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姑娘,我一向敬你学识出众,可你的袒护未免太明显了。”书生气红了脸,破罐子破摔道:“你私下里和莫不是和陈梓存在几分交情,不然怎会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还执意为他辩解。”
“住口!”江吟尚未反击,林君越已黑着脸,打断了书生。
“我妹妹的清誉容不得他人置喙,何况她所言非虚。你们都回去吧,让我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处置此事。至于陈梓和应君彦两人,禁足三日不得出,在查明事实前谁都不允许出来。”
“可应公子的父亲是七品县太爷,您再考虑考虑,咱们别得罪官府吧。”书生不死心,再三劝道。
“都一样,一视同仁。”林君越挥挥手,众人便知趣地退下了。
桥下碧波潺潺,金桂飘香,即将凋谢的牵牛花攀上回廊,在风中簌簌作响。
江吟心烦意乱,见到往日熟悉的景物,提不起半点兴趣,兀自绕着书院一圈圈地疾走,以此抒发苦闷。
她走过小桥,踏入幽深的回廊,阳光骤然暗下来,远处渐渐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江吟屏住呼吸,尽量不动声色地往里走,只一眼,她就认出了是陈梓。
他离她越来越近,连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空气几乎凝结,在半空冻成了坚冰。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江吟动了动嘴唇,陈梓掩在袖子下的手徒劳地抓了抓,还是错过了她飘起的一方衣角。
那块未送出去的手帕藏于怀中,江吟闭了闭眼,喉咙干涩,堵得说不出话来。
她停住步子,挣扎地回头,却意外看见陈梓驻足在三尺之外,安安静静地望着她背影远去。
他们默默对视了片刻,彼此都心知肚明。
“江姑娘,你我须避嫌。”陈梓不等江吟开口,率先道:“在下深陷舞弊风波,招来不少流言蜚语,在真相水落石出前万万不可说见过我,免得有心之人添油加醋,玷污姑娘名声。”
他自知得罪了某位故意偏袒的夫子,明明在心里承诺过不轻易动武,但在对方讥讽他靠裙带关系时还是控制不住,结结实实地朝那人脸上来了一拳。
“你——”江吟欲言又止,心里万般矛盾,真要一一剖开来说,当头的便是不愿相信陈梓会做出令人不齿的剽窃行为。
“我与陈梓相识不过半月。”她暗暗思忖,“为何会本能般地维护他,也是怪了。”
纵使是那封书信在先,使得江吟单方面起了好奇心,却也不至于在大是大非的立场上都坚定地站在陈梓一边。
“姑娘快走吧。”陈梓转过身去,不再犹豫地迈开步子,“陈某身无所长,承姑娘照拂,感激不尽。今蒙不白之冤,盼来日——”
“站住!”江吟喝道,“我信你,切莫让我信错了人。”
陈梓顿了顿,畅快地笑了笑,而后决绝地向外走去,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江吟依旧是怔怔地,宽大的袖口里似乎掉出了什么轻巧物件,沿着裙子下摆的褶皱,落在精致的绣鞋上。
她弯下身去,拾起了那枚无瑕的白玉钗,通体光润,细腻冰凉,想必是陈梓在擦肩时悄悄放进了她的衣袖内。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毫无头绪的林君越召来各位同仁,请他们在书房集合,讨论对策。
“陈梓书洞里的纸团,经过比对,确实和应君彦的字迹一致。”
“太难办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夫子抚着长须,“他们二人都是抵死不认,实在不行也只能各打五十大板,都逐出书院了事。”
“陈梓无所谓,但您贵人多忘事,肯定又忘了应公子是谁。他是知县的独子,家大业大,要是被随随便便地赶出书院,应知县的面子往哪儿搁?”上次和江吟争执的书生不依不饶,一套相同的说辞讲个没完。
“得了得了,一个县衙公子都要被你吹上天了。”林君越眉头紧锁,“书院不问生平来历,只论真才实学,提些虚的不厌烦吗?”
“我看,不如让他俩重做一篇。”江吟提议道:“在座的都是有识之士,是不是真水平一试便知。即使没办法判定是谁抄了谁,也能从字里行间窥探出蛛丝马迹来,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会不会太麻烦了?”有人质疑道,“而且评判标准是什么?”
“自然不是我一家之言。”江吟道:“各位文士济济一堂,交由你们共同定夺。”
“按我妹妹说的做吧。”林君越一锤定音,“为表公平,仍旧是你出题,默记即可,不必写在纸上,以免走漏风声。”
“这点表哥不用担心。”江吟胸有成竹道:“我早料到了定有这一茬,提前拟好了题目。”
她在纸上快速地写了几个小字,递给林君越看过后揉成一团丢进了纸篓。
“去请两位学生到贡院,我亲自监试。”林君越扫视了一遍面色各异的众人。
“至于你们几位,就在书房内等待他们做完文章后评定,可有疑问?”
