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般作态, 若是真让他抱着被子走了,那便就成了她钟知微忘恩负义, 欺负伤患了。
钟知微叹息一声, 末了还是出言拦住了分毫都未挪动的贺臻:“别, 被子放下,你上来睡吧。”
钟知微出声无奈轻淡,随着她这话音坠地,贺臻刚拿起的锦被, 顷刻间便又被他放了回去。
昏黑夜色里,男子勾起的唇角,钟知微自是没能瞧见, 因为本就坐起身了的她,扶着床柱紧跟着贺臻丢下锦被的动作站了起来, 她下床的姿态过于醒目,醒目到叫贺臻刚刚勾起的唇角,转眼间便就被抚平了。
“钟娘子这是做什么?”贺臻不冷不热,好似是真在询问。
“给你挪位置啊。”钟知微动作顿住,她话音当中稍带不解,也好似是真在回答。
贺臻仍旧站在床头,他随着钟知微的回话声垂下眼睑,平淡的话音里,忽带了几分自嘲:“娘子,这是嫌弃我?”
钟知微自然不是嫌弃他,他们二人也不是未曾同床共枕过,彼此都没嫌弃,现在有什么可嫌弃的?她只不过还没想好要以何种面目面对他罢了,她本就思绪混乱,现下只想先避一避,但这些话,想当然是无法同贺臻讲的。
“我不是嫌弃你,我只是……”脑中所想并未化作口中所言,钟知微话音稍顿,给自己寻了个恰当的托词,“不习惯,这些时日里,我一个人睡久了,睡熟之后姿态便就不那么雅正了,我怕我睡熟了,再一时不慎触到你的伤处,那就不好了。”
钟知微自以为自己的托词已足够应付了,却不想贺臻听罢之后摇摇头,果断反驳道:“那娘子完全是多虑了,娘子睡熟之后何等姿态,同处一室,我比睡熟的娘子更清楚,娘子睡沉了之后,是纹丝不动的,所以钟娘子所忧虑的情况,是绝不会发生的,娘子大可安睡便好了。”
我睡得老不老实,还用你来跟我说?钟知微心中暗嗔,但面上维持着温婉安然,她尴尬扯了扯唇角,再度开口时意志坚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郎君伤处重要,我今夜还是在外间榻上睡吧。”
语罢,钟知微也不再看贺臻是什么反应,她移至了床畔,平稳坐下,弯腰曲背便要穿上鞋靴,但她躬身躬至一半时,便就已经寸步难进,无它,贺臻先她一步往她这侧的床畔移了一寸,恰恰堵住了她的去路。
贺臻阻拦的意图太过明显,倒是叫钟知微怔了一瞬,因而还不待她质问贺臻为何如此行事,反是贺臻率先质问起了她来:“娘子这是做什么?有意躲我?”
“今夜是不愿同榻而眠,那明日是什么?依我所见,莫不是娘子还打算,明日一早便回永兴坊去吧?”
听听,听听,他出口这夹枪带棒的语气,他哪里像是心悦她?!可偏生她确实无法反驳,因着贺臻所言,诚然一语戳中了她的心事,她原本心中所想的,便就是以侍疾的名义回去待几日,只待她梳理清楚了思绪再谈其他。
谁料贺臻这一行一言,竟是如未卜先知一般,要预先将她的路堵死,这一来二去之间,钟知微不禁有些恼了。
她抬眼直视身前的男子,理直气壮回声道:“谁躲你了?即便我明日想回去又如何,我回永兴坊探望我阿耶,与你何干?”
“娘子的行动,当然是娘子的自由。”贺臻起初点头称道,但随后立即调转了话题,“只是娘子选的时机太巧,让我不得不怀疑,钟娘子,这是怕了,因为我说我心悦娘子。”
贺臻说最后那句话时,稍稍俯身,贴近钟知微,借着朦胧月光,二人于黑暗中,亦能看清彼此的面目神色。
钟知微面上强装的镇定,在贺臻的信手拈来前,显得尤其站不住脚,因而她下意识侧首避开了贺臻目光后,才咬唇淡淡出声道:“谁怕了?你说你心悦我,我有什么可怕的?”
贺臻眼底含笑,他单手撑在匡床门围上,凝目看着钟知微的侧颜,安然回声道:“既然娘子不怕我,那你下床做什么呢?”
“上京城的皎皎明月,心悦钟家娘子的人,只怕能从朱雀大街排到城南明德门,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又有什么区别,钟家娘子何必因着一个我,连一贯睡惯了的床都睡不得了呢?”
