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知微略有迟疑:“这里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有,为何随后?”
贺臻看上去兴致缺缺:“上京城才多大点地方,能逛的地界,我十岁前就已经逛遍了,我在慈恩寺撒欢的时候,慈恩寺的主持观止,还没当上住持呢。”
“永福公主不能轻易见生人,公主的禁军会在入口和塔顶把守,我通传一声能见,但你不能见,避得了一避不得二,我引开人后,你再进去。”贺臻步子不停,边走边说。
穿过幽长的密道,登上南明塔。
依照贺臻所说,在把守的禁军同贺臻纠缠,几人下到入口通报之时,钟知微踏进了南明塔的塔顶。
最先映入钟知微眼帘的,便是凭栏远眺的少女侧影。
琉璃蓝的直领对襟,石榴红的藻井纹褥裙,红蓝相撞,与灰白的塔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衬得少女的那张芙蓉面,格外夺目娇艳。
钟知微的动作其实很轻,脚步声几乎微不可闻,但少女还是有所察觉,机敏地转过身望了过来,钟知微随即摘下幕篱,在行叉手礼之时,她犹豫顷刻,在磐折身体与屈膝跪下之间,选择了后者。
钟吾已经消散在烟云之中了,她是臣下之女,而不远处的少女,是现下正正经经的皇族嫡系,礼数周全,这是理所应当,自不必多说的。
钟知微恭恭敬敬行完礼,俯身未起,等待着公主的传唤,可等了许久,塔顶依旧悄无声息,能听见的只有稍许南阳台下的歌舞乐声,公主没有作声回应她。
钟知微想起了入塔前,贺臻算不上关心的叮嘱:“公主为人和善,你不用担心她为难你,只是你不能用常人的思维考量她,总之,自求多福吧。”
钟知微垂首盯着地面,她虽心怀疑窦,但还是依照贺臻所言,略带拘谨率先打破了寂静:“贵主安,儿是镇军大将军钟三丁之女钟知微,乃是贺诸冶贺臻的友人,贺诸冶欲将儿引荐给公主认识。”
“原来是你呀,贺臻哥哥传信跟我说过啦!你长得真好看!“少女娇软的声音里带着雀跃,钟知微跪得端正,闻言视线没有半分上移,她恭敬回声道,“公主谬赞。”
“姐姐,你长得真的很好看。”少女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钟知微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贺臻所言似乎不假,这位公主并不那么难相与。
却不想,下一刻,少女突如其来,骤然发问道:“你也喜欢贺臻哥哥吗?”
少女的声音依旧绵软,但这一问却叫钟知微瞬时紧张了起来。永福公主这是什么用意?试探?敲打?还是更复杂的别有深意?而她又应当如何回答,才不会触怒这位公主?
钟知微还未措辞完毕,倏忽间,少女“啊”的惊呼了一声,不明所以的钟知微下意识抬头望了过去。
面容姣好的少女,原本歪着头似在打量钟知微,但在那一声惊呼后,她慌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唇,自她的指缝里漏出含糊不清的话来:“掌事嬷嬷说过,我不能随便跟生人说话的,这下又做错了。”
纤纤十指挡住了少女的大半张脸,余下露出的一双杏眼黑白分明,澄澈干净到了极点,这就是大庸的永福公主,李氏栖迟。
钟知微陡然颤栗起来,自南明塔窗口折射进来的日光里,她俨然是窥见了极为可怕的真相,连带贺臻不愿尚公主的理由也清晰了起来。
言谈举止似孩童,这是晚智之态,人人道公主大智若愚,可若不是若愚,就是愚呢?
第13章
自塔外射进来的日光洒在永福公主周身,为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暖色,钟知微仰首愣愣地望着她。
李栖迟忽又松开了捂着自己脸庞的手,她笑眼盈盈,自说自话道:“不过你是贺臻哥哥的朋友,那就不算生人啦。姐姐,你也喜欢他吗?”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先前的问题,钟知微收敛心神,果断回答道:“儿对贺臻无意。”
李栖迟闻言嘟唇皱眉,困惑自她皱巴巴的五官里溢散而出,永福公主本人确与钟知微心中所想的相去甚远,钟知微没忘记她此行来的目的,她旁敲侧击道:“公主方才说了也,或许,还有其他人对贺臻有意吗?”
