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就不是分别,就没有再见。
夜色才深,吉苑到了外沙海,她站在滨海路的岸线。
眼前一道下行的阶梯,海潮退到了滩涂外,路灯暴露一片泥泞。
没有身份束缚,没有对世俗的渴求,张絮眉会有更多可能,走更自由的路。
而不是拘在那个佛堂,不清心不净欲。
可是,这世间没有假设。吉苑出生了,他们离了婚,张絮眉不明不白地活着。
孩子,到底是在怎样的目光下,来到这世上。
又是如何在崩裂的关系里,成为残存的废墟。
存在了二十年的外沙海,比吉苑记忆中的更风平浪静。
台风来不来,她已经不迫切了。
第24章
当晚, 吉苑住在张记宾馆。
第二天一早,天未亮时回家,拿走昨天换下的衣服和廖蓬欢邮寄的生日礼物。她去坐了8路最早的一班公交, 在车上拆开礼物盒,是一整套的JML洗浴。
早上乘客不多, 吉苑盖上礼物盒,靠椅背眯了会。快到的时候醒了,眼前的街道、绿化和老城截然不同。
下车, 走回旅馆。
下半天没货,工人吃过午饭都回了宿舍。
吊扇五档的风, 也抵不住酷暑,冲凉水澡, 打湿凉席,人才能勉强睡个午觉。
弋者文最后一个用卫生间,洗过澡,提一桶凉水, 直接往宿舍地板冲。这样能稍微降温。
他卷起床帘, 拿湿毛巾擦一遍凉席, 才躺进去睡觉。凉爽只是一阵, 没多久皮肤就会和凉席黏住, 辗转反侧难眠。
枕头也热,弋者文干脆拉开,无意间把底下的发绳露出来。他捏住这颗花朵形状的紫水晶, 举高对着光线看, 晶莹透亮。
阳台边角有个垃圾桶, 离床位三米远,弋者文转腕一抛, 精准地投进去。
午后的太阳,晒得物流园安安静静的。
炎热的天也让万事万物化腐。
近四点时,临时有批货进库,老头背个录音喇叭进宿舍楼,把还懒着的人都吵起来加班。
货卸到六点才完,弋者文在食堂吃晚饭。
傻佬平时闹腾的动静就跟孩子一样,跑起步来脚重,手膀子抡甩,明明稚态,搭在那张成年的脸上,就异常搞笑。
在人多的食堂里,总遭受戏弄,一路的取笑到弋者文跟前,傻佬笑嘻嘻地坐在他对面,眼睛睁得醒目。
“弋文,我没说错!我是对的!”
旁座听了,逗他,“傻佬挺聪明的嘛,以后不能再叫傻佬了啊。”
傻佬听不懂调侃,却能看懂人脸上的恶意,他瞪了旁座一眼,心里更觉得冷冰冰的弋文,和不爱笑的姐姐,都比这些人要好。
弋者文还在夹菜吃饭,傻佬贼兮兮地拉动餐盘,他的目光终于投过来。
“做什么?”
“我说过姐姐还会来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傻佬刚说完,弋者文筷子一拍,腿跨出椅子,大踏步走了。
傻佬目送着弋者文离开食堂,直到看不见背影。餐盘还有饭菜,他拿起倒潲水桶里,在规定的位置放好餐盘,然后开心地去打饭吃。
弋者文在大门口见到吉苑。
蓝漆门前,她穿着一件浅蓝细格连衣裙,裙摆柔和像波浪。她脚上一双线条交叠的凉鞋,绑住了纤薄的脚背。
这时,一辆空载的重卡超速驶过,扫起一阵灰尘。吉苑侧身躲避,弋者文因此看到她镂空的后腰,一个立体的蝴蝶结遮住了引人遐想的肌肤。
她穿回自己的衣服,戴上新的水晶发饰,明亮精致。这才是原本的她。
吉苑也看见弋者文了。
弋者文紧紧地注视着吉苑。
场景又拉回到前天,那场无关立场的雨。
干净,这个词像深埋的一根骨刺,猛地扎出尖。弋者文彻底明白了,所有的所有还留在原地。
两人都没开口,同时往一个方向走。
没有特意的联系,吉苑渐渐落在后面。
余晖很长,影子很长,树也很长,这个地方有点像弋者文。哪里像?大约就是直线的影子,坑洼的道路,承载过一辆辆呼啸而去的重卡。
延伸的道路,朴实,沉寂,受尽伤害,笔直而不屈。
吉苑靠近他的背影,靠近他自然下垂的手臂,行走间自然地碰触到。
“弋者文。”
“弋者文。”
“弋者文……”
唤第三遍时,弋者文侧目看了她一眼,冷冷地嫌弃。也是无声的回应。
她笑着对他说:“我等你。”
弋者文骤停步。我等你,像极了一句恶毒的情话。
吉苑开始奔跑,发尾荡了秋千,蝴蝶结翩飞一般。
她在弋者文的眼前离去。他握握僵硬的手指,去拿烟盒。
天色开始昏暗。
再次看到她,是在餐饮街,她坐在一张矮圆桌前,吃一碗瘦肉烫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弋者文在对面位置坐下,吉苑抬眼瞄了瞄他,和他手里的香烟。她放下筷子,视线在旁边几桌观察,晒得黝黑的工人点的都是炒饭炒粉类。
路边摊客人多,老板不会时时照料,想吃什么自己去点。隔着两三桌,吉苑走到开火的灶台前,“老板,我要一份炒河粉。”
耳朵长期充斥在嘈杂的环境下,老板又抡着锅铲,回话的音量不自觉加大,“哦!炒河粉啊!再等等哈!”