话及此处,钟知微的矜贵自持劲儿便就自然而然再度浮出来了,她偏头瞥一眼贺臻,答得果决:“其他倾慕我的人,可没有机会跟我共处一室,更别说同榻而眠了。”
钟知微答这话时,一抬眼一蹙眉皆是灵动矜贵,贺臻自然没有错过她的表情变化,他看着钟知微的面容轻笑了一声,道:“旁人是旁人,谁叫我运气好,钟娘子同我,本就是这般度日的,不是吗?若是因着我心悦娘子,就要如此矫枉过正,娘子不会觉得奇怪吗?”
贺臻的话说得坦然,但落到钟知微耳中,却叫她分外无所适从,她小声咕哝道:“你会心悦我,这才奇怪吧。”
钟知微自言自语的嘀咕,散在晚间夜色风声当中,贺臻照旧听得分明,他勾起的唇角未平,闻声顺着钟知微的思路继续说道:“为什么我不能心悦娘子呢?我貌丑无盐?我家徒四壁?还是我蠢笨不堪?暴戾恣睢?”
“贺臻自以为,这几样我都不是,那为何娘子连叫我心悦你的机会,都不给我?”
贺臻原是想借此话题,引导出钟知微对他的看法心绪来,却不想他已将话题扯到了自个身上,钟知微却并未按照他所料想的那般思虑。
原本静静听着他言语的钟知微,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忽得将头转回过来,定睛瞧他,骤然发问道:“可我们说好的,若是哪一日逢着合适的机遇,你我便就要和离,各奔东西的,你倘若心悦我,不会出尔反尔吧?”
“更何况,倘若你心悦我,但是我却像我们之前所说的那般,另有所爱了,那又该怎么办呢?”
钟知微问得直白青涩,开口时,她面色如常,唯有稍许蹙眉,而她这一问,懵懂间伴着残忍,贺臻还是一贯疏懒的模样,但他按着匡床门围的手,却与无人窥见处,悄无声息地蜷缩了起来。
贺臻喉结上下滚动,几息后,他才一字一顿出声问道:“娘子,现在,心中有了他人了?”
多情却被无情恼,问话的人几番挣扎才说出口的问,答话的人轻描淡写,不假思索便能出口,钟知微微微摇头答得自如:“这倒没有,可世事都是说不准的。”
听到这儿,贺臻顶腮不自觉松了一口气,现下这光景,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无人总比有人要强得多,想不到有一日,他安慰自己倒是快极。
不过顷刻之间,贺臻便就转眸如常道:“那我可以回答娘子,若遇上合适的机遇,娘子执意要同我和离,我不会从中作梗,生事阻拦。”
“可同样,娘子总该给我机会。陌路不识者,都还有心悦娘子的机会呢?总不能,我这个近水楼台者,反倒被阻在高墙之外吧?”
“远的不谈,左右圣人赐下的这婚悦还无转圜的余地,所以只消娘子给我一年半载的时间,倘若届时还是不行,你我再谈其他,娘子意下如何?”
贺臻会这般说话,自然不是因为他有着,一年半载就能够让钟知微对他动心移情的自信,而是于他而言,能哄一年,还怕哄不了往后的年月吗?
