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诗音舒了口气,道:“大夫说了,你小姨不能饮酒,你有这份心就够了。”
龙小云见母亲吐了口,知道此事已完,笑嘻嘻地道:“那我敬李叔叔!我这几天才听人说,李叔叔是江湖中一等一的英雄,我如今没了武功,李叔叔可要多疼我才行!”
这话一出口,在场除黛玉之外,人人脸上都不禁变色。黛玉不知内情,猜想不定是龙小云曾对李瑛有所冒犯,却见李瑛笑容勉强,脸色也变得苍白,沉吟片刻,方接了酒杯,另一只手递出,指尖上夹了柄小刀。
黛玉不解其意,只望着林诗音,见林诗音身子一震,半晌方道:“还不谢谢你李叔叔!有这柄飞刀,你一生可保无虞!”
龙小云满脸喜气,高声应着收了飞刀。龙啸云也笑道:“兄弟,你我情同手足,我的儿子也就是你的儿子,今后你可要替我多管教他!”
黛玉这时才知,那飞刀大约是信物之类,倒不知李瑛何时跟江湖人物扯在了一起。情知此事不与自己相干,便掩住好奇,只静静望着席上几人,隐约觉得从谈笑之间,透出的是十分的无奈。
第10章 章九 牵线
不觉间酒过三巡,那龙啸云似也有了些醉意,拍着李瑛的手臂道:“寻欢,你是不是也该成个家了?”
李瑛沉吟半晌,终是没有说话。黛玉不禁向林诗音瞥了一眼,见她脸色也变得煞白,不由想起当年曾听人说,她本与李瑛有婚约的,如今却嫁给这粗俗不文的龙啸云,想来其中另有隐情。这是别人家事,黛玉不愿多想,只是另有一事又觉得好奇,不免向李瑛一望。
龙啸云却没看见她们这边情景,又大笑道:“我看仙儿对你着实有意,她可是姿色无双的美人,配你这翰林才子,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瑛低着头,将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忽然也展颜笑道:“美人么,我又不是没见过!”
黛玉听他们言语渐渐放肆,不禁皱了眉头。却听龙小云也凑趣道:“爹爹,你忘记了,李叔叔可是风月场中的魁首,这‘寻欢’的雅号叫响的时候,怕是还没有我吧?”
“小云,住口!”林诗音终于忍耐不住,先喝住了龙小云,又转头对黛玉道,“妹妹想必乏了,我们不要在这里听他们胡唚,早些回去歇息的好。”
黛玉正巴不得这句话,也没再客套,就招手叫过紫鹃雪雁二人,跟着林诗音匆匆离去。
林诗音扶着自己丫鬟,却没有往回走,而是随她一起进了听竹轩,看那两个丫头忙前忙后的,把黛玉安置了,方长长叹了口气。
“我家的事……想必你也早看出来了,我没什么可瞒的……”
黛玉不等林诗音说完就摇头道:“姐姐家的事,与我毫不相干。姐夫为人,我虽不深知,但只收留我这外四路的‘妹妹’一件,比起那些凉薄小人来,强了何止千倍万倍!”
林诗音淡淡道:“他为人……最是好面子,因此说他好的,他便以为也是好人。这些年来,我看着他跟那起子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却一句也说不得……小云这孩子,也是跟他们鬼混,才学成这个样子……”
“小云年纪还小,”黛玉不知林诗音为何突然对自己说起这些,思忖着不过是憋闷久了,找个人倒一倒苦水,便找着宽心的话说道,“谁家小少爷这个时候不淘气来着?姐姐此后亲自管教,立起规矩来,说不定就好了。”
林诗音只缓缓摇了摇头,道:“你可知道,他的武功,就是表哥废的?”
黛玉怔了怔,不解道:“什么武功?李……表哥也习武的么?”
不单是她,连在旁的紫鹃和雪雁也都瞪大了眼睛,仿佛要等林诗音点头答应。林诗音不禁失笑道:“看我,说的没头没尾的,你们可都糊涂了吧!”