小公主毫不羞涩,冲着钟知微笑着道:“对呀对呀,还有我!我就喜欢贺臻哥哥呀!”
少女的脸庞,孩童的腔调。钟知微抿唇,也放软了语调去同李栖迟说话:“那是为什么呢?”
李栖迟思索的时间很短,她几乎脱口而出道:“我看到他时,便会脸红心跳说不出话来,就和那些歌舞戏里演的一模一样,这可好啦!戏里都是这样的,我喜欢他,才子佳人,我对他好,他就会喜欢我了,然后我们就能开心地生活在一起。”
天真,稚嫩,不谙世事,完全是小女孩的姿态。
即使她的言谈之间,有被话本戏班荼毒的味道在,可面对这样情窦初开的孩子,钟知微完全说不出重话来,她嗫嚅半天,才狠下了心开口:“可要是不开心呢?比如,贺臻,他眼拙心盲,无论如何,也不喜欢公主呢?”
李栖迟杏眼圆睁,似是没想过到这种情况,她呆呆道:“姐姐,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贺臻哥哥的眼睛和心,都好好的呀,他怎么会不喜欢我呢,戏里这是不可能的呀,就算我们之间有误会,有……那个叫做阻挠,因为这些,贺臻哥哥可能会一时生气,但是,我们最后还是会和好的呀。”
钟知微终于体悟到了,贺臻所说的那句“不能以寻常人的思维来考量她”,是什么意思了。
“公主可曾知道《神女赋》,在那其中襄王有梦,但神女无心,若拿公主你和贺臻作比,那么你们这出戏里,你是襄王,贺臻就那是神女。”钟知微纠结一阵,选择以李栖迟的思维作比道。
“我知道,我看过那出戏!“李栖迟面带喜色惊呼出声,“《神女新传》!我看过!里面的神女不喜欢襄王,是因为她另有所爱,而襄王不顾她的意愿,想要横刀夺爱,所以襄王受到了惩罚。”
神女另有所爱?襄王横刀夺爱?这……这都是些什么,哪门子来的《神女新传》?!是谁准这些话本先生信笔由疆,这般胡编乱造的?一股子无名火上涌,堵得钟知微说不出话来。
而那头李栖迟已经自行脑补,自圆其说起来了:“原来,是这样啊,因为贺臻哥哥喜欢其他人,所以他不会喜欢我。那,我也不能再对贺臻哥哥好了,不然就跟那个襄王一样,会受到惩罚了,是这样吗?姐姐。”
小姑娘面露沮丧,但殊途同归,这却是钟知微想要的结局,于是钟知微昧着良心答道:“公主说得没错,贺臻他另有所爱,不是公主的良配。”
“那姐姐,贺臻哥哥喜欢谁呢?”李栖迟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钟知微,叫她说不出话来,她垂下眼睑躲开了公主的视线道,“这个,儿也不清楚。”
自她的视线里,只能看到远处公主垂坠于地的褥裙下摆,是了,说了这么久的话,钟知微仍旧没得到李栖迟唤她起来的准允,所以她仍旧跪着。
塔顶寂静下来,有衣摆曳地之声,钟知微看着那抹石榴红愈来愈近,不过一个晃神,再次映入她眼底的便是少女如花般的笑颜了,李栖迟竟然也学着她的模样,跪在了她面前。
那个在心底浮起却又不敢断定的猜想,再度升腾了起来。
“姐姐,你这么好看,贺臻哥哥又要把你带给我认识,是因为贺臻哥哥喜欢的是你,对吗?”李栖迟眨巴着她的眼睛,甜甜问道。
钟知微下意识张口就要反驳,李栖迟却又软糯地接着道:“姐姐不可以骗人哦。如果不是姐姐的话,那又是谁呢?戏本里,郎君都是喜欢最好看的娘子的,要是那个人没有姐姐好看的话,姐姐就是在骗人,栖栖是不会信的!“
真是自作孽,竟把自己逼到了这种前后维谷的境地里。
“阿兄说,骗人是不好的,姐姐你不能骗人的。”李栖迟又慢吞吞补充了一句。
是了,阿兄,她还得见到“阿兄”,快刀斩乱麻才好,公主既这么想,就按她所想去说又如何?钟知微深呼出一口气,硬着头皮出声道:“公主,说得没错,贺臻,的确,对儿有意。”
钟知微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无比艰难。
李栖迟望望钟知微,又望了望自己,似在比较她与钟知微的差异,一番对比完之后,她垂下了脑袋,如一只蔫了的小狗,可怜兮兮道:“那,你们以后要成亲吗?”
