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一看,王爷已放下书信,正拿着巾帕在擦手。
“你去,叫运福过来,马上。”
金魏一顿,这个时辰,宫门下钥了。当然这种情况还是能找到福总管的,走玉门传消息即可,不过所需的时间要长一些,麻烦一些罢了。
金魏道是,马上去办了。
运福刚歇下,就听外面值夜的小太监叩门道:“师父,时王府的人找您。”
一听时王府,运福一下子支楞了起来,让人进来,一边动作迅速地穿着衣服,一边问:“什么时候的事?”他怕是下钥前的事,被不懂事的给耽搁了,消息现在才传到他这里来。
小太监赶紧道:“就刚才的事,是王府的金大人亲自来的,人在玉门,夜值的人说,等着您呢,接你一起回王府。”
运福心里没了把握,这么晚叫他过去,恐不是小事。运福宁愿今夜是他在寿福宫当差,给太后值夜,但又一想,就算他人在寿福宫,时王找他,他能不去吗,不过是换个人给太后当值,他还是要走这一遭的。
说起来有点荒谬,比起圣上,运福更惧的是时王。
且不说圣上为人宽和,做任何决定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并没有为君一怒,血流无数一说。反倒是在太后与皇上的宠爱下,毫无顾忌长大的时王殿下,行起事来也是毫无顾忌。
他就是皇上手中最锋利的刀,刀背永远只向着太后与皇上,刀锋则是向着除此以外的所有人。
运福见到金魏,自然是一番客气。客气过后上了金魏提前给他准备的马,看出时王殿下着急了,连他坐个轿子的时间都等不及。
一路急着赶路,运福闭紧嘴什么都没说,到王府后,下了马来,运福对金魏道:“敢问大人,殿下夜间急召可为何事?”
金魏拱手:“福总管,不是在下隐瞒,殿下没说缘由,只下了令。不过,今夜殿下收到封来自崔吉镇的传信,在那之前殿下还好好的,读了信后,就立马让我去唤了总管来。”
运福同样拱手:“明白了,谢大人。”
一路来到时王面前,运福见殿下已换了寝服,这是都准备安睡了?怎么又想起来叫他过来说话。
这次行完礼后,时王没让起,更别说赐座了。
倪庚直接开口道:“宫仪李氏,听说当初是福主管引荐进宫的。”
运福紧张的头皮都崩了起来,看来问题出在了崔吉镇那位身上。
运福道:“李宫仪是奴婢的乡人,家中几辈有些渊源,乡里发水灾那年,生计艰辛,求到了奴婢这里。正好宫中缺人,奴婢就没顾着避嫌,引荐了她进宫。”
运福抬了抬眼:“殿下怎会问起此人,是她差事做得有问题吗?”
倪庚:“李宫仪、肖宫仪,她们临出宫前,是你让人送她出去的吧。”
运福无法否认:“是奴婢。”
“你是怎么跟她说的,是否有什么没说明白,让她产生了误解。戚氏做不来宫中的要求,不该是她这个做教习的无能,怎还敢把过错发泄到别人身上!”