雪雁不等黛玉开口就抢着道:“我知道了!那天我遇到李……表少爷的时候,他把我那么一拉,我整个人就像飞起来似的!那就是什么武功了?”
她自顾说得兴奋,紫鹃在旁拽了两三次都没打断,只得叹了口气。林诗音却点头道:“表哥辞官之后赋闲在家,可巧有缘,遇到一位江湖异人,传了他几个月的功夫。”
“表、表少爷只学了几个月,就能飞起来了?”雪雁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见紫鹃横了一眼过来,才赶紧住口。
“哪有那么快!”林诗音叹道,“这也和读书做学问一样,须要日日勤学不辍才行。像小云那样,不过仗着他爹爹的狐朋狗友多,会个三招两式就想横行,刚巧栽在表哥手上,还是他的幸运,换了旁人,只怕他小命都已不保了。”
黛玉点点头,心想这姐姐毕竟明白事理,只可惜她深居内宅,若龙小云一味在外和那些江湖汉子厮混,确是无法管教,也难怪她头痛。
只听林诗音继续道:“如今这个家……你也看到了,实在不成个体统。妹妹身子没有大好,我本没有送你出去的理,现在……也顾不得了……”
紫鹃二人听她话风,竟是不要黛玉再在园内住的意思,登时大惊,黛玉却淡淡笑了起来,答应道:“也没有长在姐姐家里叨扰的道理。明日我们就搬回去。”
“妹妹,你千万别想歪了!”林诗音忙一把拉住她手,只觉那手指冰凉,跟着黛玉便咳嗽了几声,更是着急道,“你到底觉得怎么样?明日先请王大夫再来瞧瞧,旁的都不要说了!”
“姐姐说的!”黛玉毕竟是劳累了,又咳了几声,才喘气道,“我又不是灯草扎的人儿,哪里就那么娇贵起来了!你不把我当外人,才对我说这些家中烦难事,我只恨不能替你分忧,怎么会埋怨你?”
林诗音见她执拗性子上来,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咬着牙思忖片刻,方道:“我便对你直说了罢——你这病,只有梅二先生才能治。我已托了表哥,将你带到个清静地方去,待调养好了也不必回来,你们过你们的日子。你觉得可好?”
她这番话说得又急又快,黛玉听罢,竟半晌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只呆呆地望着她。雪雁却“啊”的一声,惊叫出来。
“二姑娘,你说……你说让表少爷带着姑娘走……那岂不是……岂不是……”
话未说完,只听黛玉突然又咳嗽起来。雪雁忙转回身,见紫鹃已扶了黛玉,轻轻拍她后背,便捧过绢子来。又听咳了几声,竟见绢子上一痕紫血,触目惊心!
这一下几人都急起来,忙着唤黛玉时,只见她紧闭双眼,面色青黄,早已人事不知。
……
黛玉不知自己是这些日子以来第几次醒来,未及睁眼,先细细想了一番。这次当是没有做梦,那离恨天外的琼楼玉宇自也没有出现,更没有见到……她硬着心肠离去、却又无时不在牵挂的宝玉。
虽知宝玉早已完婚,自己此生与他无缘,但黛玉心中所念所想,仍是只有他一人,若要她与旁人缔结鸳盟,却是过不得自己这一关。是以当时林诗音只说了一句话,便令她肺腑大震,似欲离魂。
黛玉也知道林诗音是一番好意,想给自己找个归宿。而那位李瑛表兄虽有些风流名声,待她却也守礼,况且明明与自己不相干的,前后数次援手救助,就算是看在林诗音分上,此情此义,也值得黛玉感恩了。只是想到毫无征兆,却被人与他捏合在一起,心里又隐约带了些怒意。
她只合眼躺在那里思忖,忽听脚步声近前,跟着不出所料,正是紫鹃的声音轻轻呼唤:“姑娘……姑娘……”
黛玉心中待她与雪雁早如亲姐妹一般,不欲她焦心,忙睁眼笑道:“我醒了……”
只三字出口,便发觉毫无气力,语声竟轻微得连自己也听不清!