几人齐齐摇头,目送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第6章
谢思秋借着送饭的机会,见到了被禁足在自讼斋反省思过的陈梓。
“小兔崽子胆真大。”他边拿出食盒边破口大骂:“应君彦个卑鄙小人,偷看你卷子还反咬一口陷害你,真是给他脸了。”
“他不声不响地给我设了个绊子,这个哑巴亏不吃也得吃。”陈梓漫不经心道。
“大家都是新入学的同窗,彼此之间无甚过节,他为何单单挑你下手?”谢思秋不解道。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一时半会也讲不清楚,我怀疑他勾结了收卷的夫子,将所有人的文章一一看过,最终选中了我的。”
“对!他是最后一个出来的,想要做些手脚岂不易如反掌。”谢思秋恍然大悟,“我现在就去禀告,让他们放你出来。”
“急什么。”陈梓拦住他,“口说无凭,又无实证,谁相信呢?”
“那我总不能让你一直被关着。”谢思秋唉声叹气:“而且,外头议论纷纷,多半是对你不利的言语。”
“说来听听。”陈梓坐直了身体,饶有趣味地听他说下去。
“他们猜测你要不了几天就会被赶出书院,原因有二,一是你出身寒微无甚背景,二是你得罪夫子不分轻重。要我说,你年轻气盛,被污蔑了揍他一拳算什么,没打个半死都是好的了。”
谢思秋忧心忡忡道:“如果钱能解决问题,大不了我砸点钱便是了,换你一个挚友值得。”
“我家境贫寒到底是谁传出去的?”陈梓的关注点略显清奇,他虽然有意隐瞒了出身,但被当作身无分文的寒门学子还是头一遭。
“反正不是我。”谢思秋予以否认,“你出手阔绰,买钗子时掏出的银票都是我两月的零花了,何况还有一匹寄养在草场的骏马。”
他不识马,认不出那是千里挑一的名贵宝马,才能载着陈梓下江南。
陈梓骑走它时,白马万般不情愿,他强拽了马头一路,等到了江南的地界才放开缰绳,任它撒欢奔跑。
“应君彦不过小小的一个县令之子,仗着权势在书院里横行霸道,欺负同窗,着实可恶。”
陈梓打开食盒,里面整齐摆放着各式点心,一个个精巧雅致,做成花瓣形状,可称之为艺术品。
“你就让我吃这些?”他撂下筷子,“几块小小糕点,怎么填饱肚子?”
“啊,我忘了说。”谢思秋一拍脑袋,“这不是我在街上买的,是午后碰见了江姑娘,她托我送过来的,应该是自家做的吧。你嫌量少不如给我尝尝味道。”
他早盯上了角落里一块点缀了桂花碎的白色方糕,此刻更是迫不及待地想送入口中。
“慢着。”陈梓二话不说,抱起食盒躲过了谢思秋的手,“我没说我不吃。”
“陈梓兄,你出尔反尔。”谢思秋委屈道:“就一块都不成吗?”
“不成。”陈梓一口回绝,转念一想谢思秋好歹在为自己的事情四处忙活,便软了语气,温和地劝解道:“等事情了结,我请你去街上最负盛名的点心铺子,有红豆饼、荷花酥、芝麻糖等各种各样的品类,任君挑选。”
“真小气。”谢思秋愤愤道:“亏我和江姑娘保证你是个道德高尚之人,求她开恩为你说几句好话。我一片真心,在你眼里不值一提。”
“别来劲啊。”陈梓后退了两步,“适可而止,这是江姑娘特意送给本人的。”
“要算上我的跑腿费。”
他二人尚在争糕点的归属权,外头突然一阵喧闹,谢思秋竖起耳朵听了听,判断不出是谁来了。
“你走吧。”陈梓不愿牵连他,“以后机灵点,睡过头再没人叫你了。”
“其实。”谢思秋挠挠头,“江姑娘还托我带了一句话,我不太懂其中意思。她说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是吗?”陈梓若有所思。
时机来了。
“题目是何为国士无双,照旧是三炷香,燃尽即收卷。”林君越单独监试,半点小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陈梓一脸淡然,思考片刻后提笔就写,流畅至极。应君彦却是惊慌不定,握不住笔杆,笔迹断断续续。
林君越看到这一幕,心里明了七八分,但也没有轻易点破。
“你们都看看吧。”他回到书房,把两份文章一齐放在案上,“应君彦那小子写的什么玩意,读都读不通顺,当初谁招他进来的?倒是陈梓的颇具可圈可点之处,文笔虽朴实无华,但用典精妙,文以载道,为时而著,不失为一篇优良的佳作。”
江吟摸了摸发间的白玉钗,微微地松了一口气。她提着一颗心等待良久,终是没有信错人。
早有性急之人扑过去,两手捧起陈梓的答卷,大声地念道:
“盖国士无双者,往往生逢乱世,屹立不倒,力挽狂澜,救万民于水火中。譬如韩信,受胯下之辱而不自惭形秽,发迹后以千金报一饭之恩。功无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实乃无双。在下一介书生,仍存报国鸿志。若得国士待之,当以国土相报,此生不负。”
他还未读完,先前力挺应君彦的书生脸色已然青白,颤颤巍巍地往门边挪动。
“李夫子跑什么呀?”江吟“唰”的展开一把折扇,挡在他的去路上,“该不是去通风报信吧。”
“你血口喷人。”李成益不得不止住脚步,语无伦次地回嘴道。
“究竟是谁包藏祸心?”江吟毫不动摇地瞪视他,而后转向林君越,郑重其事地直言道:“陈梓的同舍谢思秋仗义执言,指责李夫子包庇应君彦,与其合伙篡改学生试卷,诬陷陈梓。请表哥明查,还陈梓清白。”
“瞎扯!”李成益恼羞成怒,“你有何证据,竟敢在此胡言乱语。”
“让她说。”林君越呵斥道。
江吟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地向着一屋子人,掷地有声道:“我私下命人检查了李夫子住处,在其衣柜里发现了大笔钱财。众所周知,书院俸禄一向微薄,各位夫子洁身自好、清贫度日。请问李夫子从哪得来的这一笔不义之财呢?”
