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赶上这登高节,她的教导师傅们今日休息,我才寻到时机溜出来偷得这半日闲呐,曲姐姐,你便别来打趣我了,叫我清清静静喝壶酒吧!”薛西斯眉宇间的疲惫不似作伪,语罢便就拿起案几上的菊花酒自斟自饮起来。
“你想喝酒,还能有谁阻你不成?我这儿,别的不多,酒管够!”曲六娘含笑回完薛西斯的话,便打量起了身侧的贺臻来,“薛郎君的愁我听明白了,你呢?又有什么愁事了,好好的重阳都不过了?”
“我能有什么愁事?”贺臻面上疏懒,答话时仍旧嘲声不改,“佩茱萸,食蓬饵,登高望远,消灾长寿,全是同我阿耶阿娘做过才来的,这都不算过重阳的话,那什么算是过了重阳?”
“贺郎君,就冲你这吃了火药似的模样,若说没有烦心事,你觉得在座的,是信你好还是不信你好?”曲六娘摇了摇手中的团扇,温声回道。
而贺臻听了她这话,毫无反应,连眼也不抬,他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倚着窗子朝外望,不认也不拒,曲六娘见状接着道:“我好歹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这你不想说的事情,谁都逼问不出来,我自然不会自讨没趣再紧着问,不过这你今日来了,钟娘子呢?她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钟知微的名字一出,贺臻的睫羽随之微颤了一下,他淡淡回声道:“九月九,出嫁的娘子归家吃菊糕,他阿耶一大早便把她接回永兴坊去了。”
曲六娘挥扇的手一停,她又笑道:“我这记性,把这一茬给忘了,刚才还稍稍怀疑了一下,是不是你和钟娘子婚后不睦,所以你才这般,这么看来,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薛西斯听到这,也插进来搭腔道:“啧啧,曲姐姐,那这就是你想多了,他们夫妇教训起人来,妇唱夫随那份默契,只有恩爱的份,哪里会有不睦?”
话说到这步田地,薛西斯紧跟着便就提起了,月余前达雅跟钟知微的争端,贺臻静静听着薛西斯出声,他口中那些个对达雅的哀叹愁绪被贺臻自动忽视,余下入贺臻耳的,便就只剩下对他们夫妇感情的夸大其词了。
自那日从乐游原返回家中,钟知微便就一门心思扑在了画上,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说呢?思前想后,也只能道一句难以一言以蔽之。
贺臻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于他而言,确定喜欢的事,就要不计代价去做,确定喜欢的物,就要想方设法得到,从小到大,一向是如此的。
可人与事物不同,人有七情六欲,喜好憎恶,不是他想要如何,便就能如何的。
更何况,钟家娘子的七窍玲珑心,一分都未曾分于男女之事上,这段时日里,他的异状,曲六娘都能看出,但一门心思扑在画上的钟娘子,却称得上是迟钝至极,丝毫都无感知,说来可笑,这画明明合该是他的事务才是。
而最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他自个儿也无法摸清自个儿的心绪来,他没喜欢过哪家娘子,钟知微的确于他而言,有所不同,但真就不同到,他要向她时时刻刻低头,俯首称臣,非她不可的地步了吗?
他们二人的协约,乃是他亲口提议的,字字句句,他都记得分外清楚。
一旦遇着合适的时机,他们二人便会即刻和离,同时,若是谁另有所爱,更不得纠缠,要放另一人自由。
他主动说的这些话,再如何去回想,他也未曾后悔,只是他在说出这些话时,从未想过,还会有这样一种可能,他的确意动了,可那意动的对象,是那个与他约定好,时机一到便就各奔东西的人。
还是不够缜密,还是疏漏了,但却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该如何去面对钟知微这件事,才变得格外难以决断。
覆水难收,碎玉难合,若他真就意动到非她不可的地步,那便也就不用再纠结了,他既然想要,那便就是一定要去得到的,即使得不到,也得以十万分的努力,不留遗憾才是。
可真的到那个地步了吗?这一点,贺臻并不能确定,若那意动只是灵光一闪,转瞬即逝,该怎么办?