紫鹃却不着急,低声道:“我看姑娘眼皮微微的动,猜是醒了。大夫刚给姑娘施了针,说是会虚弱半日,过过便好,姑娘莫吓着了。”
黛玉微微阖眼以示答应,心里倒有些奇怪。她们家里但凡有了病人,不过请大夫看脉,开了方子吃药而已。就是在贾府,也不过多见些西洋药,从未有大夫用针的。侯门大户,最讲男女大防,世上行医的又以男子为多,是以闺阁女儿更不可轻易使人行针。今日之事,却大出她意外,不知林诗音如何吩咐,又请的是什么大夫?
紫鹃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迟疑一阵,方道:“姑娘切莫担心,行针之处不过是……是些不要紧的去处,这是治病,更是救命,事急从权……”
黛玉听着她言辞含糊,心下了然,只是静静冷笑。雪雁在旁见她神情冷厉,便推紫鹃道:“你怎么就……就都说了!姑娘是什么性子?病治不好,你倒要逼死她了!”
“你们放心,”黛玉向她二人一望,缓缓道,“我又不是胶柱鼓瑟的人,如今……也没那么多穷讲究,总要先活了……再作道理,免得死不成,又……活不了,平白地赖着人家,惹人生厌。”
“姑娘……这是怎么说的……”雪雁只说了半句就被打断了。紫鹃倒不像她满面惶恐,反而一双眼亮得出奇,上前盯着黛玉,又用力握了黛玉的手道:
“这话说的是!你看在表少爷城里城外地奔波,千求万求才为你求来这大夫,你自己的主意也要打定了才是!”
第11章 章十 表兄
紫鹃原是黛玉刚进府时,贾母派给她的丫鬟,因她性情沉稳,心思灵透,又是从贾母身边过去的人,府中闲人轻易不敢得罪了她,无形中给黛玉免了许多麻烦。这十年相处下来,便是贴身丫鬟雪雁也不比她更亲厚的,如今正言厉色说了这番话,黛玉虽觉得奇怪,只先答应了一声。
紫鹃见她还有些含糊,也不放手,又道:“我知道二姑娘的想头,原是看你现在无依无靠的,想给你找个人托付终身。这里现在没有外人,我说句僭越的话,我也知道你心里有……断是不能答应的。这事原没有个强求的理,何况表少爷那个人,我们冷眼看来,傲气都在骨子里头,不会因为这个就对姑娘如何的。”
黛玉听着,一转眼见雪雁在旁只是点头,便轻笑一声:“你们这是劝我来着?”
雪雁忙道:“可不是要劝姑娘多多保重身子!要照我看哪,成亲不成亲的都不是大事,先把病治了才是要紧!”
话说一半,紫鹃已啐道:“你又来了!这成亲的话也是胡说得的?”
黛玉又是一笑,渐渐觉得有了些气力,便示意紫鹃把自己扶着坐起来,看了她二人半晌,方叹道:“我知道你们的心了。我原也说过,无论如何也要先活了命,况我们如今也还没到不能自己做主的地步。只是表兄为人如此,我却无法报答了……”正说着不禁一怔,脱口道,“这是什么地方?”
她原本躺着不觉,坐起来才见房中陈设,与自己在兴云庄中所住全然不同。虽是轻罗床帐,琴几书案,悬剑瓶梅,自有一番雅致,但毕竟是陌生之地。
紫鹃轻轻拍着她道:“这是城外梅花山庄,那位梅二先生的居所。你病得不省人事,表少爷怕耽误了,便连夜带你来此投医。”
又是那个梅二先生!黛玉思忖片刻,道:“是表兄求的他?”
上次那梅二先生到兴云庄为黛玉诊病,黛玉等人见他形容猥琐,直似个江湖骗子,雪雁又直斥他“手太脏”,梅二先生大怒拒诊,按理说不会再有什么往来才对。但听林诗音口风,那龙啸云和李瑛都对梅二先生十分推崇,甚至连那夜手下人斗殴,都隐约与此人有关。若真是隐世神医,那日被如此冒犯,现又答应收了黛玉这个病人,只怕从中转圜的李瑛出了大力。
果见雪雁点头道:“那穷酸……那梅二先生一见是咱们,就跳着脚地大骂,赶咱们走。是表少爷过去跟他说了什么,又塞了一本书给他,他才不骂了,眼睛转了半晌,又答应放咱们进门。”
黛玉暗想,看来那关窍就在那本书上,却不再追问,转了话头道:“表兄现在哪里?”
