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稚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明明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啊!
那人高大挺拔、沉闷寡言,明明生得剑眉高鼻、目光深邃,却总是谦卑地垂首,将一切波澜起伏的情绪都静静掩藏起来。
而那小少年完全相反!他身量未开,尚不及成年人的肩膀高,面
容也青涩稚嫩。
不仅说起蛮话来又急又快,像蹦豆儿一般,而且什么情绪都藏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怔怔的、惊讶的、动容的、惊惶的、恳求的……清澈见底,一眼可辩。
唯一和那人相似的,大概就是凶夷人普遍的深邃眼眶和金棕瞳色了吧?可凶夷人大多骨相如此,也无甚稀奇。
*
沈稚此时再去看那头棕熊,它庞大宽厚的身躯几乎挤满了那狭小的兽笼,令人望而生畏的巨掌足足有两个人头大小,爪尖粗壮锋利,威慑力十足。
旁边兽笼中的猛虎不安的转来转去,犹如困兽。
至于身形更小的金豹和鬣狗,相较之下似乎不值一提。
可沈稚心中清楚,这四头野兽没一个是好对付的。尖爪利齿随便撕咬几下,便能将瘦小的人类少年扯碎……
她微微闭眼,心中已拿好了主意——她决定反悔,一会儿不让那凶夷少年入笼赌斗了。
都怪当时的错觉太荒谬!
拓跋临羌是何等样的人物?漠北十二部分分合合三百年,也只出了这么一位能重建凶夷王庭的新王。怎么可能让她随手一捡,就又是个阿羌般的凶夷兽奴?
况且就算是拓跋临羌本人,十一二岁时也不可能同时赢过这样的四头凶兽啊。
那小孩不过是少年意气,初生牛犊不畏虎……她竟然也跟着上头,同意了他的请求。
罢了,算起来她还欠了他一只小鹰呢。便救他一条小命来还吧。
*
就在此时,帐中突然炸雷般响起一声兽吼。巨大的“吼——”震得所有人肺腑一颤,耳中嗡鸣。
众人纷纷望去。
只见那兽纹斑驳的猛虎兽口大张,犹自咆哮着。似乎不堪等待。
它早已在笼中转了无数圈,焦灼又狂躁。利爪拍击、撕扯着笼柱,发出金石之声。
穆云珠面色苍白。
小兽奴闻声猛然冲进帐来!手中犹举着半截未缠好的皮甲……
见那猛虎仍在笼中时不禁长舒一口气,眸光微闪。索性蹲身继续去绑腿上的牛皮护具,一边开口对着旁边的徐管事说起了蛮话。
徐管事不耐地回他一句。
小少年骤然抬头,狠狠盯住他,然后突然笑了,又说了一句蛮话。
徐管事脸色瞬间很难看。
“他说什么?”沈稚问道。
使者为难,“稚小姐见谅,小的不通蛮语。”
“他说那虎叫得有问题。”红袖姑姑轻声答,“徐管事斥责他,说虎能有什么问题?让他不要乱动无用心思,安心比斗。”
沈稚蹙眉望去,那老虎在囚笼中团团打转,似乎甚是焦急狂躁。
但是周遭气氛本是如此。况且野兽也有灵性,许是知道一会儿将咬厮杀拼咬……她倒不能凭此判断什么。
只是,缘何宇文诺的折扇停了一瞬?
沈稚面上不显,穆云珠已催促起来,“然后呢?然后那兽奴又说了一句什么,徐管事脸色都变了?”
红袖也忍不住微笑,“那少年说,他的命运已与徐管事无干。将来跟随了咱们小姐后,让徐管事夜里做梦小心些,免得有一日突然醒不过来。”
穆云珠嗤地笑声,“这小孩当真有意思。哎,一会儿别让他死了。好稚儿,不如你把他给了我吧?”
