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钟知微单手按住他伤势较轻的左边肩膀,几乎是以训斥的意味冷声道。
随着她这声线一出,坐在身前的男子当即僵住了身子。
钟知微眼见着,她手下这具身子,不但越发紧绷,也越发沉默,即便她于严重的伤处如何上药,他也再未发出任何一声响动来。
上药距离怎可能离得远,呼吸可闻的距离间,直至钟知微上好伤药,缠好棉布,贺臻那头都僵着身子,维持着一言不发的沉默。
“为什么不说?”结完棉布的绳结,钟知微在放下手的那一刻,再度冷声质询道。
贺臻终于动了起来,但他第一时间并未扭身回头看向他身后的人,而是匆匆裹上中衣,以他一贯的那种混不吝的劲儿,试图若无其事道:“此事事关永福公主,若是让李浥尘知道他的宝贝妹妹,差点受伤,是桩麻烦事。”
“左右罪责是揽在你我身上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贺臻这般开口过后,但立在他身后的钟知微仍旧没有动作,亦没有回声。
贺臻这才缓缓扭过身来,他扬起唇角,接着解释起了伤势来:“寻过郎中了,不过看着吓人,无内伤,没几日就能好了。”
钟知微还是没说话,她定定看向坐在她身前的这人,他颈肩间因着剧痛而浮起的细汗还未消退,但他的面色连同声线已然恢复如常。
这人是天生的骗子,如若不是方才亲眼所见他的伤势,她或许便就被他糊弄过去了,不,莫要说现在,早在东市,她便已被他糊弄住了。
装作若无其事,顾左右而言他,钟知微越回忆数个时辰前,贺臻在东市内的行径,她便越发想笑,但这笑带着嘲弄意味的,不但嘲弄他,还嘲弄她自己。
“贺臻,你磊落,你光明,你一人揽下所有,可你这般行事,有没有想过,我成什么了?你把我置于何地?”钟知微凝视着身前人的面庞,直望进他眼底,终是开口道。
“永福公主这一事,乃是我一力促成,我谢谢你肯帮我,但我要的帮,不是这种帮法,若今日这伤不是淤伤,你也要如此行事吗?况且,你去看看郎中又有何妨?太子真要追究,公主无事,他又能追究到哪一步?”
“你出了什么事,我无法同阿耶阿娘交代这一点暂且不论。退一万步,我们不论责罚,论道义,我不愿为了一个朋友,而牺牲另一个朋友,贺臻,你究竟明不明白?如若你明白,你便不该擅作主张,自以为是到这种地步。”钟知微声线寒凉至极,口口声声皆是蓬勃怒意。
坐在她面前的贺臻仰首看她,静默听着,任由她骂。她骂得多一分,贺臻眸底涌动着的复杂情绪便重一分,直至钟知微一气呵成骂完,偃旗息鼓怒目看向他,要他回话之时,贺臻眸间的诸多复杂情愫才随着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四目相对之间,贺臻凝望着钟知微因着怒意而分外生动的面庞,他倏忽开了口:“若我说,我不止把你当朋友呢?”
第58章
“不止把我当朋友?”钟知微睫羽微颤, 她那双怒意澎湃的眸子当中,浮现出了些许疑惑,她迟疑一刻后,不明所以地重复了一遍贺臻方才所言的话。
贺臻仍旧仰头盯着钟知微的面容, 他开口轻描淡写平静如常, 垂落在椅侧的手却微微收束了起来:“我们除了朋友之外, 好歹也算夫妻吧?夫妻一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多帮些你,少帮些你,又有什么区别呢?”
钟知微这次答话极快, 她几乎是丝毫犹豫都未做,便就开口道:“我们不过挂名夫妻, 你能帮我,我真心谢你, 可贺臻, 你当真不必做到如此, 否则,只会叫我愧不敢当,心上负罪。”
“我所揽下的担子,却要你受伤, 此事不该是这样的,你我之前也不该如此的。”钟知微一言一语,谈的虽是谢, 但谢字背后恰如楚河汉界划清他们二人间的界限。
静静听着的贺臻眸光微闪,他喉结滚动, 骤然间又插进了话来:“那倘若我们不做挂名夫妻,做真夫妻呢?”