雪雁就扭过脸去看紫鹃,紫鹃想了想道:“我适才送梅二先生出去,见表少爷在园子里,陪着梅大先生看梅花,大约还没走。”
“梅大先生?”
“梅大先生就是梅二先生的长兄。”
紫鹃说罢,雪雁又撇嘴笑起来:“这兄弟二人都是一副穷酸相,偏爱附庸风雅,就因为姓梅,连个园子也叫梅花山庄。只可惜那梅花就没有兴云庄上的好了。”
这么一提,黛玉又想起来,那兴云庄原本是李瑛的祖宅,看起来这位表兄也是爱梅之人,倒生出几分好奇。试着动了动,只觉身上轻松爽利,倒像不曾生病一般,便对着紫鹃道:“既到了此,也没什么见不见人的讲究。我们倒是出去道声谢的好。”
紫鹃看着像得了大夫的吩咐,又见黛玉像是无碍的样子,忙答应着给她收拾。雪雁却眨着眼笑道:“可是呢!旁人也罢了,姑娘若不好好谢谢表少爷,怎么说得过去!”
黛玉听她语气里带了三分促狭,但心下确实是这么想的,便不理会,由着紫鹃折腾一阵,才缓步出门。
这梅花山庄果然是老大一片园子都遍种了梅树,论起花开繁盛,比兴云庄的玉碟、绿萼二院也不遑多让。只是兴云庄内飞檐掩映,曲径通幽,窗下墙角冷香如玉的趣味,却远非此处可比。黛玉并不赏梅,只在那梅林中寻着李瑛的踪迹。
忽听前面人语声响,仔细看去,是几个童子搭了梯子,爬上树去,提着一壶壶的清水往树上浇。底下有个峨冠的干瘦老者,正指挥着他们洗去枝干上的积雪。
黛玉正看得出奇,冷不防身后一个声音道:“那是我家老大!这大冬天的,用水来洗积雪,只有他想得出!”
三人都吃了一惊,忙转身看时,不是那穷酸狂傲的梅二先生又是谁!
梅二先生正眼也不看她们,倒没再怎么不客气,只道:“言语不敬的病人不治,只不过得罪我的是这个小丫头,我看在李探花的面子上,就不跟你们计较了,你们也不必谢我。”
雪雁只白了一眼,道:“谁要谢你来着?”被紫鹃一瞪,后面的话只得咽了回去。
黛玉叫紫鹃扶着,略福了福道:“还是要多谢先生的。”
她虽在病弱中,言辞又简单,却莫名透出一种高贵清雅之态。那梅二先生呐呐了半天,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挥了挥手,道:“罢了。李探花在那边书斋里,你们直接走过去就是。”
那书斋是三间青瓦清水砖房,前面带个小小的抱厦。雪雁正要上前叫门,只听里面有人低吟道:
“冬前冬后几村庄,溪北溪南两履霜,树头树底孤山上。冷风袭来何处香?忽相逢缟袂绡裳。酒醒寒惊梦,笛凄春断肠,淡月昏黄。”
声音虽平淡,在雪雁听来却莫名地心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定了定神方才敲门。那房里之人也不来开门,只扬声道:“又有什么事?倒不如来与我共饮一杯啊!”
雪雁一怔,就缩回手来望着紫鹃。紫鹃无奈,咳嗽一声道:“里头可是表少爷么?”
房内似乎安静片刻,跟着门便开了。黛玉抬眼望时,见正是表兄李瑛含笑而立,神态自若,倒像方才那人不是他一般。
他轻松黛玉便也不觉得尴尬了,施了个礼道:“听梅二先生说表兄在这里,特来道谢。”
“谢倒不必了。”李瑛淡淡一笑,似乎思忖片刻才道,“你若不介意,不妨进来坐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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