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知微眉头微蹙,重又将视线移回了他面上, 照贺臻往日的机敏,她若盯着他, 他不会毫无察觉,可现下, 钟知微看了他好一阵子, 他却仍旧没有动作。
“贺臻?”钟知微踌躇观望过后, 试探着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这一声唤如同碎石入水,银瓶乍破,初时不觉有什么,须得一定的时间, 带起的水波才会延宕开来,贺臻听见这声唤,他定在那处反应了一刻, 才缓缓侧过身来。
钟知微已盯了他许久了,随着他侧身过来, 那张看似平静无波的面孔之下,他人所难以轻易瞧见的,于眼底涌动着的复杂情绪,终是被她给看清了。
该怎么描述那神情呢?似愠似怒又似迷茫,如坩埚当中融化的金,触不出软硬。
因他的神情,钟知微的面色也僵了一瞬,她凝眸片刻,直接开口问出了声:“是否方才我的行事,你看不惯?若你有意见,大可直说,不必在此耗着,耽搁你我的时间。”
“什么看不惯?”贺臻的反应比之寻常慢了数倍,话出口后,他好似才刚反应过来内容。
他不自在地咳了声后,落在钟知微身上的视线也随之转开:“没有,没有看不惯你,我是在想,那群佃农后面该如何处置才好。”
钟知微眉宇间闪过一丝诧异,但她也未曾再揪着那话题深入,她点点头,算是勉强接受了贺臻这个说辞。
“回府中想就是了,现在先回去吧,再耗下去,就得赶路了。”钟知微说完这催促的话,便就合上车窗,端正坐了回去。
不多久,虽没听见贺臻的声音,但车驾却缓缓行驶了起来。
钟知微理所应当不再多言,她低头继续端详起了奚车内案几上,所搁着的那她参照番邦画师技法所绘的小像。
今日之行,事情虽然多,可最正经最重要的那一桩,却还没有着落,钟知微揉了揉太阳穴,看着那画陷入了沉思。
“郎君!郎君!”行进中的车驾猛然停止时的动静,伴着这呼喊声,倏忽把她的神思搅乱了。
钟知微抬眼未动,她静听着外面的声响,似是有人突闯出来拦住了车马,而来者的声线熟悉,她方才才同那人刚刚唇枪舌战过。
那魁梧男子叫什么来着了?刘……丰年?他声音粗厚,辨识度极高,道歉时仍旧是莽撞的姿态:“郎君!还有刚才那位娘子,今天对不住了,这是俺们自己今天早上从山上林子里摘的野葡萄和山枣,甜得嘞,这东西这时节山里多,就采了这些,你们先拿着!”
他的话听罢,直叫车内的钟知微失笑无言,不过紧跟着打圆场的那位老者的出言却是稳重了许多。
“后生不知事,我来说两句吧。管事的告诉我们,郎君有言在先,我们愿意留下来的,就还能留下来,我们这思前想后,还是觉着心里有愧,过意不去,要是今天你们就这么走了的话,那我们这些人,怕是晚上都要睡不着觉了。”
“如果种了地,地里还有庄稼能送给郎君娘子表达歉意,可这地又还没种出来,所以只能是把今天晨起摘的野果送过来了,郎君娘子肯定什么都不缺,但我们也就只有这个了,还望郎君娘子别嫌弃才是。”
“对对对!吴伯说得对!俺嘴笨讲不好,但是那犁俺们刚才试了,是真不一样嘞!真好用,俺们之前做得不对,郎君,这些你们就收下吧!别客气!”
那浑厚的男子声音再度响起,钟知微听完他这话,扬唇摇了摇头后,便垂目专注于她面前的画,不再注意那奚车外的动静了。
喧扰彻底褪去之时,已是半刻钟后了,奚车门乍开,一竹篮的瓜果被递到了钟知微眼前,揽风恭敬问道:“娘子吃吗?洗过的,他们非要塞,拦不住。”
钟知微顺着车门缝隙,瞥了一眼外面,闹完这一通,按贺臻的性子,本该来同她说几句才是,但……却还真瞧不见贺臻的身影。
她先前的估量应是没错的,他果然还是因着她的自作主张,有所介怀了,但倘若时空逆转,她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说一样的话。
贺臻要是因此有脾气介怀,那就让他介怀去吧,呵,她并不认为她所做是错,不被理解,诚然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感同身受,可明知是错,出言解释又会如何呢?
