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娘子, 娘子!已经好了。”招月动作麻利,连唤了好几声钟知微,才让她收回凝视镜中竹帘的困惑眸光来。
换好衣衫,妆点完毕, 待钟知微行至贺府大门之时, 才重又望见贺臻等待的背影, 但还不待钟知微走近出声,他便似有察觉一般转头瞥了她一眼,他仍是一言未发,抬步便就上了车驾。
钟知微见状稍稍顿了顿步子,随后也紧随其后入了车驾内,二人如往日一般同乘一车, 却是不同寻常的沉默。钟知微时刻注意着身旁那人的动静,总以为他会在某个时刻忽然发难。
但是并没有, 她没主动开口,贺臻却也同样不主动开口, 甚至这一路上, 贺臻似是一眼也没往她这处看过来, 二人一路无话,维持着这般诡异的氛围,直至到达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兴庆宫位于上京城东,作为皇家宫苑三大内之一, 入内时亦是如他们上次入太极宫皇城一般,需要层层核验。
原以为公主私宴,来的人不会多, 却不想,兴应宫主殿内, 携女眷而来的官员却出乎意料的人数众多,宴上的人流甚至到了叫人瞩目的程度。
宫婢领着二人于位置上坐下,钟知微自然知晓,接下来便就是漫长的等待,永福公主正于大明宫行及笄礼,礼毕才便就会来宴上。
殿内坐席与坐席之间,人与人对话的细细嘈杂声不绝于耳,但她与贺臻之间,除了沉默,却还是沉默。
明明就坐在她身侧,咫尺之隔,一贯喜静循礼的她不出声是自然的,可平常最是话多的贺臻却也沉默如斯。
思及来的这一路的寂静,钟知微越发觉得不踏实,她本着提前警示的目的,侧目看向右手边的男子,出声道:“贺臻,这是在南内宫中,你绝不要在这里做些什么过度的事情。”
钟知微此言一出,贺臻握着茶盏的手一僵,于殿内嘈杂声之中,他头也不抬,淡漠道:“在钟娘子眼中,我便就极品到这种程度吗?要刻意入这皇城,胆大妄为捣毁公主的寿宴?”
不知怎的,贺臻出声后,钟知微今日莫名感知到的无所适从倏忽轻了些,即便他淡漠开口回声带嘲,却并未使钟知微上火。
她平声接着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叫你警醒些,今日莫要如往日那般肆意妄为。”
她的说明贺臻不知听没听进去,但意思已然传达出来了,便就不必再谈,钟知微抬头望了一眼殿内满满当当的坐席,出声道:“不过,今日公主的诞辰私宴,本来就这么多人吗?原先公主与我说时,我还以为只是私宴小聚。”
她目视前方问得轻淡,不是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可贺臻那方却又陷入了沉寂,沉默半晌,钟知微再度出声道:“贺臻,你听了没有?我同你说话呢?今日这宴席本就是这么多人吗?”
若说刚才他是没听到就罢了,但钟知微这次出声之时,贺臻搁下手中的茶盏,却是不冷不热地望了她一眼,这便绝无没有没听见的可能了。
果然,这人还是老样子,钟知微咬了咬唇,声线冷了下来:“哑巴了?你既不认你是极品,但你这行事,呵……”
钟知微的话没说完,但伴着她质疑的眸光,全尽在不言中了,贺臻听了她这话,却还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钟知微暗啐一声,当即收回了紧盯着贺臻的眸光,她面上虽不显,但于心间却翻来覆去唾骂了他百十遍。
“原本是私宴小聚,但计划不如变化。”嘈杂声仍不绝于耳,贺臻再度淡漠开口之时,钟知微正在心底骂他不知所谓,随着他的声音响起,钟知微也当即止住了思绪。
“今日的私宴已变做大宴了,来的人,有的是圣人安排下来装点门面的达官显贵,有的是为了讨好太子循声而来的东宫臣属,此处唯独你我,哦还有那个你认识的达雅,是公主邀来的。”
达雅?听到这个名字,钟知微不由抬头望向了殿内的诸多坐席,她的视线于坐席之间搜寻了一阵,果不其然,还真瞧见了那异族少女的面容。
人还未来齐,公主还未到,她竟先用起来桌上的膳食,永福公主怎会邀她?钟知微蹙起眉头略带不解。
贺臻声音格外懒散淡漠,丝毫感情都没有,但好歹他紧接着为钟知微解了惑:“那达雅是波斯的郡主,前阵子与波斯来的使臣同入大明宫时,和公主成了朋友,所以公主邀了她。”
如此听来,这也就算不上稀奇了,永福公主性子天真稚嫩,异邦来的这个如同小狼一般的小姑娘,除去野蛮性子急外,剩下的傻里傻气,蠢里带着的那股子单纯劲儿,却是与公主如出一辙的。