炒河粉很快上桌。
弋者文侧对桌子坐,两手臂支在膝盖,倾低腰背抽烟。
他们这桌在外围,邻近草坪,甚至能听到蟋蟀尖刺的叫声。
吉苑吃饱了,那碟炒粉原封不动。
这是弋者文第二次拒绝她,拒绝她称不上善意的行为。
餐饮街常有拾荒者,虽然靠双手挣钱,比乞食体面,但也会捡食客的剩菜吃。拖着巨大编织袋的老人站在草坪里,眼睛盯住桌面的炒粉,眼神有些紧张,有些伺机而动。
可能是源于同类的敏锐,弋者文察觉到了局促的视线。他扭头寻过去,老人收回目光,就要走了。
“喂!”弋者文喊了一声,同时直起身板。
老人迅速回看一眼,弋者文招手。穿着的确良蓝褂的老人,和巨大的麻袋,出现在灯光下。
炒河粉下的碟子套了一次性袋子,弋者文叼着烟头,手指扯出碟底的拎口,勾着袋子抖了抖,然后打包扎紧。
炒粉油大,双手也脏了,他低头吐掉碍事的香烟,起身将打包袋递给老人。
老人小心地接过,不作声,也不走。他眼尾瞟了瞟地面,寻思片刻,蹲脚捡起弋者文丢掉的半支烟。
还未抓稳,就被伸出的手臂打掉了,老人捉襟见肘地在裤边蹭蹭手。
吉苑一直在看着,弋者文愣了愣后,立即从烟盒里抽出香烟,动作微微不定。所以给老人递烟时,他松得过快,老人接得慢。
烟掉地上,老人忙屈膝,弋者文快他一步捡起,转手将烟挂耳上,重新抽出一支香烟,稳当地放在老人手心。
有了吃的,又有烟抽,老人僵木沧桑的面庞才扯出一抹笑容。
期间没有任何交流,一老一少之间,安静地流淌着一丝友谊。
吉苑去结账,回来看到弋者文捻着一根烟,凝神的表情。老人走了,他耳上的那支烟也不在了。
吉苑走到他身旁,他如梦初醒般地滑动打火机,打火点烟,深吸上一口。气息吞吐,犹是吁叹。
路边摊有卖酒水,弋者文去买了罐冰啤酒,撕开拉环,哧拉一声,清清凉凉。
好像闷热的夏日暂时远去。
物流园和旅馆在同一个方向,两人走在路上。慢悠悠的影子,在散步。
啤酒罐一直在化水,顺着手指滴下,印在他们经过的影子上。
成双的虚假。
三两口喝完,弋者文捏瘪铝罐。
皱成团的动静听着,吉苑感觉到皮肤涌起沙粒感,只见弋者文抬高手,将铝罐砸在地面,同时加快行走速度。
吭呤哐啷——
砸在了吉苑一个人的影子上。
物流园的大门过去很久了。
弋者文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一直走到旅馆门口。从今晚他的一系列细节去解析,吉苑有些看不透他。
阿姨和小红原本在前台里,两人说着聊着,突然手挽手一起走出来,撞见吉苑和弋者文。
小红嘴快地打趣:“小两口回来了啊!”
