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一是,大庸何处有地界发了水灾?我们上京城中怎么丝毫音讯都未听闻?”钟知微淡淡出了声。
“还有这其二便是,真正挨冻受饿,几天没吃饭的人,就算不是面黄肌瘦,也该气力衰减。你们母子面色这般红润,哭嚎声还能这般大,敢问你们是如何办到的?若有什么灵丹妙药,能上报朝廷,救灾济民,这可就是好事一桩了。”
钟知微这两问一出口,那面带喜色的母亲当即就耷拉下了脸,她急赤白脸似是还想辩驳,贺臻紧跟着凉凉补充道:“这位大娘,我劝你收声,你那胳膊是真折假折,我无意琢磨,但你这儿子,只怕是快年至而立了吧?”
“装模作样,装神弄鬼,是想被押去东市署吗?”贺臻最后这句话,出口之时语气重了几分,随着他这话音落地,那对母子对视一眼,当即收拾起地上的铺盖,头也不回窜了出去。
薛西止住同达雅的叽里咕噜,也补充道:“那大娘我不知道,但她那儿子是东市里有名的侏儒,一贯靠坑蒙拐骗过活的,他们应当早早就盯上了我们,十有八九是把我们当成初入上京城的富商了。”
“有钱的冤大头,不盯上你盯上谁?”贺臻抛下带着嘲声的话,独自朝前去了。
钟知微稍有余虑,她回身望向身后的两个小娘子,只见达雅脸上愤郁之色不散,而最叫她牵挂的李栖迟,她却是笑眼弯弯惊喜道:“这就是话本里的智斗骗子吧!哇!”
钟知微见了李栖迟这模样,紧蹙的眉梢也放了下来,她回了李栖迟一个无奈的笑。
人心莫测,有光亮亦有污浊,她原忧心娘子的天真,会因此事受挫,却不想,二人的思绪完全不在一条线上,大智若愚者,活得无虑无忧,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一行人继续向前,走走停停,吃吃买买,这吃买的,自然是主要是那两位小娘子,她们见什么都新鲜,没见过的都要看看。
李栖迟再度主动停下脚步来,是在行至一处粮行时,他们正遇着粮行卸货,一袋袋的重实的米粮堆得有如小山般高,由人力一袋接一袋丢下来卸给铺子。
这景象李栖迟自然是没有见过的,她眼巴巴站在小山高般的米粮袋子前,仰头望着装卸的工人们。
公主不走,余下的人,除去奔去附近糖葫芦铺子的达雅,都停在此处等着。
看工人装卸货物这回事,自然对钟知微而言不是多么有意思的,她和贺臻站得不远,钟知微望了望扬头不动的公主背影,忍不住视线稍许偏移,移到了侧前方的贺臻身上。
贺臻似有所感,他不声不响扭头,与钟知微对视一眼,二人都未说话,钟知微清清嗓子,欲要说些什么,贺臻见她启唇,却当即将身子又扭了回去。
这算什么?钟知微咬了咬唇,她收回视线,重又将注意力放到了公主身上,她盯着公主看了一阵,但公主的动作还是没变,真有这么有意思吗?
钟知微这般想着,于是顺着李栖迟的视线,也仰头望向了那高高的米粮袋山,冷不丁,那堆货物上,出现了一张稍显熟悉的面容,钟知微失神一秒,想起了那面容是谁,方才扮成孩童乞讨的那侏儒。
他为何会出现在那上面?还不待钟知微想个分明,不过一息,那侏儒便就使了一推,成堆的米粮袋子随着他的动作坠了下来。
在米粮袋子下坠的那一瞬间,钟知微想明白了,这是蓄意报复,而立在那堆货物之下的,却是公主李栖迟,他们此行绝不能出差错的人。
也就在那一瞬间,钟知微几乎控制不住,要尖叫出声。但一瞬过后,“砰”的数声,那几个自高空坠落下来的米粮袋子落了地,钟知微的惊叫声却没出喉。
贺臻似是比她早一步看到那侏儒的面容,因而在那堆米粮袋子砸到李栖迟身上之前,贺臻便已率先迈步奔了过去,将公主护住,以他的背作挡,挡住了本该落到公主身上的货物。
护卫着的禁军不必他们多言,当即便飞奔出去了两个人,前去拿那生事的侏儒。
而钟知微寻回神智,三步并两步,第一时间急忙前去察看他们二人的情况,她开问询的是公主,但眼睛却直直盯着贺臻:“公主,你们,没事吧?”