“不会的!绝不可能!”钟知微立即高声否定道,只为截断公主纷飞的思绪。
李栖迟带着满心满眼的困惑,不解道:“为什么呀?贺臻哥哥喜欢你,你也喜欢贺臻哥哥,你们不应该在一起吗?”
“因为……因为……”这下轮到钟知微结巴了,她支支吾吾一阵,最终咬牙道:“因为,虽然贺臻倾慕儿,但儿看不上贺臻。”
南明塔统共七层,自不同的窗口往外看,能看到的层层风光虽相似却不同。
贺臻费了一番口舌功夫,打发完看守的禁军,而后才从容不迫登塔而上,他自是闲适得很。
永福公主,于他而言,是妥妥的烫手山芋。
不论她身份高贵这一点,就单单看她本人,就足够让贺臻发愁了。对着她,重话说不得,否则他便像是在恃强凌弱,可说些拐弯抹角的话,她又听不懂,还道你是在同她玩笑。
百般无奈之下,这两个月里,秉持着惹不起躲得起的精神,贺臻只得避着她和她的内侍。
钟知微找上他,是预想之外的。若她能够站在女子的角度,让公主死心,自是最好,可若是她办不到,也无伤大雅,毕竟钟家大娘子焦头烂额的模样,贺臻也乐得瞧见。
不知这两人会面会是什么样的光景?贺臻慢悠悠拾阶而上,终是到了南明塔塔顶。叫他没想到的是,两个娘子竟是面面相对跪在地上。
他稍有些纳闷,但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叫她们知晓他来了,就听见钟知微大言不惭道:“虽然贺臻倾慕儿,但儿看不上贺臻。”
贺臻扬起的手定在了半空中,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从惊住,到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再到怀疑自己的耳朵,继而盘算今夕是何夕,疑心是自己走错了还是仍在做梦。
种种复杂的心绪,似掉色盘打翻了一般,在他面上闪过,他以为自己已将那句荒唐的话消化掉,但一开口他还是控制不住诘问道:“钟知微,你疯了吗?!”
贺臻这一声,一下子将两个娘子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贺臻哥哥!你来了!”李栖迟又惊又喜,她当即站起来欲朝贺臻奔过去,但她才跑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李栖迟回头望望钟知微,苦恼一阵后,她停住不动了。
另外一边,钟知微以手扶地,也缓缓立了起来。
凭空杜撰他人,又让那人当场抓了个正着,这叫什么事儿?而最为窒息的是,那个她杜撰的对象还是贺臻,可又好在是贺臻,是的,她就是捏造杜撰他的是非了,他又能如何?
钟知微顶着贺臻质问的眼神,绕过李栖迟走到了贺臻面前,面不改色压低声音解释道:“公主异于常人,若要让她死心,须得用上特殊手段。”
贺臻眼里薄怒未消,他反问道:“特殊手段?那你怎么不说,是你倾慕我,对我有意呢?”