弋者文的脸转向马路,一副拒绝的姿态。
吉苑低低地“嗯”了声。
听着怎么有点儿娇羞意呢,阿姨和小红抿嘴偷笑。
吉苑去拉开门,转头看弋者文,等了等。
阿姨和小红的目光也聚在弋者文身上。他惯了的我行我素。
气氛一时凝结。
吉苑不再看,进门松了手,后背突然被陌生的感觉包裹。她形容不出来,人体靠近的那股敏感的热意。余光瞄去,她看到弋者文紧致的手臂,撑住门扶手。
他跟在身后上楼,吉苑开房门,收房卡,没落锁。他进来了,先是环顾了一圈室内,手指抚过电视桌面,落地衣架,窗户和床帘,似乎对一切陌生。
出汗皮肤黏腻,吉苑解下包包,换上拖鞋,在床头拿了套衣服进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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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啦的水流声传出。
弋者文坐到床上,扯了扯衣领,吹进窗户的风让他更热。他在床头找到遥控器,打开空调,直接降到最低温度。
窗户关紧,密闭空间里,声音回响会放大数倍。
弋者文感觉浑身有点飘,他拿了瓶矿泉水喝,喝完了还觉得不够。冷气效果提升,他坐到风口下吹,找回了一些沉实的体感。
他太沉浸在抹去自己的在意,以至于吉苑出来了都未察觉。她站在玄关外,穿着自己买的那套衣服,抱住手臂很冷的样子。
这套休闲装,比起她那些短裙,更易冲击他的防线。
遥控器就在旁边,弋者文漠然地忽视掉,垂首盯看自己的手指。张指,蜷握,像是在比划着什么。
身旁位置轻轻一陷,弋者文闻到了木质的清新气味,像荒野暴雨后,木植折损过的香气。最深刻的记忆被勾起,他看向坐在右侧的吉苑,眼神里有着回望过去的隐忍。
吉苑拿遥控器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大腿。调高温度后,她将遥控器放到电视桌上。
两人之间隔着一拃的距离,她动作间,香气围拢得更密。
吉苑忽而笑了笑,平常地说:“高中的生物书上,有一节内容讲解人体肌肉的构造,我还记得随堂测验有道题,是考解剖图上的肌肉学名……”
她说着,稍稍侧脸,迎上弋者文神思有异的目光,“我写错了一条肌肉,缝匠肌,从腰髂经大腿至膝内侧。”
她无视那道目光里的深意,右手手指从他髂骨处开始,轻轻地经过腿面,落进内侧膝盖。
轻描淡写结束,吉苑收回手,却被弋者文捉住,向前一扯。她扑在他身上,手掌支撑的位置,恰恰是那条囊鼓的缝匠肌。
吉苑支起身,和弋者文保持开距离,但仍能感受到他的僵持。因为他混乱的呼吸,因为手心下紧绷的肌肉。
“你安的什么心?”弋者文咬紧了下颌,声音从齿缝迸出来,眼神锋利。
得益于此时的姿势,他们几乎平视,吉苑看得更深入。她摇头,“没有。”
他不信,狠狠地捏紧她手腕,“到底是为什么?”
纠缠了这么久,这句问话真显得儿戏了。吉苑忍住腕骨的痛,轻笑,“你说呢?除了恨,还能有什么?”
弋者文又将她拉近,气息浊重地喷洒在她脸上。
他承认,吉苑狡猾似妖,她总能攫取他不经意露出的破绽,撕开他的肉//体,去剖解他竭力隐藏的,最不堪的一面。
然后如.此时,逼迫他正视。
“除了恨,还能有什么?”他低喃着重复这句话,仿佛也如语调般平静。
除了恨,还能有什么?这是一句开启的咒语。
弋者文的手贴上吉苑后腰。他适才就在想,他的手.指节修长,能轻易量她腰围。
现在双手合嵌,纤细可握。他将她放倒,像她将他拆骨剥肉般,剥掉她的衣裳。
剥掉所有的欲盖弥彰。
这一刻,坦诚即使残忍,也可能是相距最远的人,最不可能的相近。
第25章
弋者文第一次见吉苑, 是在夜市街。那么喧闹的背景,人群自觉避开他,他因此看到站在对面的她。
青春的少女, 面容尚有青涩,视线比言语直白。吉苑身旁的女生皱眉, 撇开脸时余光里的不屑,弋者文最为厌恶。他应该低下头,继续翻找填饱肚子的食物, 而他比往常更迟钝,因为他多看了吉苑一眼。
弋者文到过很多夜市街, 昏灯,道窄, 扬起的油烟,好像都在特意地营造一种光影虚渺的氛围。他看见吉苑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的嫌弃和鄙夷,清清楚楚, 只是一种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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