倪庚语气越发严厉,怒火已经形于外露。
运福虽不知具体出了什么事,但这时已不能再问,只道:“奴婢马上去查,若李宫仪行为不端,没办好差事,奴婢自会处理,殿下莫气。”
“不用查了,把人召回来,换了人再去。”
“是,奴婢遵命。”
倪庚挥手:“回去吧,抓紧去办。母后那里孤自会去说。”
运福一走,倪庚把烛火掌亮,重新拿起那封传信看了起来。
信上有一段:姑娘被打的是左小腿,上面立时就起了一条血檩子,姑娘当时睡得很熟,一下被打懵了,有点魇到,连吓带疼哭了起来,哭到最后嗓子都哑了。后发现站立不起,立时请了大夫,大夫下了诊断,恐有内骨伤……
倪庚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内应,传个信像写判案实录,但这些内容却教倪庚忽视不得。
他又叫金魏,先是道:“请秦大夫去趟崔吉镇,去看看,别真伤到筋骨。还有,孤记得东城有家医馆,专治梦魇症的,把此人也请上,与秦大夫一起上路。”
金魏得了令正要出去,倪庚忽又叫住他:“慢着。”
金魏站住,等了一会儿才听殿下道:“算了,哪个大夫都不要请了。一惩藤,打得还是腿部,能有什么事。她向来娇气,戚家又惯会宠着她,该是不服李氏的管教,夸大而已。”
倪庚把手中的信往旁边一扔:“待大夫去了,孤怕她连点伤痕都扒不见李氏抽她一藤,她不会真吓到魇住,倒是来自京都的大夫,孤怕才会真的吓到她。”
说着一停顿:“莫吓着她。你去吧,天夜晚了,歇息去吧。”
另一头,运福离开王府后,几乎一夜没睡,本来找了最贴心最能干的人想着派去崔吉镇的,但天蒙蒙亮时,他改了主意,他决定亲自去。亲自去把李氏带回来,亲自把新挑选的人送过去。
运福天一亮到了太后身边,事儿刚说到一半,时王就来了。
时王几句话过来,太后就什么都听他的了,哪怕她很中意李宫仪,也还是顺了儿子的意思,让运福重新挑人把李宫仪换回来。
出了寿福宫,倪庚背着双手站在台阶上,对身后的运福说:“崔吉戚氏,年龄还小,又不曾了解过宫中的规矩,贪玩贪睡一些在所难免,孤同意母后派人过去,只是顺从母后,并没有别的意思。”
说着倪庚转身看向运福,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阴戾:“李氏算什么东西,胆敢对孤的人动手。”
一句话,运福就全都明白了,这是李氏脑子滞住了,好日子过得太久了,时王正新鲜着,还没弄到手边来的宝贝,她怎么敢上手的。
运福替李宫仪感到可惜,人就算被召回也算是废了,时王今日不问罪,不代表放过。这种提心吊胆过日子的滋味,还不如直接获罪呢。
运福道:“奴婢全都明白了,奴婢差事办得有误,疏于对宫仪的监督管教,从此不敢再犯。”
说着跪了下来:“奴婢向殿下请罪,待奴婢办好差事归来,殿下狠狠地责罚奴婢吧。”
他可不想像李宫仪那样,头上时刻悬把刀,他要自请其罪。
“该是谁的过错就是谁的过错,福总管不用如此,起来吧。”
时王虽厉,但他不阴,亲口说出不与他计较,那这事就与他无关了。
待运福亲自带着新的宫仪往崔吉镇赶的时候,戚缓缓还躺在床上,与戚夫人闹着要把此事写成呈子,让李、肖两位宫仪递到太后面前去。
肖宫仪表面应下,实则暗中推拖。李宫仪这时也知了轻重,这呈子要是递上去,无论她所做之事有理无理,都于她自己没有好处。让太后一看,她竟连个乡野小女子都教习不了,日后在主子面前还有什么脸面。
李宫仪完全没有想到,戚家人会这样难缠。
是以,李肖二人达成共识,觅下了呈子,静观其变。
一直观到宫中派了人过来,竟是运福公公亲自前来,竟是已知道了这里发生了什么。
戚缓缓与戚夫人还以为是她们的呈子被太后看到,这才派了人过来。虽也纳闷来人过□□速,但也并未多想。
没如戚缓缓的意,太后没有舍弃她,反而换走了李宫仪,换了一位新的宫仪来。