“我,我。”李成益结结巴巴,“那是我省吃俭用积攒的罢了。”
“既然是自身积蓄,为何银锭子上会有官印?”江吟一语中的,“这分明不是民间流通物,而是国库里独有的官银!按这么说,应知县身为地方官,挪用国库,为爱子前程铺路,可曾考虑过穷苦学子一丝一毫?”
在门外等得不耐烦的谢思秋拎着一个布袋子跑进来,往下一倒,哗啦啦地滚出不少实心的白银,都印着明晃晃的官印。
李成益瘫坐在地,自知无力回天。
尘埃落定。
临水的听风轩上,江吟、陈梓、谢思秋三人相对而坐,面前摆着一壶烫好的热酒。
“咱们仨强强联手,不但证明了陈梓的清白,赶走了应君彦,还惩治了他老爹和李成益,简直是意想不到的收获。”谢思秋笑嘻嘻地招来掌柜,“拣最贵的菜上,我兄弟付账。”
“这不妥吧。”江吟迟疑道:“听风轩价格本就高昂,绝非一般人承担得起。”
她委婉地表达了对陈梓钱袋的担忧,提议换点简单的菜色,凑合凑合。
谢思秋差点把嘴里含着的酒喷出来,哈哈大笑道:“你太小看他了,陈梓都有钱给你买货真价实的白玉钗,一顿饭怎会请不起。”
“我以为是假的。”江吟难掩惊愕,“还在想仿制的竟然不输真品。”
“可你不是用来绾发了吗?”谢思秋诧异地问道:“哪有女子明知是假物件还戴在头上,万一被人揭穿嘲笑岂不是丢面子?”
“戴什么无所谓,重要的是心意。”江吟粲然一笑,“不过是外在装饰而已,纵使是假也无妨,心意是真的不就行了。”
“江姑娘此言差矣。”沉默良久的陈梓突然插话道:“这世间常有男子,明明缺钱却又要想法设法讨女子欢心,因而购来假首饰加以甜言蜜语装饰,送给懵懂不知情的女子,令其误入爱河难以自拔。”
“在陈某看来,这不是爱,而是对爱的玷污。真正的爱是勉力送心爱女子配得上她的定情信物,而不是拿廉价品随意搪塞。若我身无长物,绝不纠缠姑娘半分,直到他日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再与钟情之人重续前缘。”
“陈公子难道没有考虑过年华易逝,岁月不待人的道理吗?杜牧诗中曾言: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你怎么确定等你归来时,依然是男未娶女未嫁呢?”
“她不必等我。”陈梓黯然道:“唯我记挂着她,时时刻刻念着她,就像天边高悬的明月,看得见摸不着。”
“你俩文绉绉地说什么呢?尽说些我听不懂的。”谢思秋听得茫然,“喝酒喝酒。”
“江姑娘,我敬你一杯。”陈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要说的都在酒里了。”
“我不会喝酒。”江吟倒了一杯茶,“以茶代酒可否?”
她拿杯盖撇了撇浮末,抿了口碧绿的龙井。
“你不用给他面子。”谢思秋打趣道:“此事江姑娘功劳最大,你就是让陈梓把这一壶都喝干了,他还是欠你的。”
“我愿意欠她的。”陈梓醉意上涌,江吟忙给他倒了一杯茶解酒。
他们在秋风中饮茶煮酒,无话不谈,时不时抚掌大笑。
第7章
九月九重阳将至,正是一年菊花盛开之际。
民间习俗,每逢重阳佳节,人们往往插茱萸、登高处、赏秋菊,以求长寿平安。
江家自然不例外,提前打点好了要回乡祭祖,谁料朝政事务繁多一时脱不开身,只好千里迢迢地送来些安神的香料,聊表歉意。
江吟看气氛沉闷,主动端了盆万寿菊献于祖母,乃是福寿安康之意。
金兽香炉里缓缓飘出一缕缕幽香,缭绕在床帐两侧。
“这是御赐的龙涎香,能够安神助眠,缓解疲累,祖母用之如何?”
“倒是用心了。”祖母只是叹了口气,“人不在,要再好的香料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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