此时帐中已经人声喧闹,这一桌离兽笼近、离帐口远,因此两人低声交谈,论理门口的徐管事等人并不能听见。
奇怪的是穆云珠话音刚落,那正低头穿戴皮甲的少年倏然抬头,目光恰好与沈稚遇上。
金棕色的眼睛一亮。
小少年站起身来,他不通南国礼仪,索性握拳抵住胸口行了个凶夷礼节,故意大声对她说了句什么蛮话,随即便望向红袖,眼巴巴的等她翻译。
沈稚和穆云珠都撑不住笑了。红袖也笑着摇头,无奈译道,“这小兽奴求小姐赏他一块木夹板固定伤腿,以免影响发力,说怕动作难看丢了小姐的脸面。”
穆云珠乐不可支,“这小家伙儿倒是不见外。”
沈稚也用帕子掩住口边,笑弯了一双眼。“红袖姑姑,给他。”
“是。”红袖接过侍者递来的一双夹板和粗布绑带,呈给沈稚过目,“小姐,这样可行?”
沈稚点头。冲那小兽奴招招手。
凶夷小少年刹那间眸光惊喜,几步就跳了过来。动作间自然灵巧得很,哪里有半点需要借力的样子?倒是慌得侍者、护卫们紧张不已——这兽奴刚刚还挟持管事来着,谁知道他会不会暴起伤人?
偏偏是被沈稚叫过去的,也无人敢喝止他
。
所幸那兽奴还算知规矩。
双手接过夹板,向沈稚点点头,刚要戴上似乎想起来自己身上有血污。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后退两步蹲跪在地,自去佩戴了。动作熟练得很,让沈稚暗暗蹙眉。
小少年先是拆开伤布,露出触目惊心的创口来。他不以为意的胡乱裹了,刚要戴夹板,便听见那好听的声音。
“等一下。”
兽奴疑惑地抬头。沈稚问他,“之前给你的药呢?怎么不用?”
见他眨眨眼,料想他听不懂。况且他一路又追马又逃命的,可能是弄丢了。“罢了,红袖姑姑,你也带金疮药了吧?给我。”
定国候府的这副金疮药并非军中广为泛用的那种,而是先祖传下的,其中几味药材名贵得很,一小瓶便值黄金十两,够买十几个兽奴了。
沈稚递给他,示意他用。
小兽奴双手呆呆的捧着。
这是她第一次离得这样近。那小小的瓶子被她捏在指尖,递到他的手心里。他一动没动。
梦里梦见的,竟然是真的!
真的,会有这样一个人……
小兽奴觉得自己眼睛又酸又涩。他慌忙低头,手忙脚乱地给自己上药。全然失了从容。手指一直在颤。
“你很疼吗?”凑近了看,沈稚发现这小少年似乎比自己还高一点。之前他一直和成年男丁站在一处,对比着好像很矮。此时看来,两人明明差不多年纪。
她心中默叹,这样鲜活的生命,怎么忍心坐视他在自己眼前被野兽咬杀。
那笼中虎又再吼叫了,似乎等待了太久,极为不耐。
沈稚知道所有宾客都在等这兽奴入笼。她耐着性子询问,“宇文公子,我不清楚这些赌斗的规则,可否先让野兽拼斗,晚些再让兽奴侍场?”一会儿她再随便找个理由,不让他进去便是。她才十二岁,看了一会儿害怕了不是很正常吗?
穆云珠与她心有灵犀,视线一交便明白了。
只是与宇文诺说话时,她的声音倒比平日里的飞扬跋扈多几分温柔,“是啊,宇文公子。这小兽奴还在治伤,大家干等着多没意思,先让赌斗开始如何?”
宇文诺目光始终留意着那头早就急不可耐的猛虎,兽类凶猛嗜血的眼神时不时扫过这
边,看得他心颤不已。此时突然听到穆云珠的声音,竟把他吓了个激灵。
“哦……哦,好。”
宇文诺定了定神,强自按捺住微微发颤的手,恢复一贯的从容俊秀,“云珠郡主有命,诺岂敢不遵从呢?”