钟知微远远望着达雅,如斯想到,那小姑娘似是注意到了她的眸光,扭身便也在坐席里搜寻了起来,在她瞧见钟知微之前,钟知微率先移开了视线。
再是漫长的等待,也有到头的时候,钟知微同贺臻静坐又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随着大批大批的宫婢入内开路,殿内嘈杂声停下了。
入内的是太子李渡,叫钟知微诧异的是,入内的仅有太子李渡,他身后除去婢子外,空无一人,她来不及再细想,便随着众人起身行礼。
礼罢之后,倒是太子主动开口道:“永福今日行及笄礼,身子有些不适,这为她所办的私宴,她本是打算强忍着病痛而来的,但寡人心有不忍,便就让她歇下了,诸位对永福的心意,这就由寡人代她领了。”
太子温声细语,给殿内的人做出了解释,他所言的比起解释,更像是通知,但储君说什么,哪里会有人反驳,殿内众人随即附和起来,迎着太子坐上了主座。
宴启,歌舞升平之间,钟知微忍不住叹了一声。
李栖迟那日城楼拦她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应当是极其期待这诞辰宴的才是,可一是宴不如她所想,二还正撞上了身子不适,依照她的性子,她该是要为此难过的吧。
这类宫宴,钟知微是再熟悉不过了,不过是臣属附会,如出一辙的枯乏,沉闷的氛围席卷而来。
贺臻还是那般沉默,如此就更加沉闷无味了,钟知微端坐在坐席之上,只觉得时间分外漫长,因而酒过三巡,宴罢准允起身离席暂作休息之际,她不做他想,起身便想要出去透口气。
只是她这刚一站起身,身侧那一直沉默着的人,却陡然发了声:“去做什么?你既知道今日是在南内,便也不同我说一声吗?这就是你的警醒?”
他开口的声音仍旧淡漠,听不出对她有多关心,这么久不出声,一出声便就是质问她,钟知微怎可能好声好气回他,她生硬道:“出去走走罢了,贺臻,我又不是你,不会如你一般行事的,你的警醒和我的警醒怎能一样?”
语罢,钟知微便就跟着其他休整的女眷,一道出了殿内。
这殿上今日来的其他女眷,有与她相识的,也有虽与她素不相识却识得她的,钟知微是想着出来透透气寻个清静的,却不想被几个女眷们围住攀谈了好一阵才放她走。
怕其他女眷再度寻来,钟知微避着人流,独自沿着兴庆宫过龙池岸人迹罕见处走。
“先去吃胡麻饼,再去吃……那个花折鹅糕,可惜槐叶冷淘,没有。”林荫掩映,女子的声音传出。
怎的此处还有人呢?钟知微抽身便想走,可那个女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止不住往她耳内灌:“我……我今天看到那个钟姐姐了,你喜欢的,打架的那个。”
听到这儿,钟知微的步子凝滞了下来,细细听来,这女子的声音确实她曾经听过,只是彼时她说的是,钟知微听不懂的番邦话,而今日,她说的是带着口音的中原官话。
“是吗?我特别喜欢钟家姐姐,她人特别温柔,可惜今天看不到她了。”林后,又响起了一个女声,与那达雅聊了起来。
“温柔?她掐人,不温柔,我在波斯打架多,她,掐得最疼。”钟知微静静听着,这番邦的小姑娘,说的虽然是她的坏话,却也也不得不承认,她该是用心学了中原官话的,即便磕磕绊绊,带着口音,但完全不影响理解她的意思。
“栖栖,换好了吗?我们,走?”“嗯!我好了,我们走吧!”
栖栖?这是?这名字一出,钟知微忽然意识到,那另外一道女子的声线,于她而言,也分外熟悉。
钟知微无意窥探他人隐秘,可这名字非同小可,公主不是身子不适歇下了吗?皇家复杂,可她见到过李渡的冷面,看到过过李渡的冷眼,她信他是真心爱护妹妹,自当是不会在永福公主身上玩弄心机权谋的才是。
可……这声音,这名字,却又是真切的,罢了,看看吧。钟知微摇了摇头,不再犹豫,朝那林荫后走了过去。
树木掩映的林荫后,所立着的两个人,身形动作稍显鬼祟,她们都做了番邦女子的打扮,其中一位稍高一些的,诚然是方才于宴上瞧见的达雅,而另一位……
“公主?”二人移步欲行,在她们走远之前,钟知微试探地唤了一声,那稍矮一些的女子当即随着她的呼唤扭过来了身子,正是今日据说身子抱恙的李栖迟。
第53章
深秋未至, 湖岸边水草丰茂,绿草如茵,钟知微这声唤过后,立于此处的三人彼此面面相觑, 共同静了一刻。
听了她们二人方才的言语, 又看到她们二人这打扮, 凡事要分轻重缓急,钟知微无暇去思索太子为何于宴上称公主抱恙,她理清思绪,走近了才委婉问道:“公主,怎么会在此处?”