他们二人好不容易才由近乎是仇敌的关系,转而成为朋友不久,若他因着转瞬即逝的意动,就贸然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进而导致无法挽回的局面,那是贺臻绝不想见到的。
话说到这步田地,无关风月,他也不想失去她这个朋友。
薛西斯的连连感叹声,猝不及防打断了贺臻的遐思:“贺臻,想不到你竟在曲姐姐面前,还这般骂过你夫人,装模作样、迂腐古板、目中无人、自以为是、铁石心肠,啧啧啧……”
“是我以前错了。”薛西斯好不容易找着个话头,刚想以此嘲讽贺臻,可还不等他说完,贺臻便径直淡声认了错。
这般光景,薛西斯和曲六娘,往日里哪曾见过,因着诧异,他们二人于对视间,互相使起了眼色来。毕竟是多年的老友了,有的默契,便是不用开口也能互相配合的。
“不过这新嫁娘回门啊,还真是要注意,薛郎君你听说了没有?城东有家富商女,因着跟夫君关系不睦,便借着回门的借口回了娘家,这一回娘家,可想而知就再也不愿走了,她父亲爱重她,夫家怎么求都没用,最后无奈之下,随她的意和离了。”
“我当然听说了,何止呀,城东那家富商女还算好的,我们波斯的一位王女,虽没和离,却还不如和离呢,她因为跟她丈夫吵架,这一气之下,便私下养了几十个面首,还带着面首,日日在她夫君面前晃,中原女子虽不会这样,可也保不住私下里移情别恋,曲姐姐你说是不是?”
二人你一唱,我一合,毫无疑问便就是拿这话来试探贺臻的,贺臻只是近日躁郁,又不是傻了,他听着面前两人的言语,直接冷声道:“你们这含沙射影的手段,能骗着谁?三岁小孩吗?”
贺臻这话,叫二人当即哑了火,薛西斯同曲六娘随即收声,一个垂首喝酒,一个低头摇扇,再不言语了。
“不过,你们猜的不错,我所烦的事情,的确与钟知微有关……”贺臻的声音一响,原本不报指望的二人,刹那间抬起了头,果然活得久,当真是什么都能见到,薛西斯和曲六娘面上的惊异,在贺臻主动开了他这尊口的时刻显露无疑……
今日钟知微的心情怎一个“妙”字可以概括,不但这画绘得顺利,贺臻近日里也不知怎的,转了性一般不再同她争口舌,最重要的再加上这重阳节归家,又见到了家人,她的心情自然是好。
日薄西山,天色已晚。同弟弟妹妹登高完毕,返回自己院子里之时,她的脚步都还无比轻快,要知道,今日里登高,最是活泼好动的钟袅袅都因着疲累,早早于返程的路上歇下了。
只不过行至房门前时,钟知微略微顿步,在回头望了望天色后,迟疑不过是一瞬,她便就对着招月道:“招月,你让揽风回善和坊去通报一声吧。就说,阿耶想我想得紧,死活不愿放我今日就离开,所以我今日便就在家里歇着了,等明天再回去。”
也不算完全是谎言,阿耶确实想她,只是这死活不让她离开,就是文字功夫,添油加醋了,不过贺府内的人无从知道这点,自然也就无从担忧。
招月领命退下,钟知微也随即扭身回来,推开卧房的房门,她悠然迈步正打算入内,可入目所见却叫她蹙眉惊讶地叫出了声:“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贺臻在内室的胡椅上回望一眼,状似平静般出声道。
第50章
正是用晚膳的时辰, 捧着膳食的侍婢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入,钟知微和贺臻相对而坐,但却心思各异。
钟知微这厢一面低头喝汤,一面以余光观察着对面的贺臻。
这人来都来了, 总不能再把他撵走, 但方才她的添油加醋, 可算是被他抓了个现行的。
按他的行事作风,保不齐何时会忽然发起难来,因此钟知微脑中已然闪过了多个借口说辞和应对之策,只待贺臻主动开口,届时她便马上出口辩驳。
不过最好的,还是能避则避, 毕竟在永兴坊,若是让阿耶和弟妹听见他们二人争吵, 这便就得不偿失了。
而那厢坐在她对面的贺臻,看似挑拣着盘中的鱼脍, 脑中回忆着的, 却是几个时辰前, 曲六娘和薛西斯,听完他的发问后,对他大肆嘲笑的景象。
彼时的曲六娘面上的笑意完全止不住:“你们不是早已成婚了吗?你现在才思虑你对钟娘子有无好感,这好感有多重, 恕我直言,贺郎君,你这才像是三岁孩童吧?”
而薛西斯更是笑弯了腰:“是啊, 贺臻,这还需要思虑?这不是一个眼神便就能确定的事吗?”
