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南给店里的人打了个招呼,说下午不去了。
父子俩弄了一堆工具,开始装秋千。这时候,天气不大好了,西边的天空黑云滚滚。
燕回南望一眼,道:“装完估计要下雨。”
“给燕圣雨玩的吗?”燕羽说着,拿起美工刀“刺啦”一下,划开厚厚的快递盒;割裂声渗人。燕回南心惊胆战,说:“你他妈慢点,当心划到手!”
燕羽将刀子往工具盒里一丢,跟父亲一道将纸盒撕开,说:“我小时候你也给我搭过,时间久了,木头被雨泡烂了,拆了。”
“还不是你非要。”燕回南道,“说给你弄个铁的,你死活要木头的。”
燕羽把秋千配件拿出来,说:“这不也是木头的?”
“现在这木头,有防腐工艺了。”
燕回南认真做事时很利索,两三下将配件搬出箱子,拆了塑料膜,图纸铺开,木头配件摆一起,一个个拼接。
他说:“那女的跟你一起回来的?”
燕羽:“她有名字,你要不知道,我告诉你,叫黎里。”
燕回南拧着螺丝,憋了几秒,终究没忍住:“老子真是……你就非得跟那种人一块儿?”
“爸爸,我很喜欢她。有多喜欢不知道。以前没喜欢过谁,也没办法给你打比方作比较。但……”他又重复说一遍,“我很喜欢她。”
燕回南听得眉心直抽,低头将起子拧得咯吱响:“你知道个球的喜欢!”
“我说了,爸爸,我很喜欢她。喜欢到,因为她,可以多活一天。”
狂风涌来,吹得樱树唰唰响;吹得压在螺丝堆下的图纸呼呼翻飞。
“我突然想回来看你,是因为比赛结束后,回家路上看见了海。我想下车,去跳海。”
燕回南手里的螺丝刀顿住。做父亲的,其实有预感,但听他就这么轻松地说出来,他还是恐惧了一下。风很大,他有点冷。
“但黎里她好像很喜欢海,还想去看海。”燕羽从袋子里捞出一颗大螺丝,递给父亲,后者没接,他自己塞进孔里,拿了把螺丝刀拧,“要哪天我死了,你跟妈妈都别哭,不值得。如果她家,她妈妈有什么困难,你碰到了,帮一把。”
他现在精神在兴奋中,这些话说得一点儿伤感抑郁都没有,很轻松,跟父子间聊足球篮球一般。
“爸爸,”燕羽拧着螺丝,笑了一下,“为什么有的人,能够杀人?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他将螺丝死死拧进孔里,“我也想杀人。但杀不了。黎里之前问我下辈子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你呢?你和妈妈感情那么好,下辈子还在一起吧,生个更好的孩子。下辈子,我就不来了。”
他冲父亲笑了,笑容灿烂,露出平日里很少见的梨涡。
“我不想当人了。要不,”他抬头望了下阴云密布的天空,“当狮子、豹子、哪怕蜘蛛,螳螂,当那种能在本能里就把同类撕掉、杀死的动物。”
燕回南嘴唇抖了一下,平日里嚣张霸道的男人,今天脾气温顺得反常。他一温顺,那张脸就显得有些可怜而悲伤。
他全程看了比赛,他什么都知道。他看见电脑屏幕上,陈乾商把手搂在儿子肩膀上,搂得很紧。
其他人看不出来,但父母亲不可能看不出来,儿子眼里的光芒一下就死了。
六年了,他再次碰到了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而他无法反抗。这种羞辱……
妻子哭得撕心裂肺,燕回南也几乎疯了,打电话将陈乾商破口大骂,对方挂了电话。他还想再打过去,却忽然一下子,感觉到了自己的无用和无力。
天色一下变得更黑,要来暴雨了,风吹着砂石从巷子里穿堂而过。
燕回南立刻别过头去,想看一看樱花树,那是燕羽出生那年栽的;但迟了,两滴浊泪低落下来,落在木架上,吧嗒两个圆点。
燕羽看见了,但他只是稍微愣了一下,没有太大的反应。
燕回南很快拿手臂蹭了下眼睛,回过头来,垂着头颅万分专注地继续拧螺丝,装秋千。
燕羽坐到台阶上,看着父亲。因常年工作,燕回南手臂上肌肉贲张,做事又快又有劲,手臂看着还年轻,脸却在不知不觉中苍老。
燕羽看了他一会儿,忽说:“爸爸。”
“嗯?”