钟知微清楚,李栖迟的心智, 不足以叫她撒谎不留痕迹,因而她一面问, 一面紧紧盯着她的神情,李栖迟面上一闪而过的心虚, 钟知微并未错过。
而她指着不远处湖边小舟, 结结巴巴的回话更是漏洞百出:“我和达雅想去龙池里泛舟!”
公主性子单纯, 直白与她开口并不合适,因而钟知微没有直接拆穿她,驳她面子,她转而微微歪头, 看向了李栖迟身旁的异邦少女,淡声道:“是吗?达雅,你们要今日现在就去泛舟?”
她与这异邦少女, 诚然是有过极为不愉悦的过节,但左右不过一个年纪小没教养的鲁莽丫头, 过了这么久,她当日又惩戒过了她,现下再看她,虽还是不喜,但也并不会过分气恼偏见。
钟知微问得平淡,但听见了钟知微主动与她搭话的异族少女,反应却稍显激烈,她一脸的尴尬涩然,眼神漂移躲闪。
见她没做声,钟知微不过是向前进了一步,她就随即忙不迭朝后连退了好几步,匆忙回话时的声音也低小得很:“栖栖,说得对。”
本想着从她这处,能寻到些东西,谁料想到面前的异族少女不复往日的嚣张跋扈,甚至像是怕了她,那从她身上自然是问不出东西来了的。
钟知微眸光流转,换了个思路,垂首哀叹道:“那公主为什么选今日呢?那日公主邀我来参加你的诞辰寿宴,我欢喜了好几日,没想到方才在宴上,却没能见到公主,我很是难过呢……”
钟知微以退为进,绝口不提宴上太子所言的李栖迟身子抱恙一事,只言自己的神伤,她的话当即叫李栖迟拧眉,皱起了一张脸来,还不待钟知微说完,她就急忙开口道:钟姐姐,我不是刻意不去见你的!”
“我是诚心邀你和贺家哥哥的,对了,还有达雅,我都是诚心邀的!阿兄答应给我过寿辰,我邀了你们,我可高兴了,但是前几天阿兄又突然和我说,父皇爱重我,知道了这件事后,不想让我的私宴显得冷落,就喊了许多人今天过来。”
李栖迟急欲辩解,但越说到后来,她的情绪却也就越发低落:“可是,那些人,我根本就不认识呀?我一点也不想同他们过寿辰。”
钟知微静静听着她似哀若伤的音调,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爱重?若真是爱重,怎会将自家女儿圈在慈恩寺数年?又一个寿诞都不能如她的意去过呢?
太子所言爱重,怕不过是安抚李栖迟的借口,所谓皇家无情,是因为于皇家而言,皇家的颜面尊严,比之个人的情感,要重百倍,这一点,钟知微分外清楚。
皇族人人要立在神龛,不可轻易展露出个人的弱势和喜怒来。
永福公主的特殊性,因着不同,所以便就更不敢叫她与旁人不同,圣人为着护卫颜面,将她的私宴变做权贵大宴,钟知微能够理解的同时,却也在望见面前少女低垂眼眸当中的浓浓失落之际,不可避免地与她感同身受,对她怜惜。
可话说回来,就是再怜惜,李栖迟的身份,也不能由着她肆意妄为,否则若是因此造就了什么错事,不知多少人要因此受牵连,甚至届时首当其冲受损的就是李栖迟自己。
钟知微收敛起怜惜的目光,又将话题拽回了正轨:“所以公主便就同达雅来了这处?那怎么不唤我呢?若能泛舟湖上,同公主一同庆寿,也是我所求之不得的,今日是我不请自来,不知我可有这个荣幸?”
钟知微自然不会相信她们泛舟湖上的说辞,不过是以此相催,逼两个没心机的人,自个儿开口罢了,果不其然,随着她这般开口,面前两位年纪不大的女郎,对视一眼,随即陷入了沉默。
沉默不多久,李栖迟哭丧着脸主动和盘托出道:“钟家姐姐,我就同你说实话吧,我不是想同达雅去泛舟,我想跟她出宫去东市玩的。”
钟知微听了这话,并不吃惊,单论她二人的打扮,便足以猜到几分,但真听见了,她却难抑心惊,这两个人若是成功单独出去了,她难以想象会发生什么。
钟知微面上维持着平静,至少面前两位女郎是辨不出她的喜怒,她压住心惊,接着扬唇平声问道:“原来是这样,那公主你们打算怎么去?去做什么呢?”
李栖迟于宫中这些年,她定然是也知道她们二人所欲行之事是不妥的,所以她的话脱口后,她便丧气垂头不敢看钟知微,直至听了钟知微并无责骂的话,她才重又兴奋地扬起了头。
李栖迟出声难掩雀跃:“今天来这儿的人多,通阳门的人不认识我,我扮成达雅的侍女,就能出去了,我们只悄悄出去一个时辰,从这里去东市,很近的,到时候我们吃吃逛逛,在宴会结束前,达雅马上就能带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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