“必须得是你倾慕我,公主得知你另有所爱,才会死心。”钟知微眼神毫无漂移,堂而皇之道。
贺臻顶了顶腮,没好气道:“那你不如直接说,我们俩情投意合,求公主不要棒打鸳鸯,岂不是更好?”
钟知微以匪夷所思的神色上下打量了几眼贺臻,不冷不热讥讽道:“我怎么会为了你这种人,辱了我自己的名节?”
贺臻被气笑了,他哑然道:“那便可以辱了我的名声了?”
钟知微分外冠冕堂皇:“成大事者,哪个不是忍辱负重?你忍一忍吧,我已经快说服永福公主了,你别来搅局,配合着点,这算不上难吧。”
钟知微话落,不等贺臻反应,便转过身来,如哄孩子般温声对着李栖迟说:“公主,儿刚才讲的,您能听懂吗?”
“我能听懂。”李栖迟迟疑着点头,“可是,姐姐,你不会是在骗我吧,你怎么会不喜欢贺臻哥哥呢?”
“怎么会,儿刚才所说的句句属实,不信,让贺臻来告诉你?”已经昧着良心说谎了,便也不差这一句两句了,钟知微朝贺臻使了个眼神,要他回应。
贺臻怒气未消,他听见却装作没听见,收回视线双手交叉,活动起了他的手指,钟知微又开口没感情地催促道:“快点,不会说话吗?若你不说话,责任可不在我。”
两个娘子都盯着贺臻,等着他的答复,此情此景,钟知微几乎是把他逼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当中。
贺臻的手指骨节被他捏得咯吱作响,他眼底怒意澎湃,最终在寂静当中,他咬牙一字一句恶狠狠道:“她说得没错,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第14章
世上之事向来如此,人人喜好不同,甲之蜜糖,乙之□□。
李栖迟在听见贺臻的回应后沉默了下来,她静默一阵,歪着头不解道:“可,歌舞戏里不是这样演的。”
“公主,不是事事都如戏里那般的,歌舞戏同现实不一样。”钟知微温声开导。
李栖迟还是摇头:“有什么不一样的?台上的人开心的时候会笑,难过的时候会哭,他们有喜欢的东西,也有讨厌的东西,他们和我是一样的啊,怎么会不一样呢?姐姐,你说的,贺臻哥哥喜欢你,但你不喜欢他,我能听懂,但我不明白。”
钟知微眉梢微蹙,她放慢语速压低了声音:“台上的喜怒哀乐是话本先生编排好的,梨园子弟们只要练熟了技艺,照本宣科就好,可现实里的一切,没人能够编排好。”
“公主,就好比下面演的这出《满庭芳》,他们一对才子佳人,心心相许是没错,可他们在台上的这一言一行,全都是编排好的,只消通读了话本,便能知道他们接下来的要做什么。”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相遇时下了雨女子给男子递伞,那么便一定会下雨递伞,绝不会有意外或不同,但这世上不止有雨天,也有艳阳高照,还有雪虐风饕。”
“这就是戏与现实的不同,戏由人编排,只有那一种可能性循环往复,但现实里无人操控,有的是无数种可能性,其中自然也包括,贺臻心悦于我,但我对贺臻无意这一种可能。”
钟知微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段,李栖迟听得极认真,认真到直至钟知微语罢,她还在出神。
待她发完愣回过神来,李栖迟瞪着一双小鹿般澄澈的眸子直勾勾地看向钟知微:“姐姐,你说得真好,除了阿兄,好久没有人跟我说这么长的话了。可是,对不起,我没能听懂。”
“掌事嬷嬷教导过我,我没听懂的话,不要说出来,只要不说话就行了,但是姐姐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所以栖栖决定告诉你。那些编排,可能性什么的,好复杂,我听不明白,现实……现实……我只知道,我乖乖听阿耶的就好了,没有你说得那么复杂的。”
望着李栖迟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睑,钟知微倏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一旁的贺臻此时也垂下了眸子,看不出他的情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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