“徐管事,开笼。”
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沈稚从宇文诺走神起,便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注意着。此时便发现一处不同寻常——徐管事高声唱喏之后,所有人的精力都在兽笼之内时,宇文诺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袖口。而徐管事还朝他微微颔首。幅度之轻,若不是沈稚一直留心,恐怕会以为自己看错了。
“咚、咚、咚—”
牛皮鼓重重擂响。四名壮仆齐齐走上兽笼四角,同时拆开隔板。
鼓响的一瞬间,原本低头专心绑护腿的小少年动作一停,面色惶急,猛地就要站起来。被沈稚眼疾手快按在肩上,她笑着摇摇头,“安心裹伤,不用你进去。”
却见那小少年金棕色的瞳孔瞬间缩小!
烛火映衬下,那瞳孔中倒影清晰极了——
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兽笼隔板拆掉的一瞬间,猛虎并未进入大笼,而是猛地向外扑了出来,直奔穆云珠!
沈稚与她相邻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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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畏高
刹那间惊呼四起,鼓乐骤停。在一片桌椅碰倒、瓷器碎裂的混乱声响中,沈稚还未等反应过来,人已被一股巨力拽起——紧接着被拥进一个全然陌生的怀抱。
她心跳都静止了。
紧紧搂着她的那条手臂虽然细瘦,却遒劲有力。沈稚一声不吭,任由他将她的脸藏进怀里,只耳闻呼呼风声,感受到几个纵跃。紧接着身体微沉似乎已坐在某个高处。眼前光线略暗,耳中听闻一句“莫伊尔库”。声音青涩微沉,语气却很是小心温柔。
沈稚不解其意,仍紧闭双眼。过了一会儿没有响动,才缓缓睁开。
眼前正是那凶夷小少年。金棕的眼眸紧张望着她,一双手仍僵硬的一下下轻拍她的后背,似乎是在安慰。沈稚俯身定睛一看,吓得差点惊叫出声——两人此时竟高高坐在帐梁上!
大帐巨大而奢靡,尖顶拱起,这根帐梁少说离地也有两丈多高。况且四下无依无靠,双脚还悬在外面……
沈稚瞬间吓得动弹不得,手脚冰凉——她两辈子加在一处,也没爬过这么高的地方啊!
下方惊呼、怒喝的声音不断,沈稚心中紧张穆云珠,不停告诉自己往下看、往下看、不会掉下去的……
可身体却诚诚实实的颤如筛糠,一下都动不得。
那凶夷小少年似乎知晓些南国的礼仪,甫一脱险便守礼地松开手臂,远远退开守着。直到见她脸色苍白、袖口发颤,才一点点重新凑过来,神色似有些挣扎,低声念一句蛮语,小心翼翼将她搂住了。
沈稚后背瞬间有了依靠。腰后横过来一条手臂,很是贴心的虚虚护在身前,她立即抓紧。瞬间有了靠背和扶手,待遇简直天差地别,一颗心才勉强从喉咙口跌回了肚子里,沈稚感动得简直想哭。
她不自觉抬头去看旁边的人。只见那凶夷小少年面颊微微泛红,神色既羞且愧,好像做错了事情般,视线慌张低垂着,完全不敢和她对视。
手臂不知是被她捏的还是太紧张,也在微微发颤。
沈稚完全放心了。没有威胁。
便专注去看下方。
那出笼的猛虎已被侍卫们联手制住,此刻
伤重垂死,鼻翼快速地翕张着,胸肋的起伏渐渐衰弱……可那猛虎依然双目赤红,死死盯住穆云珠。
小郡主面色微白,仍不堕将门虎女的风度,双手剑一长一短,护在自己身前。
宇文诺站在她的身旁,小厮书童正慌张地给他裹手臂伤口。
徐管事在混乱中竟被鬣犬咬死。棕熊懒洋洋躺在笼中,至于金豹和鬣犬,此时已不见踪影。
下面一片狼藉。不知谁在混乱中打翻了兽脂烛,侍者们正忙着以水灭火。
红袖悄悄顺着柱梁攀爬上来,压低声音用蛮语斥责了那兽奴一句,小兽奴立即白了脸,慢慢松开手。
“扶手”要撤,沈稚本能地一把抓紧!
