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时恰好与穆云珠视线相对。
沈稚微微闭眼。看吧看吧,互相瞧个够。其实这样也好,宇文诺此刻越是装得情真单纯,将来拆穿真面目时给穆云珠的震撼就越深,以后无论他再说什么,穆云珠也不会上当了。
只要今夜不要立即山盟海誓、情根深种就好。
穆云珠有些不自然的转开视线,“还没说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之前被打岔,此时那木托盘被重新呈至眼前。
穆云珠掀开第一个托盘上的红绸,露出十几个精致的木牌来。分别写着“熊”、“罴”、“金豹”、“狼”、“虎”……等猛兽的名字,木牌雕刻成相应的形状、染上颜色。比如仅仅“虎”牌就有三枚,其中一枚是白色、两枚黑黄相间。牌子的大小也各不相同,沈稚猜测可能与野兽的身形相呼应。
穆云珠微一踟蹰,便挑了一熊一虎,都是体型较大的。
侍者又把托盘呈给沈稚,沈瑞忙凑过来捂住妹妹的眼睛,大手一伸,随便取了个“豹”和“鬣”。
“快快拿走,稚儿不喜这些。”
穆云珠很是不虞,“瑞儿你怎么这般聒噪,总是拦着稚儿玩耍尽兴。稚儿不要理他!咱们选别的。”
侍者已呈上来另一个托盘,掀开红绸,牌子上刻的竟是沈稚不认识的文字,她仔细瞧去,似乎是蛮语。
宇文诺折扇微摇,刚要出言解释,沈稚已经随便取出一枚,“便是它吧。”
她不选,自也有别人来选。
宇文诺到口的话又硬憋了回去。
第三个托盘里是个紫檀木骰盅。魏国公
世子饶有兴味地摇出个“四”。众人长声吁叹,似乎很是失望。
穆云珠不解,“这是何意?”
宇文诺笑容温雅,摇着折扇低声解释。沈稚也跟着沾光听了。
第一个托盘是挑选赌斗的猛兽,第二个托盘则是侍场兽奴,骰盅摇出的是最终走出兽笼的数目。
四兽一奴,存活四个。意味着兽奴也被计入其中。
众人期盼的骰子点数自是越小越好。那样赌斗才更加的激烈精彩。
如果摇出了一或者二,兽奴就可以晚一些入笼或者干脆不必入笼。
现在则没得选,只能让他一开始就入笼厮杀。
侍者们拿着赌簿一一记录,纨绔们兴致不高,随手压了几注小的。显然都在期待下一局了。
沈稚也拿到了一个小小的玉牌,“可是弄错了?我并未下注呀。”
一位清秀小侍低声解释,“稚小姐挑的兽奴牌子,便是您的注象了。倘若最终出笼的四个中包含了兽奴,便是您赢了。兽奴也归您所有。”
宇文诺险些没拿稳折扇,“倘若真的如此,那稚小姐便赢了满堂彩了!”
可不是嘛,全场只有她赌那兽奴会赢。
便在此时,一个管事急匆匆进来,满脸为难之色。
“徐主事,怎么了?”沈瑞问道。
管事满面愧色,“都怪小的失察,出了一点岔儿头。说来也巧,稚小姐挑选的兽奴,正是之前趁乱私逃、又被稚小姐捉捕回来的那个。私逃是头等大罪,此时那兽奴仍在受刑。”
“小的来请示,是暂时止刑、让那兽奴进来侍场,还是另换一个?”
“竟有这么巧的事?”这奇怪的缘分倒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更有主宾重新打量起沈稚来。
这小姑娘看着温婉柔弱的,没想到不仅敢跑夜马,还能逮回一个兽奴。
想想她是定国侯府的千金,也是将门之后,再瞧瞧她旁边的穆云珠,众人又释然了。
嗯,君子言人不可貌相嘛。小姑娘亦然。
“带上来给我们瞧瞧。”
“是。”
不一会儿,帐外鞭响止歇,紧接着拖进来一个湿淋淋的凶夷少年。
浑身被冷水浸透,赤裸的上身没一块完整皮肉,布满深深的鞭痕,纵横相错、层层交叠。
因其被鞭笞得鲜
血淋漓,怕染脏地面,拖进来前特意用冷水兜头淋过几遍。此时他仍冻得微微颤抖,身上伤势严重处的皮肉外翻泛白,此时又重新渗出血丝。
那兽奴本就是个瘦削的小少年,此时受了重刑,半昏迷的委顿在地。双手已重新套上镣环,却仍无意识地护住伤腿,显得尤为狼狈可怜。
沈稚眉心一皱。刚刚听管事说这逃奴受罚,只以为是寻常教训,没想到竟下了如此狠手!回想起那小少年当时明明已经逃掉了,却不知为了什么又突然追回来,束手被缚时的情境。
以及他后来发现路线不对,绝望挣扎、呜呜哀求的模样……
他那时为什么回来?沈稚手心攥了一下,是因为她救了那只小鹰?还是因为给了他半瓶伤药?
如今却被鞭打得生死不知。
沈稚声音冷了下来,“这兽奴是我带回来的。”
“你打他,问过我了么?”
