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从送上崭新的水盆,轮到陈梓时,偏偏又少了一块擦手的方巾。
“都怎么做事的。”林君越忍不住斥道:“这种必需的东西都不提前预备的吗?”
“估计是清点时遗漏了。”书院管事心虚道。
“用我的凑合下。”江吟掏出随身携带的帕子,“现在责怪他们无济于事,以后注意,别再出岔子了。”
陈梓接过那方洁白的手帕,再三道谢。
“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江吟颇有深意道:“我最多帮你到这了。”
陈梓不解其意,尚在疑惑时林君越大手一挥,示意他们可以进阁里念书了。
他刚要和谢思秋一同离开,身后却传来江吟和林君越的对话。
“你鬓发怎的散了?”
“绾发的钗子不慎摔坏了。”
“这白玉发钗是你的生辰礼,断了不可惜?”
江吟回答了些什么陈梓没听清,他从袖口抽出那块沾了水的帕子,缓缓展开,上头绣着一枝墨竹。
“陈梓兄,你发什么呆呢?”谢思秋推了他一把。
“我在想,该如何赔江姑娘一支钗子。”
“那还不简单,待到旬假我陪你逛逛市集,你挑最好的,她肯定喜欢。”谢思秋大大咧咧地答道,给陈梓吃了一颗实打实的定心丸。
第4章
秋雨阁里传来了琅琅的读书声,前来授课的夫子们一向欣赏江吟,对她称赞有加。
林君越素日里忙于规划开支,筹集钱财,书院里大大小小的琐事难以顾及,便全权托付江吟处理。
“表哥近日又要出远门,”江吟流利地复述林君越临走前的叮嘱,“学生课业当为第一要紧事,请各位先生严加管教,此次习作诗文的题目由我来定,诸位可有异议?”
“江姑娘不辞辛劳,实乃松竹书院主心骨,我们自当追随。”
“给表哥分忧,应该的。”
江吟微笑着回礼,侧身请各位先生进去,而后如燕子般轻灵地走下层层石阶。
她现住的地方是林家祖宅,两座口中含珠的石狮子蹲在正门处聚精会神地打量来人。
趁祖母未注意,江吟叩动铜制的门环,守在屋子里的锦瑟听见敲击声,忙拉开厚重的大门,熟练地将她迎进来。
“小姐出去一趟不仅头发乱了,连钗子都碎了,看来书院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老夫人说的没错,少去为妙。”
锦瑟颇为心疼地捧着那支断裂成两截的玉钗,若是一般的钗子也就罢了,唯有这支是江吟去年的生辰礼,祖母特地命人打制,意在提前添一份嫁妆,增色妆奁。
“碎了也好。”江吟从砚台下抽出平整的宣纸,“或许是我命薄,担不起这样贵重的物件。”
“别说了,小姐。”锦瑟神情紧张,“您的嘴呀,真是分不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小心犯了忌讳。”
“我又没说错。”江吟扑哧一笑,“戴了它,不就是顶了个看似华贵但毫无用处的玩意,旁人问起也只是称赞它所费甚巨,而不是自身值得夸耀。”
“您总有理。”锦瑟嗔怪道:“得,我去找个工匠,看看能不能修一修。”
“劳烦你了。”江吟自笔架上抽出一支狼毫,于雪白的宣纸上信手拈来,落下一行秀丽的藏锋小楷。
“您写的什么呀?”锦瑟这些年跟着江吟耳濡目染,也识得了几个字。她依稀辨认出末尾的两个字是之和气,但连起来就不晓得其中的含义了。
“何谓浩然之气。”江吟注视着未干透的墨迹,念了一遍纸上的句子。
“那是何物?”锦瑟不明所以。
“我出的旬试考题。”江吟提笔继续书写,“仲尼抗浮云之志,孟轲养浩然之气。”
“仲尼是孔夫子,孟轲是孟子吗?”锦瑟听得半懂不懂,率真地问起。
“对。”江吟点点头,“《论语》载孔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孟子曾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结合两个典故写作文章,言辞流畅者、含义深远者为佳。”
说罢,她折叠起四四方方的宣纸,装在信笺中递给锦瑟。
“去找个伶俐的仆从送到书院去,就说题目已出毕,还望夫子督促尽早完成。”
“是。”锦瑟应下,双手接过。
江吟换了身浅蓝衣衫,长发绾在脑后,姿态恭谨地去向祖母问安。
“吟儿来了。”老太太倚靠在榻上,示意她上前说话,“唉,我一把老骨头,每到阴雨天气就疼痛难忍,你爹从京城请名医开的方子也不管用,想必是上了年纪不中用了。”
江吟垂眸静听,手指轻柔地按压祖母僵硬的腰部,为其缓解酸胀。
“前几日得闲时,孙女翻阅医书,瞅见一味草药对治疗腰疼似乎颇有奇效,能够舒筋活血打通脉络,若祖母不嫌,我即刻命人寻来,制成汤药请您试试。”
祖母半眯着眼,颇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这毛病都十几年了,一时半会也治不好,你一片孝心我是知道的,只是,你怎的开始去鼓捣医书了?”
