能托付真心,尤其是来历不明、不知底细的男子。”
杯中的茶渐渐冷了,江吟垂下眼睫。
“多谢表哥提点,小妹牢记在心。”
第8章
重阳当天,江吟饮过菊花酒,伏在榻上惬意小睡时,锦瑟忽然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在她耳边轻声道:“远客来了。”
江吟尚未清醒,脸颊红扑扑的。锦瑟手脚麻利地替她梳顺一头长发,换上新做的藕荷色长裙,又在腕上套了只碧绿的翡翠镯。
“你见到他了吗?”江吟边扣上前襟的纽扣,边好奇的发问。
“没太看仔细,瞧着周身气质像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呢。”锦瑟头也不抬,转眼间已给江吟从头到脚打扮得光彩照人。
“快去吧,老夫人在正厅等您。”
江吟吸了口气,在锦瑟的催促下加快了步伐,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远道而来的贵客一袭锦衣,衣料上绣着浅浅的暗纹缠枝,全然看不出风尘仆仆初来乍到的模样。
“鄙姓宋,单名鸿,是受江伯父之托,来送重阳贺礼的,还请老夫人笑纳。”
他教养良好,一举一动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反而觉得如沐春风。
“吟儿啊。”祖母把目光移向门外的江吟,她忙拎起裙摆跨过门槛,恭谨地行了一礼。
“小女江吟,见过宋公子。”
“不必多礼。”宋鸿当即拱手还礼,“早听闻江家姑娘姿色出众,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江吟只是抿嘴笑,并不接话。
他二人站在一处,倒也说的上郎才女貌。祖母越打量越欢喜,有意要撮合一把。
“吟儿,你待会带着这位公子出去转转,上街买两盏花灯,领略一下临安的风光。”
“这是不是太劳烦江姑娘了?”宋鸿看向江吟,“还没问过姑娘是否愿意?”
“我…”江吟婉拒的言辞对上祖母犀利的视线,一时哽在喉头,眼神躲闪。
“她平素怕见生人,性子羞涩了些。”祖母解围道:“但宋公子不是外人,你也不必拘礼,大大方方地去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江吟纵是再不情愿也要顾及长辈的面子,于是颔首顺从。
临行前她唤来锦瑟,吩咐她跑一趟传个话。
“我和陈公子约在书院外的梧桐树下,请你代我向他赔个罪,就说我忽然有事缠身不能赴约,请他谅解,改日我再亲自向他道歉。”
锦瑟闻言点点头,江吟这才放心地出了门。
街上游人如织,遥遥望去竟似一条逶迤的长龙,通体点缀着流光溢彩的花灯。
宋鸿和江吟并肩而行,缓步穿梭在密集的人流里。小贩提着花灯满街兜售,映亮了漆黑的夜空。
“江姑娘想要花灯吗?”宋鸿停在一个摊子前,架子上放满了琳琅满目的灯笼,做成兔子形的、荷花状的以及笼着纱罩透出微微暖光的纱灯。
“都是些枯燥无味的陈旧款式,无甚新意。”江吟仔细地看了看,“宋公子若有兴趣,待会到府里来,我送你几盏新颖别致的。”
宋鸿哪是想要什么花灯,无非是为了投其所好,然而再三不得,不由得焦躁起来。
他此次来临安,一是送重阳贺礼,二是自荐与江吟结为伉俪。
父亲的叮咛犹在耳畔,叮嘱他定要想方设法得到江吟芳心,从而换取朝堂上的助力。他需要江家的权势,而迎娶江吟正是最好的选择。
“江姑娘,你平素爱做些什么?”宋鸿换了个话题,期盼能引起她的兴趣。
江吟差点脱口而出读书写字之类的话,思考了片刻后中规中矩地回答道:“绣绣花做做女红,称不上稀奇。”
“江姑娘姿色姝丽,绣品必定是万里挑一,不知是谁有幸能珍藏你的一方帕子。”
“宋公子过奖。”江吟面色如水,即使宋鸿直白地盛赞她容貌也不见半分波动。
“常言道,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望公子不要再谬赞我的长相了,以免落了不祥的征兆。”
宋鸿冷不丁碰了个软钉子,火气更是难以平复,猛地撞上一个路过的老者,险些摔倒。
“现在的年轻人走路不看路。”老者胡须头发全白了,却依然中气十足,嗓门亮堂。他扛着一根细长的竹竿,挂了一面写着“问卜算卦”的旗子,竟是个货真价实的算命先生。
“老人家您无恙吧?”江吟见他颤颤巍巍,随即掏出钱袋硬塞给他,“这点银子您拿着,寻个医馆治治。”
“我身体硬朗的很。”老者挥挥手,要她收回去,“不受嗟来之食。”
“您年纪大了还到处算卦,”宋鸿起了恻隐之心,“何不在家和子女共享天伦之乐。”
老者哈哈一笑:“窥破天命者,自然是孤家寡人。罢了罢了,今日有缘,卦不走空,我收了钱财,就给二位卜上一卦。”
江吟眼睛发亮,跃跃欲试。
还没等她构思好问题,宋鸿已迫不及待地上前作了作揖,抢先问道:“请大师点明我和这位姑娘是否有缘?”
江吟浅吃了一惊,她虽从宋鸿的种种举止里观察出了他的意图,但一下子摆到明面上也是无法预料的。
老者眯着眼,眼神定格在江吟身上,略有些惊奇。
“公子恐怕并非这位姑娘的正缘啊。”他抚着长须感叹,“姑娘命格贵重,是公子担当不起的。”
宋鸿面如死灰,踉跄地后退了几步。
“姑娘虽是贵人,但命中有一劫,是由一人引起。若破去了则平安顺遂儿孙满堂,度过美满富足的一生。”
“那破不成呢?”
“恕老夫眼拙,参不透上天的真谛,只能从姑娘的面相中窥见一二。带来劫数的那人杀伐决断,金戈铁马,以至于姑娘都沾染上难以洗脱的血腥气。”
“所以如何能破?”
“全在姑娘一念之间。”老者神秘地微笑道:“说是劫,倒不如换一个词,称为机缘更恰当。掐指一算,这机缘仿佛近在眼前呐。”
他忽然对江吟郑重一拜:“无论姑娘是否应劫,老朽在此先代天下黎民谢过。”
江吟懵懂地受了这一拜,彼时她还是天真无邪的少女,对背后隐藏的深意一概不知。
老者飘然而去,留下她和宋鸿怔怔相对,无话可说。
宋鸿猝然遭此打击,意志消沉,精神不振,他所有的筹谋都化为泡影,再无成功的可能。
“既然我并非姑娘的良配,也就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了,在下即刻辞行。”
“宋公子。”江吟试图挽留,但他扭头不顾,一甩袖子,径自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第9章
江吟注视着宋鸿的背影,忍不住在原地笑出了声。她头一回见到目的性如此强的男子,一旦不合心意便拂袖而去,毫无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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