徐主事一呆。
这……这他哪里想得到?
稚小姐逮了逃奴回来,北海把人一丢就随侍进帐子了……没人说过什么呀。
可贵人已经开口,侯府的千金小姐定然不会错的。他只能苦哈哈的认错赔罪,“都怪小人处事不周,请稚小姐责罚。”
主宾们乐呵呵看起了热闹。
无人注意到地上的兽奴少年。他始终紧闭双眼,在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时蓦然睁开。
浑身上下动一下都痛得厉害,可他仍不可思议地艰难抬头……
“你打他,问过我了吗?”她是这样说的。
*
沈稚心中有火,面色自然也不太好看。
沈瑞当时就不乐意了,“刚才谁打的这兽奴?”
门口两位壮仆闻声而跪。
沈瑞继续交代,“徐主事,你来安排,把这两个不长眼的也抽一顿,给我妹妹消气。就照着这兽奴的样儿打,少一鞭我都饶不了你!”
沈稚目瞪口呆。
她没想这样!仔细想来,那徐主事是按旧例办差无甚大错,更勿论那两个完全听令行事的壮仆了?
可这会儿人都已经被拉下去了!
沈瑞还在劝她,“稚儿不气了啊,和这些下人生气犯不上。”一边说着还微微努嘴使个眼色,暗指着宇文诺。
——哥哥知道你委屈了,可这徐主事一把年纪了不说,还是宇文丞相府的管事。所谓打狗看主人,为了个兽奴把他揍一顿,宇文诺的面子上也过不去不是?意思意思得了。
沈稚望着自家正得意的憨傻兄长,一时无话可说。
只好温柔地笑笑,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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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赌注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宇文诺心中裹着团郁气,面上虽不露,可摇扇子的动作已慢慢停了。
吏部钱尚书的三公子钱贤一向与丞相府交好,此时笑哈哈地打圆场,拍拍徐主事的肩膀,“我说老徐啊,你这差事越办越不上心了!你瞧瞧那小兽奴的身量年齿,有十二三没有?这般年纪的小东西,当个书童我都怕他端不稳砚墨!你怎的能让他逃了?”
徐主事苦笑,“钱侍郎容禀,绝非小人夸张吹嘘。这兽奴一向桀骜、自受驯起便不服管教。我老早就想着将他当众打杀了,也是杀鸡儆猴。偏偏又舍不得他这身天资本领。总想着哪日调教好了给贵人们瞧瞧新鲜。”
“这小畜生别看身量不足些,那是年龄小、筋骨尚未长开的缘故!实则体魄矫健着呢。第一天来时,便咬杀了我一只豹子!”
钱贤一愣,“可是我那只文花奴?”
徐主事叹息,“正是钱公子寄养的那只金豹。那日我见文花奴懒懒的,便放这小东西进笼去,使它活动活动。不料一晌午过去,一人一兽始终对峙,谁也不动。”
“等下午再派人查看时,文花奴便已重重压在他身上,僵直不动了。”
“小的忙让人开笼查看,岂料这小兽奴只是装死,想趁开笼逃走!幸而肚子被文花奴豁开一道口子,没跑远就给追了回来…”
“不对……他的伤疤呢?”沈瑞捉住一处漏洞。
徐主事苦笑着擦擦额上的汗,“小侯爷明鉴,那日情形许多人都亲眼瞧见了,小的岂敢欺瞒诸位啊!实是这凶夷人野蛮凶悍、怪异处甚多,不能以寻常人相较。不仅伤口恢复极快,而且他的这双手也利怪得很,竟能徒手撕开野兽皮肉骨骼,文花奴便是被他撕断了喉骨才……”
“嗐!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沈瑞笑着挥手,“不过是些外家的硬气功夫,军中许多将领都会。别说是断人骨骼了,那厉害的能徒手打透硬盔,一拳便将人穿出个透明窟窿呢。”
徐主事满面惊叹,“是小的孤陋寡闻,多谢小侯爷指点。”
“自那日之后,小的便命人给这兽奴打了副极坚实
的纯铁镣环,镇日反扣他的双手。一来防他伤人、磨一磨他的兽性。二来……这小东西总惦记着逃!”
徐主事让人呈上粗重的残破镣环,“请大人们过目。就这样单个四斤三两重的镣环,旬月间给我挣断了四条……后来每断一环,我便使人抽断他一根鞭子。这十几日便老实了许多。原以为这兽奴歇了私逃的心,没成想啊,今日地动纷乱间他竟同时掰断双手镣环、又扯断脚镣……又逃了出去!”
“哈哈哈哈。”沈瑞乐不可支,“徐主事,你这憨人可曾想过,这小兽奴明知道毁坏单只镣环又要挨打、又跑不出去……为什么还连毁了四个?他挨抽挨上瘾了不成?那是做预演呢笨蛋。就好比军士们列阵攻防,总要提前演练熟悉,了解大致的用时、关窍,真正上阵时才好厮杀呢。”
徐主事哑口无言。
沈瑞得意到不行,“还好我妹妹有本事,又把这小东西逮回来了!哈哈哈哈……真不愧是我沈某人的亲妹妹!”