“即便是真夫妻,可你这伤也……”贺臻开口时平静得恍若在聊今日的天气一般,于是钟知微紧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时,也丝毫没意识到不对劲来,但话到一半,她倏忽反应过来收了声。
暮色苍茫,霞光透过薄薄的窗棂纸照至他们身上,一坐一立的身影之间离得再近也仍有余隙,他们一人面色深沉若水,一人面色愕然。
光影将二人的影子交织在一起,书房内霎时间变得极静,静到几乎落针可闻。
贺臻紧盯着钟知微的面庞,一丝一毫她的情绪变化,他都未错过。
惊怒到疑惑,再到愕然,继而又回到惊怒,好似打翻了的洛神梅子饮,洛神花是洛神花,乌梅是乌梅,泼洒的水也是水,绝不混淆,一览无余。
“贺臻!我告诉你,你少来这套!”钟知微这次复来的怒意比起初还要更汹涌,她声量大到响彻贺臻的整个书房,“一和你说什么事情,你便要转移话题,转移话题也就罢了,还要开这等玩笑!你都多大的人了,这有意思吗?!”
钟知微的斥声,并未使得贺臻色变,他还是那副轻轻淡淡的模样,开口自如:“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要如何才能相信?”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相信!”钟知微反驳得激烈,说到后来,她自个都觉得可笑,“你,贺臻,一个新婚之夜都不愿与我圆房的人,现下会想要与我做真夫妻?”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便嗤声质疑:“为什么啊?难道你心悦我吗?”
“对啊,我心悦你。”钟知微的话音还未飘散在风中微尘里,贺臻便紧接着如斯答道。
他嗓子一贯清亮,这句话出口时却稍带了丝哑意,不知是不是因着刀尖药生了效,他的背上伤处又疼了。
钟知微第一时间怔怔出神想着的,不是他不做犹豫答的这话,而是他背上的伤,她思绪混乱,还不待她打起精神琢磨透彻贺臻方才开口所言,贺臻便又继续开了口。
“我以前眼瞎又耳聋,心盲加口拙,所以未能发现钟娘子的好,但我现下发现了,所以心悦钟娘子,不行吗?”贺臻句句说的是他的不是,他坐得更是比她低,可他这几番言语下来,钟知微却情不自禁觉得自己恍如是站在低处,被他逼得节节败退的那个人一般。
“我不信……贺臻,你是不是又想了什么新招数来捉弄我?”思绪千丝万缕,贺臻当真心悦她,与贺臻蓄意捉弄她,这两个可能性之间,钟知微更愿意相信对她而言,更有安全感的那一个可能性。
比起眼角眉梢都流露着慌乱的她这方而言,贺臻则显得从容不迫多了,至少他面上是这样的:“那钟家娘子要怎样才能相信?”
“你说你心悦我,总该证明给我看看吧?”钟知微这般出口时,仍旧心慌不改,她并未想清后续,但贺臻却随即就逼着她要个后续,“如何证明?”
钟知微一时间没能答出话来,她神思还在混乱间,贺臻却不肯罢休般又催着她道:“钟娘子倒是说啊,要我如何证明?”
“哎呀,我也不知道,胡乱说这些话的人是你,凭什么要我教你如何证明?”钟知微受不得逼,贺臻的步步紧逼,反倒将她隐在庄重清冷之下娇蛮性子激了出来。
她想也不想,便要将包袱丢给贺臻:“该如何证明,这应当是你的事,你说你心悦我,但我一点也没感觉到,那你又凭什么要我相信,你的这一痛胡言乱语,不是为了转移话题而捉弄我,而是真的心悦……”
钟知微的话没有说完,因着她的话讲到一半时,贺臻陡然起身站了起来。
他原本身量便就比她高,更何况二人本就离得近,他陡然起身,遮住了钟知微身前的光影,更显出淡淡的压迫感来。
不明所以之间,钟知微喃喃收声,她抬眼往上瞧,那张艳逸的面庞于咫尺之间忽地贴近,温热的吐息打在她面颊上。
钟知微还在怔然间,一个蜻蜓点水一般的吻,落在了她眼皮上,这个吻轻轻淡淡,却后劲十足,钟知微不敢置信,她凝目望向贺臻。
向来懒散的这人,勾唇向她挑了挑眉梢,钟知微后知后觉面上发热,她张嘴欲骂,但贺臻的面容却又忽然贴近了过来,钟知微的骂声未能出口,她下意识咬唇闭上了眼。
但伴着贺臻温热吐息而来的,不是方才那一触即分的吻,而是耳畔低哑的笑,钟知微缓缓睁开眼睛,只见贺臻唇角扬得极高,他伸手将她松落的发丝挽到耳后,而后开口道:“这么证明行不行?钟娘子应该清楚,我不是随随便便的人。”