他们二人并不知道, 他同钟知微所口头定下的协约,更不知他们二人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但这不妨碍他们二人在笑够了嘲够了之后,为他指了条路。
先起那话头的是收了笑的曲六娘:“不过不是所有盲婚哑嫁的夫妻都有感情,你会思虑这事,总比不思虑好。”
“但是,你有这思虑,恐怕还是因为你看不清钟娘子的态度吧?我虚长你几岁,照我看,比起你在这处苦思冥想,患得患失,不若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去试探试探钟娘子,先看看她对你是何种态度,再做决断就是了。”
随后接话的,是薛西斯:“曲姐姐说得对,至于这如何试探,以我倚翠偎红的经验来说,这方法可太多了。”
“一是以骤然贴近以距离试探,看她会否脸红心跳;二是不经意间以器物试探,譬如同一根筷子杯盏之类的,看她会否嫌弃;三呢,就是在她面前示弱,事事向她求援,看她会否帮你。”
“一般来说,前三种便就足够了,若是前三种无用,这最后一法,便就要下一剂猛药,去试试同其他娘子有过密的接触,看她会不会为此呷醋。”
一条道,究竟正确与否,还得真正走了才知道,贺臻研究物件时,一贯秉持的就是这个态度,所以不做他想就来了永兴坊。
可真到了这儿,真坐在了钟知微面前,才知薛西斯所支的那些招数套路听着简单,真正实施起来,却比想象中的难了不知多少倍。
二人这膳已经沉默着用了大半了,贺臻才慢吞吞艰难开口道:“钟娘子,可否把你面前那道肉脯端给我?”
思来想去,还是薛西斯所说的低头求援的法子更好切入,端看钟娘子做何反应了。
他这声音一出,钟知微也敏感地闪了闪眸子,这肉脯乃是她阿耶最爱的吃食,贺臻这莫不是想借着这吃食,下一步便要提起她所说的“阿耶不让她离开”之事了?
这碟肉脯呈上来时,本就不多,现下那碟子里只余了两块,这端给他不端给他,他都有可能拿阿耶来压她,倒不如……
贺臻这出口本就艰难,他说完那一声后,便就没打算再重述了,谁料想到,不知是不是他声量太低,他面前的钟知微好似并没听见她的话一般,她筷子一扬一收间,那碟子里的肉脯便就到了她碗中。
她在食完了那肉脯后,才无辜抬头望他:“你说什么?我刚才走神了,没听见。”
“无事。”这还能答什么,贺臻表情不甚自然回道。
出师未捷,又总不能就在此作罢了,他静坐了一会后,又再度起身挪了个位置,坐到了钟知微身侧,近在咫尺的距离,二人贴得极近。
既然开始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在钟知微放下筷子的那刹,贺臻极其艰难地伸手越过他自个的碗筷,拿起钟知微的筷子便夹了块豆腐,放于自己的碗中。
他这人生来便格外喜洁,从小到大也没用过他人的筷子,薛西斯所出的这主意,于贺臻而言,不是轻易能够办到的。
“我用完饭了,你慢慢用。”他好不容易艰难做完这动作,刚欲去察看钟知微的反应,却不想她的声音抢先一步响起,钟知微抽身而起,方才贺臻的行动,她压根没瞧见,这番尝试,瞬间又成了白费功夫。
钟知微的起身,自然不是意外,方才她眼睁睁看着贺臻坐过来,瞬间心就高高悬起,只恐他是又想到什么与众不同的折腾人的法子了。
没看清他的出招路数之前,这惹不起总是躲得起的,因而她当机立断便起了身。
鸡同鸭讲下,兜兜转转,你追我赶,不外乎如此。从昏黄日暮至夜色四伏,他们二人,一个照着薛西斯所出的主意试探,一个则想尽了办法躲闪。
一来二去,贺臻越试探,就越发觉得这条他们所指的路,尤其是薛西斯所出的主意,是十足的馊主意。
尤其那个以其他女子作比,他哪里有什么亲密的其他女子,堪堪提到曲六娘,还不待他说些什么,钟知微就先洋洋洒洒夸了曲六娘半刻钟,她从未如此夸过他,因而在那半刻钟内,贺臻只觉他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薛西斯这法子,简直是无稽之谈,试了许久,不但碰了一鼻子灰,还被折腾了个够呛,他贺臻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折磨,他是疯了,才会信了薛西斯的这说辞。
贺臻梳洗完毕回卧房时,钟知微已然睡下了,既是在钟家,便就没有他们二人分寝而睡的道理,他立在床榻前,望着钟知微的睡颜,看似没有动作,心中却是无声叹息,罢了,他人所指的路子,终究是他人的,到此为止,及时止损吧。
若是人人都能按一个路子一个模具套出来,那这世上,又怎么还会有这些个痴男怨女呢?不过这唯一叫他觉着可笑的就是,他竟也会有这病急乱投医的时候,为着的还是往日里他绝不会放在心上的事宜。
秋日晚间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吹动轻薄的床幔,钟知微闭目安睡的模样在床幔的掩映下若隐若现,贺臻顶腮不语,极其沉默地望着床上安睡的这人。
既无平日里的高傲矜贵,也无与他相争时的咄咄逼人,与她的平静淡然相比较,他这一整日里的紧绷焦躁和无所适从,更显得分外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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