“我闲在家里无事可做,自然是有什么看什么了。”江吟心虚地低下头,那本落灰的陈旧医书还是她收拾书房时不慎掉在地上捡起来的。
“绣艺练得如何了?”祖母问道:“自小修习的技艺可不能丢,将来新婚的霞帔,枕巾,手绢都要靠你一针一线地绣方才完满。”
“锦瑟绣工无双,我时常向她讨教。”江吟规规矩矩地回答,忆起那块绣得歪歪扭扭,借给陈梓应急的墨竹帕子,不禁扶额慨叹。
正所谓人各有志,锦瑟虽不通文墨,但论起刺绣来,怕是整个临安都鲜有及得上她的。什么鸳鸯戏水百鸟朝凤,无一不轻而易举,手到擒来。
相比之下,江吟的绣品就显得平平无奇,针脚粗糙,勾线错乱。要是自己好好收着也无妨,偏偏落在了个男子手里。
“不行,我得去要回来。”江吟想到这茬急忙立起,寻了个由头拜别祖母,提起裙摆和风一样地溜出门,直奔书院而去。
陈梓下了策论课,谢绝了谢思秋的挽留,独自步行至藏书馆,抽出上次看了一半的兵书细细品读。
他生于武将世家,并非一介莽夫,谈起兵法谋略来头头是道,对战场上瞬息万变的格局也是深有感悟,心中自有一道杆秤。
如今身在江南水乡,远离边境苦寒之地,可战马嘶鸣声、刀剑拼杀声却如影随形地萦绕在耳畔,令他不寒而栗。
陈梓阖上眼,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窗户照在手中的书页上。他伸展了一下身子,索性席地而坐,以书为枕,静静享受这难得的寂静。
古朴的木门吱呀一声响了,有人进来了。
江吟蹑手蹑脚地穿行在一排排书柜间,她路上碰到了谢思秋,说陈梓人在藏书阁里,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呼。”她拿袖子抹了抹额上沁出的汗,狼狈地喘了口气。
我何时变得如此多管闲事了,连贴身的物件都能给了人去。江吟扪心自问,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书柜上刻着区分典籍的小字,她顺着指引越走越深。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二十四史等处都不见陈梓的半分踪影,直到——
江吟忽地顿住了。
最里头的兵书堆里躺着一个少年,闭目小憩,身材修长,眉目动人,嘴角挂着若隐若现的微笑,竟似一幅生动的画卷。
江吟放轻脚步,一点一点地走近,她眼尖,一眼就瞥见那方绣了墨竹的手帕此时正揣在陈梓的衣襟下,微微漏出了一角。
“物归原主。”江吟嘴里默念着,慢慢地伸出纤长的手指意图抽走手帕。
在这个过程中,她不可避免地要贴近陈梓,脸颊也因此染上一抹薄红。
然而就在她刚刚触到帕子的那一瞬间,仍在睡梦中的陈梓似有所感,仿佛利剑出鞘般迅速闪避,周身立即溢出浓浓的杀气。
陈梓反手扭住江吟悬于他胸口上方的手腕,另一只空着的手在电光火石间拔出了腰间佩戴着的锋利匕首,抵在了她白皙的脖颈上。
“放开我。”江吟惊呼出声,顷刻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使尽浑身力气一脚踹向陈梓的腹部,陈梓虽受了这一踢后退几步,但匕首依然握得牢牢地,对准了江吟脆弱的喉咙。
在这短暂的一呼一吸间,下意识做出了本能反应的陈梓已完全清醒过来,立马放开了对江吟的挟制。
“你疯了吗?”江吟一挣脱开,便警惕地向后逃,离陈梓远远的。
“江姑娘,我——”陈梓百口莫辩,不停作揖,“实在是抱歉,我,我没料想到是你。”
“除了我以外,书院里不过是同窗和夫子。你还想对谁发难呢?”江吟咳嗽不止,质问道。
“实乃无心之举。”陈梓为难道:“江姑娘有所不知,我是习武之人,最忌讳旁人碰要害部位,更何况是在歇息时,难免反应大了些,还望姑娘见谅,若姑娘不解气,随意拿陈梓撒气便是,陈梓任凭发落,绝不还手。”
“像你这般武艺高强之人,进书院做什么呢?来吓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吗?”