“没事!那些米袋子怎么掉下来了呀。”李栖迟答得爽利,还有心思问其他。
贺臻面色如常,他没什么表情,只是稍显沉默,可方才混乱中,钟知微好似是听见他闷哼了一声的,钟知微不能确定,她只得紧盯着贺臻又问了一遍:“贺臻,你没事吧?那一袋米粮有多重……”
“没多重。”贺臻站直了身,风轻云淡般打断了她,“我也没事。”
“可……”钟知微还欲再问,贺臻却已转移了话题,“公主,你还记得方才那两个骗子吗?话本里的这类坏人,往往心是黑的,一计不成就要生第二计,这种人,你觉得能放过他们去坑害别人吗?”
说到这个,李栖迟当即就来了劲,她皱眉扬声道:“当然不能!他们得要受到惩罚才是,不能去害人!”
“嗯,公主说得是。”贺臻松开袖中紧握的手,面色如常,自如道,“所以公主的护卫,已去抓那恶人归案了,公主可以和你的钟姐姐继续逛了。”
李栖迟闻言迟疑一瞬,又面带喜色地点了点头,她立即就将方才的风波抛之到了脑后,如贺臻所言那般,拽起钟知微的手,便就接着行了起来。
钟知微被拽了个踉跄,她仍有疑虑,她一面跟着李栖迟向前迈步,一面却还止不住接连回头以目光质询贺臻。
身后的贺臻,即便是对上她质询的眸光,也安之若素,不避不退,似是当真无事,那便就是她多想了?许是他体格强健,许是方才砸歪了,并未落到他身上,她看岔了?
钟知微带着疑虑收回视线,而贺臻也拂去他颈间的冷汗,步子稍顿,跟了上去。
第57章
这一逛, 便就直逛到了暮色四伏,东市闭市。
兴庆宫通阳门,宫门口的地面空荡无垠,伴着泼洒的夕阳余晖, 越发显得天高地阔, 李栖迟自车驾上下来, 如玩够了的疲倦孩童,抱着她所购置的物件,欢天喜地奔走着便要还家。
钟知微和贺臻,一人立在车驾前,一人骑在马上,他们不约而同望向李栖迟奔跑的背影, 只待她入了宫门,他们这一趟便就算是圆满地告一段落了。
石榴红的披帛衣带, 跑动之时好似翩飞的蝶,蝶形现得快消失地更快, 李栖迟跑出去还没几步, 却又忽扭过了身, 重又朝着钟知微奔走而来。
李栖迟怀里的物件还没放下,她隔着物件便单手给了钟知微一个一触即分的拥抱:“钟家姐姐,谢谢你,你和达雅一样, 不对,达雅帮我打架,你带我出来玩。”
说到这处, 李栖迟笑颜稍顿,她思忖片刻, 好似下了定夺般道:“比起达雅,我还是更喜欢你!这是我最开心的一个生辰了。”
李栖迟回身这般行动,倒叫钟知微稍有些不知所措,还不待她出声回话,李栖迟又从随身的香囊里寻出了一张不知做何用的黄纸。
“这是前天阿兄带我在玄都观求的签文,阿兄说是很好的签文,说是什么事情都会顺利的意思。我觉得阿兄说得没错,我今天就觉得特别开心!”李栖迟一面含笑解释,一面伸手将她手中的黄纸递到了钟知微手上。
“钟姐姐,阿兄说你什么都不缺,那我就把这个送给你,希望你以后日日也都能够像我今日这般开心!”