钟知微说不出话来了。
她紧紧咬唇静了半晌,随后抱起桌案上的黄花木提盒,走得跌跌撞撞:“伤药替你换好了,来之前招月就在唤我用膳,再不去,膳食要凉了。”
钟知微知道,她的借口找得漏洞百出,但她实在不知要如何再同贺臻共处一室,来问贺臻要个他避开她答案的人,是她自己,这匆匆忙忙推门而出的人,亦是她自己。
“嘎吱”一声,钟知微不待贺臻回话,便扭身出了书房,她走得急切,连房门都未带上。
贺臻站在桌案前,他侧目注视着钟知微远走的背影,直至她的身形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内,贺臻才抬手揉了揉自发现钟知微入书房内,他那便就一直发着烫的耳后。
“不管了,就她了。”他自喉间吐出的话音似喟似叹,伴着秋风带起的浮尘,一同融进了四合的暮色之中。
钟知微当晚破天荒地早早就了寝,几乎是在天色刚一黑下来了时刻,她便就洗漱完毕除衣上了床榻。
床幔已闭,夜烛已熄,即便她并未真的睡着,但至少不用以清醒的姿态面对贺臻。
今日的那顿晚膳,她用得简直食不知味,招月布菜后问询她菜色时,她甚至将炙鸡说成了荠菜羹,可混乱的,又何止那顿晚膳呢?直至现在躺在床塌之间,她却仍觉神思恍惚,夜不能寝。
贺臻,心悦她?那个贺臻,善和坊的那个贺家大郎君,心悦她?他竟然心悦她?!
这消息,若讲给春日上巳的她听,恐怕会被彼时的她,当做天方夜谭的玩笑,这不赖上巳日的她,因为就算是到了现如今,想到这消息,钟知微心间仍旧怦怦作响,行路恍如踩在棉花上。
贺臻,怎么会心悦她呢?钟知微自然是觉着自己好的,这天下谁心悦她,她都不会吃惊,可唯独一人,若说他心悦她,她只会觉得荒唐奇异,那便就是贺臻了。
他是贺臻,她是钟知微,他们二人,不谈水火不交融,可也……
卧房的门骤然一响,打断了钟知微的遐思,会在溶溶夜色当中,走进这间卧房来的,除去她自己,便只剩下方才她一直念叨着的那个名字了。
这人数日里避着她不见踪影,今日骤然胡言乱语完毕之后,倒是出现得勤!罢了,反正她睡了,左不过共处一室,又不用与他相谈,钟知微暗叹一声,阖上了眸子。
夜色永远是静的,白日里的喧嚣一旦褪去,于黑暗中,再是细小的声音,也会因着寂静而被衬托得格外响。
更何况钟知微闭合着眸子,听觉便就更强,贺臻的一举一动都仿若在她脑中自然而然便就绘出了图景。
他先是行至桌案前,于黑暗中借着月色倒了杯茶水,在饮完那杯茶水后,他又走到挂衣的衣桁前,除去了外衣,直至最后,他行到了这匡床前除靴。
睡下就好,只待他睡下就好,钟知微心中默念。
倏忽似是扬起了一阵风,将床幔吹动,钟知微并未放在心上,但紧随着那阵风而来的,是床边忽得一重,这重量并不过度,但还是叫钟知微随即睁开了双眼,她抬眼最先对上的,是搁置到她身侧的另外一床锦被。
“我的背伤了,钟娘子应当清楚,床下那塌有多硬。”昏暗夜色之中,钟知微第二眼瞧见的,是站在匡床前的贺臻的身形,钟知微虽瞧不清他的神情,但他开口却极其无辜,端了个可怜兮兮的伤者姿态。
“若是钟娘子忍心让我在那冷硬的塌上睡下,那我便就去睡,但如若钟娘子能体恤病弱之人的身子骨,可否让我今夜睡这张匡床?”
单听贺臻所言,诚然有理有据,单论贺臻姿态,的确有模有样,但加上他今日暮间的所言所行一并来看,钟知微霎时间恍如被无形的物件掐住了喉咙般,一言难发。
她静默起身,望着床边的贺臻,只觉得今日简直是疯了。
第59章
他今日这伤, 是因她而起,于情于理,钟知微没有拒他的道理,可……若当真让他入这匡床, 钟知微自知她是绝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的。
迎着贺臻的灼灼目光, 她紧咬下唇, 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而后小声问询道:“要不,我给你塌上再加几床被褥?”
“倘若娘子不愿的话,直说便是,塌上冷硬,但我也不是睡不得的。”贺臻并未直接回答钟知微的问题, 而是低头示弱般,重又抱起了他置于钟知微身侧的那床锦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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