他决心要的东西,无论使什么手段,耗费多长时间,都是要得到的,不得到便不会罢休,物是如此,人更是如此,而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叫钟知微不避着他正视他,只有第一步迈开了,才能有徐徐图之的余地,贺臻自我矛盾自我挣扎,思忖了这许久的日子,自然是思绪清明。
贺臻的话说得含蓄,但钟知微听得明白。
他的意思,便就是将选择权,交予了她手中,若她有一日回心转意,也对他有意,那便是一桩姻缘,若她不愿,他也不强求,但前提是,给他心悦她求她倾慕的权利,这样即便她执意分离,他也能不留遗憾。
钟知微直至方才,对贺臻所言的心悦她一事,还仍旧恍恍惚惚,不敢相信,但听到这里,她终是真真切切有了实感。
夜色溶溶,钟知微不经意间抬眼,她的身子随之僵硬了一瞬,这么久了,她才恍然惊觉,她和贺臻此时的姿势有异,二人贴得出奇得近,贺臻几乎是将她圈在了怀里。
贺臻凝目望她,他眸中的情绪即便钟知微辨不明白,也下意识叫她不敢轻易与之对望,左右是这样了,今日若是不答应,恐怕便要僵持在此处同他辩驳一夜了。
她的心跳声倏忽间变得很快,如细碎的鼓点堆积,钟知微侧目按住胸口,叫那鼓声停歇下来,而后才自喉间挤出小声的回应来:“行吧。”
行吧,你赶紧起身把手松开,行吧,入夜了该安歇了别再僵持了,行吧,那我们就试试,这两个字简单,但却意蕴丰厚,究竟她最想答的是哪一个行吧,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贺臻可不论究竟是哪一个,他一贯是从他人的口中,听自己最想听的话的,钟知微话音才落,他便当即起身拱手示意她回了匡床内。
待钟知微返身回去睡下,他便就毫不客气地随之入了床塌内,贺臻其人,恍若荒原里的骆驼刺,是一旦扎下根来便要毫不客气地向下深耕的。
不是第一日成婚了,更不是头一回同床共枕了,唯独这一次,格外不同。
不是永兴坊闺房的床,明月轩的匡床大得很,二人之间躺平了也仍留有间隙,钟知微本以为这一夜贺臻在侧,她该睡得煎熬,可他们二人躺下没多久过后,伴着身边温热,钟知微杂乱的心绪却出奇地平稳了下来。
夜风簌簌,她竟真迷迷糊糊阖上了眸子,困意上涌,连带贺臻所言的那句“明日我当值,等后日我带你去见个人”,都好似成了辨不清真伪的枕边絮语。
第60章
城西水云间, 乃是上京城内数一数二的酒楼,无论往来商贾,亦或本地权贵,于此间都能见着, 不论何时来, 此处都是人满为患的。
贺家的车驾行至酒楼前缓缓停下, 还不待车内的人发声说话,鼎沸喧闹的人声就已经穿过木质车壁透了进来。
钟知微合上车窗,到底是没沉住气问出了口:“你今日究竟要带我来见谁?”
贺臻望一眼蹙眉瞧他的钟知微,勾唇答得轻松:“钟娘子见了就知道了,总之,定然是你想见的人。”
贺臻这厢打了个哑谜不愿直说, 钟知微也不好再逼问,左右水云间内已在眼前, 她白一眼贺臻,紧随其后下了车驾入了酒楼内。
“哎呀, 贺大郎君, 你总算是来了, 楼上那位……等你许久了,你再不来我们就要急死了!”诺大的酒楼大厅人来人往,跑堂的管事原本正忙着,但一见了贺臻如同见了救星似的, 忙奔至他面前道。
管事的这般开口,叫钟知微心头的疑惑不禁再度放大,她转头隔着帏帽望向贺臻, 贺臻答管事话时分外坦然自如:“稍安勿躁,这不是来了吗?人在哪里?”
“就在楼上三楼雅间, 现在就带您去!”酒楼管事算盘一丢,手上的活计也抛下了,旋即就在前方领起了路,而钟知微同贺臻自然而然地跟在了酒楼管事身后,他们三人一并往水云间三楼走。
一路上酒楼管事那一副恨不得立刻脱手烫手山芋的模样,使得钟知微越发疑窦频生,她侧身扯了扯贺臻的衣袖,待他稍稍放慢脚步,钟知微当即掀开帏帽发问道:“贺臻,你确定你今日是来带我见某个人,而不是你又闯了什么祸,来寻我帮你想法子收拾烂摊子吧?”
钟知微目光如炬,恍若贺臻若敢答一句是,她就能立即扭身而去一般,贺臻见状垂眸似是委屈:“我近日有多老实,钟娘子应该比我清楚,再说了,我怎么舍得让钟娘子受累,帮我辛劳填窟窿?”
他语罢伸手便就要来牵钟知微,但钟知微却下意识闪身向后一躲,她躲开过后,侧目见着的是贺臻僵在半空之中的手,莫名其妙的愧疚忽然上涌,钟知微张了张嘴,欲要解释,她只是不习惯人前亲密。
但她的话还没出口,楼下人群喧闹声传来,她就止不住转念又想,心悦她的是贺臻,她尴尬道歉做什么?
于是钟知微清清嗓子,抛下一句“光天化日,油嘴滑舌”,随后快步跟上了那管事的脚步,而留在原地的贺臻,看着钟知微的背影顶腮低笑一声,随即也跟了上去。
“就是这儿了,人就在里面等着。”管事的领着他们到了对应的雅间门前,忙不迭扭身便就走开了,但没走几步,那管事的又转回身来叮嘱道,“贺大郎君,店里的规矩,你清楚,弄坏了的东西记账上得赔,其他的,您轻点,千万别在我们店里惹出来大乱子,我们这都是小本生意,一天也歇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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