“你误会了。”陈梓苦笑道:“我自幼向往学识渊博之人,一向以孔孟大儒之道约束自身。我祖籍在京城,心在塞北,下江南求学是为了一了长久的遗憾,以后若是埋骨流沙也不枉来尘世上走一遭。”
江吟在他说明缘由时便原谅了七八分,此刻见他态度极其诚恳,实则是打算揭过不提的,但毕竟为他所胁,心头的火气尚未消掉,干脆冷了神色,打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陈公子,恕我直言,你不必在书院里久留了,这里不接纳你。”
“陈梓明白。”出乎意料的是,陈梓十分理解地接上了话,“我今日吓到姑娘,不被扭送官府送入牢狱已是大幸,怎敢妄求网开一面当无事发生呢?陈梓这就回去收拾行李,只可惜欠姑娘的太多,怕是难以回报。”
他郑重地施了一礼,取出胸前的那块帕子,珍惜地看了又看。
“正所谓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姑娘的志向恰好与我一致,陈某至死不忘。”
语毕,他不再犹豫地向外走去,脊背笔直,匕首归鞘。
“喂,等等。”江吟张了张口,终是喊住了陈梓,“把帕子还我。”
她佯装镇定从他手里抢回了帕子,揉成一团攥在手心。
“我没说让你走,你走那么快做什么。”江吟的脸飞上红霞,拦在陈梓身前不让他离开。
“君子不夺人所好,你既然如此喜欢,我大可让与你。只是我用过的东西,不方便再送。旬试近在眼前,你要是能拔得头筹,我定备厚礼相赠。我绣工不佳,便请我的侍女为你精心绣制,聊表心意。”
陈梓定定地看着面前嘴硬心软的女子,心底骤然涌出一股热流。
“江姑娘的绣艺在陈某心里是天下无双,不必假手于人了。”
江吟听得他这一番真心实意的话语,竟有些无所适从,掌心的手帕微微发热,带着陈梓的体温。
第5章
锦瑟觉得自家小姐最近怪怪的,喜爱的闲书也不读了,居然一本正经地向她请教刺绣的窍门,有事没事就掏出针线认真钻研。
在江吟第三次绣坏了一幅游鲤图时,锦瑟终于看不下去了。
“要不我帮你做吧,你想绣什么花样,是奇花异草还是鸟兽虫鱼?”
她拿过江吟手里的扇子,熟练地一提一拉,拽出断掉的细线,重新下针。
“不用了。”江吟婉拒道:“我想自己试试,大不了夜以继日多练练,总能得出个像样的。”
“哦。”锦瑟拖长了语调,“难不成小姐有了心上人,才想着为他亲手缝制帕子。”
“别瞎想。”江吟忙捂住她的嘴,“说哪儿去了。我之所以费心,全是因为祖母教导,不能荒废一门精巧的技艺。”
“是吗?”锦瑟半信半疑,“可是小姐从前对刺绣半分兴趣也无。”
“今时不同往日。再者,我绣的是墨竹,哪个姑娘会送心上人这个,总得是个龙凤呈祥、鸾凤和鸣吧。”
江吟有理有据的一番话,果真唬住了涉世未深的锦瑟,令其深信不疑,不再追问。
“小姐绣的墨竹衬着白色帕子,别有一番韵味呢。”锦瑟称赞道:“再练练就快赶上我了。”
“我哪里比得上你。”江吟摘下顶针,活动了一下疲累的手指,“我的扇面帕子以往都是你绣,当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现在我要拜你为师,虚心请教。”
“哪敢哪敢。”锦瑟急忙推脱,但在江吟的坚持下还是不得不应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江吟的绣艺在锦瑟的耐心指导下突飞猛进,虽说不是特别出彩,但也算是略略能看了。
谁知还没等到旬试正式放榜,书院里却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真是奇耻大辱,我松柏书院自成立起,就从未出过如此龌龊之事。”远游回来的林君越一掌拍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他脸色铁青,环视着四周沉默不语的夫子们,随手指了一个离得稍近的。
“你来解释。”
那被推出来的恰好是个新上任的年轻书生,万分忐忑道:“说来也不是个要紧事,没透出什么风声。江姑娘出的旬试题目,我等敦促学生在三炷香内做完,收上来后才发现,竟有两位学生的文章极其雷同,因而扣下了他们的卷子,等待您定夺。”
“哪两位?”林君越沉声问道。
“呃。”那书生脑子飞快地转了一转,“一位是本地应知县家的独生公子,应君彦。还有一位来历不明,也不知怎地交了好运误打误撞地进了书院,名叫陈梓。”
林君越立即回忆起妹妹曾念叨过的名字,面上丝毫不显,只是继续问下去。
“事情发生后两人都作何反应?”
“应公子当即怒气冲冲倍感冤枉,指责陈梓欺世盗名,不配在书院修习。陈公子则一言不发,似是默认了种种骂名。”
“沉默可不代表默认。”林君越眼里闪过一丝寒光,“在未知真相前就盖棺定论,有违书院一贯的处事准则。”
“您有所不知。”书生清清嗓子,摇头晃脑道:“出了这样辱没门楣的坏事,我们自然不敢松懈。程夫子带人检查了贡院,结果在陈梓的书洞里发现了应君彦打草稿时所用的稿纸,恐怕陈梓抄袭一事,是板上钉钉了。”
“尔等瞎说什么?”
一道诘问破空而来,把在座的几位都吓了一跳。
林君越循声回头,江吟脸色苍白,手扶着门框,瞪着回答的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示意讲个没完的书生暂停,亲自为江吟拉开一张凳子。
“你有何疑问?”
江吟眼神如刀,一寸寸刮过书生冒汗的面庞,而后冷笑道:“小女仅仅路过此地,没成想在门口就听到了这位夫子口吐狂言,仅仅凭一张废纸便断定是陈梓所为。贡院来来往往的人多得数不胜数,若是有人刻意做些手脚引我们上套,传出去了岂不有损书院名誉?”
3/36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