红袖哭笑不得,亲自将沈稚抱进怀里。沈稚长舒一口气,听见红袖又对那小兽奴说了些什么,这次的语气明显和缓了许多。但这次小少年反应更大,呆怔怔的望了一眼沈稚,金棕的眸光显得委屈巴巴。
随后朝便灵巧地一个翻身,悄无声息地落地,趁乱溜了出去。
*
沈稚扶紧红袖的胳膊,“红袖姑姑可看清了?刚刚到底发生什么?”
红袖拍拍她的手,“小姐莫怕。方才那兽笼出了些差错,让虎跑出来险些惊到云珠郡主,幸而宇文公子挺身而出方才脱险。”
沈稚眨眨眼,她那时正被兽奴抱着向上纵跃,什么也没瞧见。“宇文公子如何,伤得严重吗?”
“不碍事的。事发突然,宇文公子挺身护在郡主身前,手臂是郡主情急之下拔剑时误伤的。那虎还不曾扑到两人面前,便被两名忠仆先后以身挡下了。”
许稚微微蹙眉,“那两位义仆是何出身?可还救得成?”
“皆出自宇文丞相府。”红袖叹息一声,轻轻摇头,“已经抬出去了。”
沈稚一怔,低头看着下方。穆云珠正关切地望着宇文诺,那翩翩佳公子此时也不摇扇子了,发簪微歪,长衫生皱,有些狼狈地卷着半截袖子任小厮包扎,一边笑着回云珠郡主的话,神情间有些腼腆。
再看穆云珠,此时瞧他的神色已生了极大的变化。竟郑重地福身,行了一礼。
表姐一向高傲得很,何时向同辈屈膝过?沈稚微微闭眼,事已至此,宇文诺上辈子如何能一
夕之间攻陷云珠郡主的心防,已经昭然若揭。
今夜倘若她不来,事情会是怎样?
穆云珠刚刚进帐玩乐,便会因“飒爽身姿、气度不凡”被宇文诺误成男子,“一见如故”,上前结交。她或是表明身份,宇文诺尴尬赔罪。或是将错就错,认下这么个“兄台”。
紧接着作为雅乐斋东道主的宇文诺便会大尽地主之谊,热情招待云珠郡主。宇文诺自负风流倜傥、文武双全,很有些花丛中习得的本事。若想讨姑娘欢心,恐怕不止一套风流手段。
沈稚隐约记得云珠表姐曾泣泪哭求,“他丞相公子的身份,自小也是锦衣玉食娇养长大,贵不可言。如今肯为我舍下一身傲骨,不畏人言在府外跪地苦求三日。我为何就怯懦至此,不敢信他浪子回头金不换?”
如今想来,恐怕是在今日宴乐中宇文诺便已坦诚过往,穆云珠信了,选择既往不咎。
万幸今夜有她在,两人尚且不曾说过几句话。否则以宇文诺巧舌如簧的本事,此时必定哄得表姐芳心欢愉,甚至暗生情愫。
酒酣情热时分,骤然猛虎出笼。丞相公子在生死之际不惜挺身而出,以身相代……
试问天下间有几个姑娘能撑得住,不动心?
更勿论宇文诺生得一张俊俏面庞,风流身姿。
沈稚都想给他鼓掌叫好!这样一出大戏,显然筹谋多日了。只是……此人未免太过心狠狡诈。
两位忠仆刚刚为他殒命,他并无一丝哀戚,仍满面春色、情意绵绵的同穆云珠谈天。
不仅如此,那徐管事为丞相府办事多年,刚刚还与他交换眼色暗号,显然兽笼松脱乃是两人的密谋。前脚办完事,后脚便将人趁乱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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