“其实,一开始,有段时间,我希望我喜欢男的。”
燕回南的手又僵住。
“那时候,我跟自己说,我喜欢男的,不喜欢女的。我想,这样我可能会好受一点。但后来发现,没用,不能好受,我也不喜欢。”
燕回南不知该说什么,他垂着头,很久没抬起。生病这事儿个体差异太大,燕羽大部分生病的时间都处在抑郁周期,偶尔兴奋躁动时,虽话多些,讲的也全是乐曲和琵琶。他听不太懂,只在他讲完一大段后,点点头嗯几声,偶尔问一两个问题。
燕羽很少跟他谈心,哪怕是兴奋时,他也抵触深入内心的交流。往往父母亲一问,他就沉默了。
所以,在儿子讲出这些错乱零散的言语时,他很少说什么,怕错过他内心的边边角角。
其实,他也累,也烦;可今天猛然听见燕羽讲这些东西,他才发现,这么多年来,他像个摸不着方向的人在丛林里跌跌撞撞,却从来没找见孩子内心的入口。
“你是不是挺恨我这种性格的,一点都不像你儿子,没你那么刚。”燕羽笑一下,“有时我也挺恨我自己的,太弱了,活该。”
这话刺激得燕回南抬了头。他起身过来,坐到燕羽身边,想抱一下儿子。
“别碰我。”燕羽说。今天第一次,他身体颤抖了下。他低了头,想克制,但手也在颤。
他摇了摇头,音很轻,也颤:“你不要碰我。”
燕回南的手臂悬在半空,良久,缓缓落下,没有碰他。
除开他病弱无力的时刻,日常生活里,燕回南很多年没有抱过儿子了。
当年那件事后,燕羽变得很封闭,不愿跟任何人有肢体接触,包括父母;或者说,尤其父母。
曾经,陈乾商是恩师,是父亲的角色;有一个父亲拥有的一切情义,威严,和绝对权威。
当年那个小孩是把他当长辈、父亲般爱戴并敬畏的。
后来,燕羽开始恨父亲这类角色。恨陈乾商,也恨燕回南。
燕回南能感觉到儿子对他的这种恨,而他也恨儿子。就像他说的,他不像他那么刚硬那么顽强。他把他折磨得快疯了。
可他忘了,当年的燕羽只是个小孩子。而当年那件事,破坏了他与这个世界一切正常人际关系的链接。但身为父亲,他未能去修复那些链接。
“儿子啊。”燕回南压低了肩膀,靠近他,想说点什么,诸如加油,爸爸相信你,一定会好的之类的话。但他看见燕羽垂着脑袋,黑发遮眉,侧脸空空落落的。这些他在过去说了很多遍的话,没能再说出口。
他坐了会儿,起身继续去弄那秋千,说:“你什么时候走?”
“过两天,要开学了。”
“好。”燕回南把秋千支起来了,说,“你来坐坐?”
燕羽看了眼那秋千,放在樱树下。天空愈发黑沉,竟像黑夜快降临。燕羽走过去坐上。燕回南站在后头,轻推那秋千。
燕羽荡了两下,又一阵狂风吹起他的头发,像流动的乌云。
有那么一瞬,像回到儿时,就在这个院子里。小男孩坐在秋千上,笑声快乐而无忧,说:“爸爸你再推高一点。”
推很高也不怕,因为哪怕他掉下来,父亲也能一把抓住他。但……后来,他在黑暗里一再下坠,没有任何人能抓住他的手。
有雨从黑云里坠落,豆子般打在燕羽眉心。
燕回南还要再推,地上唰唰响,有了阻力。燕羽脚底磨在地面,秋千停了,他起身走进屋去:“不玩了。”
……
这一下午,室外黑云遮天,黎里独自窝在江边小屋,把屋子打扫了一遭。半路,外头开始下暴雨,摧枯拉朽。她也没停下手里的活。待把家里收拾干净,竟还有空支了架子鼓练习。
江边真是个好地方,清净,不扰民。加上风雨如擂,她鼓打得更凶,仿佛在跟屋外的大自然做对抗,越打越有成就感。
可到了晚上,暴雨越下越大,开始电闪雷鸣。小屋跟江中小舟般风雨飘摇。入了夜,氛围便有些诡异。
黎里倒不是害怕,只是风太狂雨太大,有种独处荒野的孤寂与畏惧感。
她划开手机,没半点信息。燕羽的对话框是安静的。
昨天比完赛他就低落了下去,回程的火车上他整夜不眠,问他也不开口,只说很累不想讲话。黎里就没逼迫他,猜测,他或许是赛期耗费大量心力,待压力一松懈就陷入疲惫空茫了。
还想着,来了提示,点开却是谢菡:「燕美人他超喜欢你的,居然找我要视频了。我以为他都不喜欢这种东西。嘤嘤嘤,我CP售后真好。祝你们大do特do!」
黎里完全不知她在说什么,发了串问号。
谢菡发来两段视频,她在后台拍到燕羽和黎里下场拥抱的画面。黎里都忘了这茬,没想燕羽记得,还找谢菡要了。
「他什么时候找你要的?」
「就刚才啊。」
还能找谢菡要视频,应该情绪恢复点儿了。黎里琢磨着,燕羽的信息来了:「在干什么?」
「准备去洗澡。」
「家里怎么样?」
「老样子啊,挺好的。你呢?」
「也好。」他打完这两个字,没话了。
黎里去洗完澡,刚想换睡衣,看见箱子里他买的黑裙子。她真的很喜欢,又没忍住试穿上。卧室里有老式的衣柜和穿衣镜,她对镜照几下。
漂亮裙子漂亮人,她弯唇。
这时,窗外一道惊雷,吓得她惊叫一声。而下一秒,她从镜中看到客厅里,大门被推开。
黎里惊恐,猛地转身,却见燕羽撑着一把被吹得乱糟的伞扑进来。风雨太大,打伞没用,他浑身都湿透了。
因为听到她叫声,他一进屋就朝卧室看来,目光撞上。
黎里又惊又喜:“你怎么突然来了?”