小厮北海见他高兴,也接着凑趣儿,“少爷有所不知。这兽奴当真不一般,他今天腿被断木穿透,还有本事追着马儿行了两三里路呢……脚程分毫不落。”
有了北海的佐证,在座诸位重新望向那兽奴时,眼神儿纷纷起了变化,充满探究和好奇——许久没有这么有趣的新鲜玩意儿了!
“我有个提议!”钱贤放下杯盏,咕咚咽下酒液,“嗝…小兽奴这般有趣,如今被打得半死不活时丢进兽笼,太可惜了!咱们今日且不用他,先等上几日。待这小家伙儿养好了伤,再唤他侍场,到时候看他好生厮斗一番,如何?”
未等有人接话,沈瑞首先大叫,“慢着!这兽奴可是我妹妹捉回来的!又是我妹妹亲自挑中的,今天这事谁说了都不算,得我家稚儿先应允才行。”言罢早忘了让沈稚回家的话,眼巴巴望着她,“好妹妹,你就答应了吧?”
沈稚看了那兽奴一眼——他伤得极重,任凭众人如何议论,始终无力的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先给他治伤吧。”沈稚吩咐。
那小少年突然再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抬头向上张望……正好被得了吩咐的侍者们架起来便向帐外拖去
。他茫然不知所以,立即慌乱开口,叽里咕噜说起了蛮话。声音微哑,带着点少年的青涩。
徐主事神色淡淡,回了他一句蛮话。
岂料那一直虚弱瘫软的小少年刹时间激动起来。语速又急又快,叽里咕噜蹦珠一般。
徐主事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打个手势示意旁人快将他架出去。
那少年委顿瘫软的身躯瞬间暴起!肩骨一收,手臂猛然向前,直直挣脱了两人的擒拿,顺势向后跃起……却因腿伤跌倒在地。就势一滚,躲开了另一侍卫的袭击,一把扯过慌神的徐主事,将他压在地上反制双手,左手如钩,刹那间掐住他喉骨。
一切发生得太快,犹如电光火石。
护卫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只能后知后觉地架起十几杆红缨□□,枪尖儿泛着寒光对准少年。
“放开徐主事!”
情急之下,众人纷纷起身。包括沈稚。
岂料那少年并未想下死手杀他——徐主事的喉骨一定没有金豹的硬实——他只是看了一眼沈稚,又在徐主事耳边说了一句蛮话。徐主事惊骇得连连点头,那少年便放开了手。
瞬间护卫们一拥而上,将他牢牢压制住。
“他刚刚说了什么?”众人皆好奇不已。
徐主事捂着喉咙,咳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才勉强能说话。
“嘶…这兽奴不知死活,他让我对贵人说一句话。”
“对谁说?说什么?”众人纷纷催促。
徐主事咳了半天,眼泪都出来了,终于喘匀一口气。苦笑着望向沈稚,“稚小姐见谅,这句话是那兽奴所求。”
“他说自己有信心为小姐赢得这场赌注,但也提出了一个要求。”
“如果他是最后一个走出兽笼的,请求小姐带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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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失控
此时,台前围了许久的幕布终于拉开,露出后方的真容。
赫然是个三丈见方的巨大斗兽笼。整体框架皆由精铁打造,笼柱坚实无比、固若金汤。
巨笼的四角各有一个暗门,供嵌着轮子的小兽笼入内。待卡住固定后,侍者抽出隔板开启小笼,便可将凶兽释放出来,任它们在巨笼中撕咬搏斗。
近百支半人高的金粉兽脂烛齐齐点亮,将华丽、散发着金属光泽的巨笼照得分毫毕现。
此刻四个小笼已经就位,野兽们各踞一角——黑熊壮硕,猛虎焦躁,金豹狠厉,鬣犬阴诡。
四头凶兽或卧或站,姿态虽各异,但它们似乎知道彼此互相都是将要撕咬狩猎的对象,凶悍又戒备。空气中浮现出淡淡的、野兽独有的气息。
似乎是粗厚皮毛混杂着泥土的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腥甜若隐若现。
沈稚的心跳已经加快。
耳闻和眼见完全不同!那些只在书籍中、别人讲述中存在过的凶猛野兽,此时活生生的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是,震撼的感觉难以形容。最突出的一点就是,沈稚万万没想到它们竟都如此庞大!
“它有多重?”沈稚悄悄问。
身后的使者躬身轻声,“回稚小姐,您看的这头棕熊名唤巨掌奴,昨天刚刚过了称,整一千五百六十三斤。它的前掌爪尖最长四寸三分,是上上极品。”
穆云珠倒吸了一口凉气,在自己的手上大概比划着,比手掌还略略长些、尚不及第一指节。忍不住惊呼,“真的么?单是爪尖?”
侍者点头,“千真万确。”
沈稚隐隐白了脸。有些后悔之前答允了那小少年的请求。
只是,在刚才那一时刻,小少年傲气而自信的样子如此的熟悉……身影竟和上辈子熟知的、那个同是兽奴出身的人,渐渐重叠在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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