“那我今天就先回去啦,阿兄说了,让我必须在宫门落锁之前回凤阳阁的,不然管事嬷嬷发现了,我就再也不能出去看戏了!”李栖迟语罢便扭身而去,临进宫门前,她又回身笑靥如花般高高挥了挥手。
见到这一幕,钟知微也紧跟着李栖迟的动作,同样勾唇抬手与她作别,直待李栖迟的身影消失在了宫门口,钟知微才放下举着的手,低头展开了她手中的签纸。
不大不小的黄色签纸上,一入目就是签语——关山难越,莫不如守旧待时。
望着这签语,钟知微柳眉微蹙,还不待她继续往下看,倏忽间,一声马嘶,将她的注意力夺了过去,钟知微顺着马鸣声抬头看去,望见的是贺臻独自打马而去的身影。
薛西斯同达雅,在出东市时,便就与他们分道扬镳往城西去了,他们现下送毕了公主,就该往善和坊回了,贺臻自个儿这一走,也无错漏,只是未曾等她罢了。
但他能躲一时,却不能躲一世,钟知微早已打定了主意,今日无论如何,是要同他谈个分明的。他现下走得远,那便就回了善和坊再谈。
钟知微无言嗤一声,垂首再度看起了签纸,待她读罢签语后的签文,抿唇便陷入了沉寂。
不成邻里不成家,水泡痴人似落花。芳问君恩难得力,到头毕竟事如麻。
这绝不是什么意蕴绝佳的上签,甚至中签恐怕也算不得,关山难越,下下签之征兆。
李栖迟没必要保留下一张意蕴差的败损签纸,若她明了其中意,只怕也不会将签纸送出,不论其他,她的拳拳心意,自是胜过这皂白难分的签文的。
钟知微将签纸收起,回首望了望已然闭合的宫门,继而不做留恋,便扭身上了车驾,淡淡开口道:“走吧,快闭坊了。”
明月轩内,侍婢寥寥,越是接近入夜,便也就越发静谧。
钟知微步履匆匆入了院门,等待许久的招月适时跟上她的步子,出声问道:“娘子,晚膳已备好了,现在要用吗?”
钟知微将手中的帏帽递给招月,紧跟着问道:“郎君在哪儿?”
“郎君?”招月想了一息,接着回声道,“他比娘子回来得稍早些,郎君说晚膳他不用了,现下……他应该在书房当中吧。”
“我知道了,晚膳先搁在灶上吧,我现在有事情要寻郎君,你先忙你的。”钟知微平声支走招月,她不做犹豫,抬步便向着贺臻书房的方向去了。
这人书房的门窗无论有没有人,一如既往都是紧闭着的,因而钟知微过了回廊,缓步行至书房前,见了闭合的门扉也不意外,她抬起手便欲要叩门。
“文瑄,若是娘子今日再问我,你便告诉她,说少府监杂事多,我脱不开身。”钟知微的指尖还未碰着那门扉,便听得房内男子稍显喑哑的声音如斯响起。
亲耳听到这的交代声,钟知微原先平静的面色凉了些。还不待她出声,紧接着一串算不得重的脚步声又自身后传来,钟知微随即扭身,提着黄花木提盒而来的文瑄与她所来的时机,正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文瑄步子骤然停下,他见了门口的钟知微,面上稍有慌乱,在他出声向钟知微行礼之前,钟知微以食指掩唇,做了个叫他收声的动作。
钟知微面色更凉,她一言不发,自文瑄手中接过了那黄花木提盒,盒内所装载的棉布,以及活血化淤、止血止痛的刀尖药,重得烫手。
这几样物件,叫她原想叩门的手收了起来,她径直推开书房房门,不问不询便迈了进去。
“嘎吱”两声,门一启一合,背身向门坐着的贺臻并无知觉。
桌案上的冰块散发着丝丝凉意,这寒意于夏日里舒爽,于浓重秋日里,却并不应景。
不过现下映入钟知微眼帘的场景,无论叫谁来看,也能只这冰不是为了消暑,而是为了镇痛。
贺臻上身的衣物净除,即便是匆匆一眼,也能望见他光裸的麦色脊背上,一片青紫,其中尤其严重的,是他右侧的肩胛骨,那处大片的淤血堆积,显得极其可怖。
而背身坐着的那人,正单手将裹着冰块的巾帕按在背上,他听了门响,也并未扭身回头看,而是搁下巾帕,用仍带喑哑的声线指挥道:“药取来了?行了,别废话,上药吧。”
显而易见,他这是把她当成取药而归的文瑄了。
起初望见他这光裸的脊背之时,钟知微下意识便是侧开目光,可这伤处太瞩目,便是一眼,也够她记个分明。
因着这满背的伤处在前,贺臻未着中衣的上身,反而并无冲击可言了,她顾及不得,在将贺臻的伤处颠来倒去,看了个透彻后,她面色凉眸色更凉。
贺臻唤文瑄上药之际,钟知微已定定站在门扉前僵了好一会,随着贺臻这唤声,未置一词的钟知微动了起来,她静静走上前去,将黄花木提盒置在了那盆冰块旁,拿起那刀尖药,敷在了贺臻右肩的伤处。
这数年里,给阿耶钟三丁上药的时候也有,钟知微自然知道这情况该如何处理,因而她面色虽寒,上手的动作却轻柔。
可即便她动作极为轻柔,那伤药触着伤处之时,贺臻还是自喉间闷哼了一声,他自个没闪没避,但生理反应无从控制,因着痛极,他肩背处的肌肉不自觉收缩着便要闪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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