新来的宫仪姓郑,圆脸,爱笑,与肖宫仪差不多的年岁。她倒没有李、肖二人身上的那股气势,一副比起府里的老妈子还要可亲的样子,温柔温和,恭恭敬敬。
运福是第二次见戚缓缓,上次随太后来崔吉镇他并没太过注意此女。
这一次他在暗中仔细打量,这就是时王殿下新得的宝贝,倒是有个好品相。
李宫仪被换走了,新来的宫仪和气得挑不出毛病,戚缓缓只能失望地谢过太后。
从此,无论是郑宫仪还是肖宫仪都不再怎么管她,教习的内容也流于表面,秀好居一派和谐的景象。
远在京都的倪庚怕是想不到,正是他一时的心软,换下了严苛的李氏,并在他的授意下,新的宫仪是一点都不敢管戚缓缓,任她常常出府去。
而戚缓缓之所以常常外出,是因为她在一次出门时,又碰到了宋丘。
这一次宋丘没有犹豫、害羞、胆怯,他送出了那本书,并开始邀约戚缓缓。
第20章
“姑娘又要出去啊?”问话的是展红。
展红只是秀好居里做院内杂扫的奴婢,端茶倒水都没有她的份。
换以前她是没资格问出这样的话的,会让觉得很奇怪,但因为她的机灵,提前跑去告诉了戚夫人,让戚夫人成功与大夫通了气儿,因此现在是功臣一枚。
扬青与呈黛这样的大丫环高看了她一眼,如今她不再扫院,被安排到秀好居的内院,专门盯着厨房上茶上点心的差事。
哪个府院都是一样的,与厨房相关的差事都是好差事,不脏不累就算没有活钱,至少吃这一项上是不用愁了,基本得脸大丫环能吃到的东西,展红也有份。
但自从展红攀上了时王,她就看不上这些了,她的目标已不止于此。
与她联络之人表述了时王对她这次所做所为的满意,于是展红意气风发,干劲十足。
加上到了内院更方便她监看戚缓缓,展红已做好竭尽全力的准备。但是,近些时日,她见姑娘频繁出门,每次回来都与扬青与呈黛叽叽喳喳的讨论着什么,但声音极小,她送吃食进去时,她们还会突然噤声。
展红能被倪庚选中,自然不是泛泛之辈,她是极聪敏的。展红觉得这里一定有问题,如果能挖出来,可能又能在王爷那里表现一番。
所以她才会有此一问,她表现得好像是随口一问,但呈黛像是没听到一样,根本没有回她的意思,一向话多的扬青倒是说了:“是啊,正好你去告诉厨房一声,今天不用送茶点了,姑娘会晚些时候回来。”
这意思是不仅午饭要去外面吃,一个下午也不会回来了。以前这位主子也是爱玩爱逛的,但却没有现在这样勤的频率。
展红就算比以前有了提升,那也没有与戚缓缓一同出游的机会。她问的这一句,已算是多嘴。
而另一边新来的郑宫仪更是连问都不问,她不过问,凭着谨慎与不得罪人而胜过李宫仪的肖宫仪,更加不会多嘴。
本来按着宫里的规矩,受宫仪教习期间,每日午后都是规训的时间。而现在戚缓缓隔三差五的跑出去,当然于礼不合,但两位直接或间接受到提点的宫仪官,都在装聋作哑,明哲保身。
悦喜楼依然是崔吉镇最大最好的酒楼,戚家在这里包的厢房依然有效,但戚缓缓一行三人在午膳的当口直接从悦喜楼的门口走了过去。
曾经她与倪庚经常在这里见面,她好像那时也没考虑过每次都是自己花钱,白吃白喝的沈公子会不会面子上挂不住。
但不知为何,与宋丘同游时,戚缓缓就会考虑这个问题,会站在宋公子的角度替他着想。
这种转变是潜移默化自然而然发生的,归其原因,是因为宋丘教会了她这样。
与宋丘的相交,让戚缓缓体会到与之前倪庚在一起时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她不用总去揣磨对方的心思,不用担心自己会不会在对方面前说错话。
之前她与倪庚就有过这样不美好的经历,起因是,倪庚忽然告诉她,他字弈章。
如今看来,他当时的名字是假的,告诉她的字倒有可能是真的,因为郡主曾当着她的面喊过“阿弈”,这个弈该是弈章的弈,而不是沈弈的弈。
当时戚缓缓听倪庚说完,随口道了一句:“为什么女子没有字,只有男人有,这是不是不公平。”