“傍晚听见车笛声,是你妈妈在送货。这天气,你要在家,不会让她出来。我那时就想过来。但爸妈在家,等他们睡了我跑出来的。”他在裤兜里掏了掏,拿出个东西,说,“呐,给你个果冻。”
第80章 chapter 80
屋外风雨飘摇, 屋内白炽灯昏黄。
燕羽从上到下,发丝、眉梢、衣角,到处在淌水。一路暴风雨过来, 他脸色有些苍白, 眼神却分外明亮。
黎里拿着那果冻, 愣了愣,突然扑上去搂住他脖子,不顾他浑身的湿透,仰头用力吻他嘴唇。他鼻尖、唇角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脸;她嗅到他满面的风雨气息。
燕羽被她拉得低下头,顾忌自己一身雨水,张着手臂没抱她。可他也留恋她温软的唇,没舍得松开。
许是暴雨,许是他的突然降临,黎里心里蓦地燃起一簇火苗, 她呼吸急促,手掌沿着他脖子抚上他脸颊。他情绪也有些亢奋, 握住她手腕,用力啄她几下, 终究担心贴久了将她沾湿, 克制地松开了。
黎里面颊绯红,眼睛清亮:“赶紧去洗澡。过会儿着凉了。”
燕羽说:“你有衣服给我穿吗?”
“这次出门带的都是紧身T恤……”黎里走到箱子边, 拎着裙子蹲下, 大露背的黑裙,衬得她背部肌肤细腻如玉, 白得扎眼。
他定睛看着, 她随手一翻,演出穿的那套马面裙还在她箱子里:“只有这个了, 别的你穿不下。”
拎出马面裙,露出箱子底下放着的、从酒店带出来的付费物。燕羽也看见了。
他拿了衣服去洗澡。浴室里传来淅沥的水声。屋外,风雨大作,雷鸣电闪。
黎里心里安宁温暖,又隐隐悸动。她撕开那颗果冻,橘子味的,有果肉,很好吃。她没淋雨,手腕上却沾着雨水,是他刚才抓握过的痕迹。夏天的、疯狂躁动的雨。她扭头看一眼箱子里的东西,拿起放去卧室床边,又用力将果冻吸进嘴里。
燕羽洗完澡,人清爽了许多。他拿了块毛巾搓头发,搓着搓着,见黎里坐在沙发上,一瞬不眨望着他。
他手停住,毛巾还盖在头上,对她对视。
屋外,电闪雷鸣。他说:“看什么?”
“你还好吗?”黎里问,“白天有没有休息?我感觉你比赛完后就很低落。”
他没答,没来由地说了句:“我一整天都在想你。”
黎里一愣,又意识到他其实是兴奋的。
他似乎也不习惯自己这样的直白,低了头继续搓头发,边搓边走到她架子鼓前坐下,拿起鼓棒,敲了敲鼓,咚。
“手要这样握。”黎里上前,给他调整手姿;燕羽将毛巾丢去一旁,很认真地学,敲了几下。
她发现他是真有天赋,随便教一下,动作便标准了,姿势不跑型,控制也稳;鼓棒落在鼓面上完全不反弹。
她找了个鼓谱给他,他简单地敲敲打打,分毫不乱。她心头一动,退后几步录视频。
灯光照在他一身轻绸绮衣上,柔白的、黛墨的衣料散出光泽;身着古装的他,认真敲着她最爱的爵士鼓。手敲脚踩间,他肩上、裙摆上的金丝银线绣纹上,光泽流动,美好得不像话。
燕羽随手敲完,头发上几滴水落进脖子,他颤了下,起身去拿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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