无非就是信与不信,承认与不承认,今日这些人不是承认了吗?退一步说,即便他们不承认不信也无所谓,情况也不会变得更差了。经此一事,她倒是看清他名声为何会如此了,若说有一半是因为他这性子,那么那半之中最致命的,便是他这张不愿开口解释的尊口了。
“先放着吧。”钟知微声音微凉,随后收回了望外瞧的眸光。
自南郊返程,最便捷的就是从上京城南门的那三门入城,贺家的车马自然也是如此,因着庄子位于上京城东南方,他们入城时亦是自东南的城门而入。
上京城东南角,乃是城内地势最高的一处所在,乐游原,曲江池,皆在此处。
他们返程这一路当得上是一波三折,刚入城没多久,途经乐游原一带时,钟知微所乘的那奚车的车轮,骤然间就断裂开了一道痕。
彼时车身一震,钟知微手中的画笔随之偏移,不过一笔之差,她笔下的画却就随之毁了。
揽风的声音紧跟着扬起:“娘子,有个轱辘上了年岁裂开了,你先下车来,揽风马上就把备用的换上。”
无路可选,钟知微只得下了奚车。
乐游原这一处本就是城内风光最好的一带,夕阳西下,登高望远,整个上京城几乎都能被囊括进眼帘当中。
美景当前,便是遭遇了些不顺遂,似乎也能被抚平了,只不过,她身旁不远处却站了个格外败兴的人。
贺臻牵着马,与她之间隔了数丈,她本无意今日与他争吵,可贺臻若有似无的眸光却叫她忽视不得,每当她凝目望回去之时,他却又能恰好收回视线,仿若他没在看她似的。
一来二去之间,钟知微属实是恼了,她面色不虞,径直走到了贺臻面前,直白道:“我再说一遍,今日之事,你要是有意见,你就直说,不必在此遮遮掩掩的。”
贺臻还是那副样子,不看她,却也不承认他的异样:“你想多了,今日之事,我什么意见都没有。”
钟知微目光如炬,恨声道:“贺臻,那你躲着我干什么?”
贺臻的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似是被钟知微这问题打蒙了,在顿了一瞬后,他才出声反驳道:“没有,我躲你做什么?我没躲你。”
他的反驳声,在钟知微听来,毫无可信力,她于心底冷笑,声音更凉:“你敢看着我的眼睛,把方才那话再说一遍吗?”
听了她这话后的第一时间里,贺臻迟疑住了,也就是他迟疑的这一瞬,钟知微冷笑出了声,她扭身挥袖便就要走。
于余光中,钟知微冷面扭身的身影分外清晰,在那个刹那间,他终是开口道:“等等,我说。”
此言一出,钟知微脚步随之顿住,她重又转了回来,暮色四野,二人四目相对,一个眸中怒意磅礴,一个则是错综复杂。
“今日……我觉得……我可能……”一句话在贺臻舌尖百转千回,他吞吞吐吐就是说不出来。
钟知微照旧是那般冷冷地望着他,他咬了咬舌尖,痛意上涌,他才觉自己的精神好似回来了一些,此前带着躲闪的眼神也渐渐不再飘移。
旷野上的风自钟知微的发梢拂过,似是连同将她身上的栀子香气一同送到了贺臻面前,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容,言随心动,哑声说出了对他而言分外真心实意的话来:“我觉得今日你很漂亮。”
贺臻说得诚恳坦然,这诚然是他自下了那田垄至现在,一直所想的事情,可他这话在钟知微耳中听来,就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呵。”钟知微嗤笑出声,冷然道:“我哪日不漂亮,你要转移话题,也选个像样的吧。”
钟知微沉静的态度,好似冬日里灌进衣领的寒风,叫贺臻作响的心跳忽然寂了下来。
他咬着后槽牙,回想起了这半日里的失态,思来想去,只有自觉无语,在低低笑了一声后,贺臻重又恢复了他往日的那副漫不经心的面目来:“好,那我就不兜圈子了,今日之事,我该谢你。”
钟知微半晌没有说话,她的眸光自上而下在贺臻的面上梭巡,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彻彻底底地打量了一番贺臻。
在这个过程里,贺臻一动未动,任由她打量,便是偶有同她目光相接之时,他也没再退了,钟知微面上的寒意渐渐隐去,她转过身,重又欣赏起了乐游原的景致来。
“这还差不多,算你有良心。”钟知微的声音淡淡,没了那气恼之意,只余下了她往日里的自持矜贵。
贺臻的神色亦是平淡的,他眸底的不可言只有他自己清楚,他顺着钟知微所说的话,接话道:“是,我早该这么说了,吞吞吐吐了好半天没好意思说出来,是我的不是。”
苍茫四野间,二人忽然陷入了沉默,立于乐游原上,能看到大半个上京城的烟火人间,一阵沉默后,贺臻望着原下的城池,似是没话找话道:“还记得上巳节那日初见吗?其实那次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他这厢出了声,钟知微那厢却没有回答他的话,于沉寂中,贺臻垂下眼睑又道:“罢了,不重要,上巳那日,折你的花,是我的过错。”
他一句话说得七零八落,没头没尾,可无论如何这低头的话,钟知微不该半点反应都没有才是。
贺臻彻底转过身子望向她,此时的钟知微,不知何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原下的城池,怔怔出了神。
贺臻不解拧眉,但还不待他出声,钟知微僵住的五官于转瞬间重又灵动了起来,她带着喜色,侧身看他的同时,也惊声高呼道:“我知道那画该怎么画了,我要画人!”