戚缓缓当时完全是凭着本心发出的感慨,也只是发发感慨,但倪庚却很较真,十分严肃地对她道:“男人可以打赤膊,女人可以吗。还有,当年葫芦岭之战时,岭内的男人无论老少全部留了下来,连十一岁以上的男童也没让走,也都发了武器,被他们掩护着逃掉的只有女人与更小的孩童。”
“最后的结果举国皆知,葫芦岭之战何其惨烈,两千四百六十一位我大杭的热血男儿,浴血奋战到了最后一刻,而他们的母亲,妻子、女儿、幼儿全部活了下来,没有一人受伤。这个时候,你怎么不来谈公平。”
戚缓缓被倪庚震住了,也有点吓住了,他好凶。
她不过是随口一说,却被倪庚一顿教训,最后是以她认错求和,撒娇卖萌地哄了半天才了结翻篇的。
从那开始,本来在二人关系里处于低位弱势的戚缓缓,更加小心谨慎,更加看着倪庚的脸色说话办事。
如今想想,戚缓缓都会脸红,不是女儿的娇羞,而是知耻而羞红的。
而与宋丘交谈时,一开始戚缓缓也有这样的顾虑,说话时带着小心与拘谨。
宋丘是个心思敏感的人,他感受到了,然后开始说话更随性了一些,在他不熟悉的领域说错一些事时,戚缓缓给他指出后,他会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有光彩流过:“原来是这样啊,戚姑娘若是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你知道的真多。”
戚缓缓得承认,被一个博学多才的人这样肯定与夸奖,她心里是舒坦的、快乐的。
一个真正温柔的人,一个总能感受到对方情绪,并为对方着想的人,会带着对方忍不住地向他学习与靠拢,慢慢被同化,成为更好的自己。
随着与宋丘越来越多的接触,了解,戚缓缓现在就是这样的。
路过悦喜楼,这个她总是在等倪庚的地方,戚缓缓看都没看它一眼,她根本没注意街道两侧都有什么,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你们说,宋公子有没有意思,他还会制干花呢,我放在书里当书签,可香呢。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就没有地方卖呢?”戚缓缓走着走着,忽然回身对扬青与呈黛道。
扬青笑着道:“没有卖的怕什么,有宋公子在呢,姑娘一句话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呈黛紧跟一句:“没有卖才好,别的姑娘都没有,只姑娘这里独一份。”
戚缓缓与扬青如往常呈黛说话后的反应一样,同时看向了她。呈黛又开始慌了,怎么,她又说错话了?
就在她楞着时,扬青对她道:“行啊呈黛,有进步了,会说漂亮话了。”
再看姑娘同样一脸赞同地对着她笑,呈黛放心下来,就说吗,她哪里不会说话了,她每次说的都是真心话,从来不打妄语。
主仆三人一路说说笑笑,来到了江边廊下。
这里有很多店铺,其中就有卖各种吃食的小店。店面不大,但都干净整洁,这里是一般人都能消费得起的地方,又区别于码头那里只顾量大填饱肚子脏乱的地方。
戚缓缓爱听宋丘讲话,他谈吐修养都极好,跟他在一起时间过得很快。所以这个地方是她特意选的,不会让宋丘感觉到压力,又能与他多呆一些时间,一起共膳。
他们已经淌过这里的好几个小店了,今天打算吃家以前没吃过的,宋丘已经在廊桥上等着她了。他就是这样的,他从来不会晚到,不止不晚,无论戚缓缓早到多久,她到了约定地点后,一抬眼都会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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