贺臻顺着钟知微的思绪走,他不明所以道:“人,那番邦画的不就是人吗?你原先画的仕女也是人,不是吗?”
钟知微答得极快,她眼底亮得惊人:“是,我还是要画人!但是不单单像那番邦画师,画他的国王那般去画那一个人,不单单只画那些少数的,位高权重的人。”
“民才是立国之根本,这上京城这么大,城中又有这么多人,再是如何万邦来贺的盛世,亦是由这一个个人组成的。”
“我想画一幅很大的画,画里除了有官阶的人之外,也要有一些平凡的人,譬如贩夫走卒,譬如耕夫织女,不论男女老幼,不管士农工商,无论三教九流,都可以被一幅画囊括在内,我想画的,是一幅这样的画!”
谈到兴奋之处,钟知微面上的那种光彩耀人,是能够叫天地失色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上天所看到的所听到的,都来源百姓所看到听到的,这样的画卷,这样一份海晏河清,于圣人而言,爱民如子,不外乎如此,绝对错不了。”
贺臻怔然看着这样的钟知微,他面上的表情风云变幻,因着画卷而喜上眉梢的钟知微并未看见,她只听见了贺臻倏忽间问道:“于圣人而言,是那样,那于你呢?”
贺臻这问,她虽不明就里,但她仍依照本心回答道:“于我而言,我单纯想绘一幅这样的画出来,记录这尘世,记录那些个于寻常画卷当中所看不到的人。其余的,便没有了,若非要再说,那便是如你一样。”
“如我一样?”“嗯,无论他人怎样看这画,怎样看我,都不重要,这是我想绘的画,我想做的事,我喜欢就好,为什么要跟你解释?”
我喜欢就好,为什么要跟你解释?这话既是对他人说的,也是向贺臻言的,钟知微在说这句话时,面上一闪而过的狡黠,好似春日出洞的幼狐,精怪灵动,却又有着难以言明的娇嗲。
贺臻喉结上下滚动,旷野的风伴着栀子香,他彼时所想的也只有一句话,那便是他完蛋了,往后在她面前,他恐怕再难说出一句重话来了。
第49章
秋风习习, 天高气爽,平康坊北里菡萏院,今日比之往日要热闹许多。
曲六娘搁下杯中的菊花酒,各自瞟了一眼坐在她左右却又沉默不语的两人, 她托腮叹了口气, 出声问道:“你们俩这是怎么了?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事先说明, 我这处只管听曲喝酒啊,这多的其他的呢,就再也没有了,今日这天色这么好,你们赶紧打道回府,阖家团圆, 这还来得及呢。”
好好的重阳日,不在家中呆着, 跑她这一处来,没有古怪, 她曲六娘的名字便就要倒过来写了。
曲六娘这话一出, 薛西斯拿开掩目的书卷, 一脸倦怠叹道:“曲姐姐,说什么都行,别提回府,就今日这一日, 让我轻快一日吧。”
薛西斯这模样,叫曲六娘禁不住笑出了声:“你这模样,可太少见了, 这么一来,我可要好奇了, 究竟这是怎么了?”
薛西斯扶额没有答话,出声的反倒是从入了菡萏院内,就一直沉默至今的贺臻,他眸色凉凉,话里带嘲:“他还能有什么事?能这般在府中缠着他,让他脱不开身的,除了他母国来的那个叫达雅的,还能有谁?”
贺臻张口便是讥言嘲语的这模样,使得曲六娘眸光流转,更觉讶然。
薛西斯的异状,已是足够明显直叫她失笑,却不想,贺臻也不遑多让,他这般躁郁的时刻可不常见。
“唉……”薛西斯在一声喟叹,承认了贺臻所言,“别提了,哪里是达雅学这中原话和中原礼仪?分明是我学!这数月里,我不得不从头到尾陪着她盯着她,只怕一时不慎,她再惹出什么乱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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