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出乎意料的是, 回程路上竟有不少高车大马。
那些平板货车上装着满满当当的东西, 用油毡布盖得严严实实, 一看便是富户人家的家当。
官道上多被这些车马占据, 那林间山野的小径也不清闲, 时而可见背着包袱, 拄杖前行的百姓, 他们年纪有大有小, 三五成群, 行色匆匆,显然也是为了尽快离开这里。
姜青若问过后才知道, 这些人大都由窦重山所辖四州里的百姓。
窦重山如今公然起兵, 四州之内的百姓人心惶惶,有些富户人家怕家产不保,所以趁着此时忙举家迁到别处, 而那些家资虽然不丰的百姓, 也怕被战事所累, 于是收拾了家当,去投奔四州之外的亲友。
官道拥堵, 他们只得随着避战的车马缓慢前行。
眼看到了日落时分,今日无论如何难以赶回云州, 两人下了马,打算在官道外不远处的城镇落脚歇息。
但接连问了两家客栈, 都是客人爆满,连通铺床板都被赁了出去,直到第三家客栈,也只仅剩了一间不大的客房。
生怕被后来的人捷足先登,这次没同救命稻草商议,姜青若当即掏出银子拍在柜台上,表示要定下客房。
客栈伙计抬眼好奇地觑着面前这对俊美男女。
他们的衣裳虽然都是上好的料子,但袖间衣摆上蹭了不少脏污血迹,不像是成亲的小夫妻,倒像是趁着外头战事离家私奔的男女。
伙计要记录客人的身份,便问两人是什么关系。
不过,裴晋安闲闲靠在柜台边,像是没听到伙计的问话,只垂眸看着姜青若,唇角意味深长地勾起,等着她回答。
姜青若方才拍银子豪气,现在却不由犯了难。
两人乘马同来,又言语熟识,若说是没什么关系,但偏又住在同一间房里,只怕那伙计的眼珠子都会好奇地瞪出来。
姜青若想了想,斟酌道:“我们是......朋友。”
没想到,听见这话,那伙计竟啪的一声把笔丢到旁边,拱了拱手,客气地请他们里开。
“我们客栈有规定,只有夫妻才能住一间客房,不好意思两位,你们再找下一家客栈吧......”
说着,伙计扭头招呼后面的客人,急着要把客房定给下一位。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仅有的一间客房怎么能轻易让给旁人?
反正这里又没人认识他们,姜青若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忙道:“那个,我们是......夫妻,只是刚成亲,我一时没改过来口。”
说着,她转过身来,用眼神询问救命稻草的意见。
只见那挺拔的稻草方才还一副置身事外风轻云淡的模样,听到这话,眼神却突地飘忽几下,含糊地点了点头。
看他不介意地配合此事,姜青若顿时有了底气,对伙计道:“真的,我们真的是夫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点不错的。”
看她十分笃定,说得好似确有此事,伙计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道:“那,你们留下姓名,做个记录。”
伙计在柜台上展开文书,裴晋安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提笔,刷刷几下,落上了自己的大名,姜青若也紧随其后落笔。
待两人做好记录,伙计将文书凭证一分为二,递回给姜青若一份留存。
经历了这段小插曲,两人总算赶在暮色四合前,住进了客栈。
不过,伙计说这客房只能允许夫妻入住,确实所言不虚,因为这房子仅有一张可容纳两人的床铺,附带一间小小的净房,而因为客栈人满,根本没有多余的褥子,所以,姜青若本想让稻草打地铺的念头也成了泡影。
再者,他胳膊上的伤还未痊愈,昨晚又在那狭小的山洞蜷缩着睡了一晚,还被她当成了肉垫......
想到这儿,姜青若抿了抿唇,下定决心道:“你早些睡吧,我坐在椅子上凑合一晚就行了。”
裴晋安没回话,只是淡淡地睨了她一眼。
然后,姜青若便看到,他迈着长腿走到架子床边,将那顶青纱床帐扯下来,在两端分别打上结,一头挂在床首,一头挂在床尾处。
有床帐遮挡,床榻被一分为二,两人可以各睡一边,又不用担心会打扰到对方。
这法子当真是不错,姜青若不由暗赞了他几句。
但当轻松自在地坐在床榻上,她紧接着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两人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早已饥肠辘辘,衣物也脏污不堪,而她摸了摸荷包,里头仅剩不足二两散碎银子。
裴晋安看到她那双大眼睛骨碌碌转动几下,将主意打到他身上时,他很干脆地拍了拍空空如也的衣袋,道:“不用看了,我一个子儿也没带。”
“......”
半两银子,若是仔细着花,还是能买到不少东西的。
姜青若在心里细细盘算了一阵,拿起荷包,不由分说拽着裴晋安出了客栈。
这镇子虽然不大,但晚间倒是有热闹的夜市,再加之一夕之间,在这里落脚的人数急剧增多,那些摊贩抓住商机,摆在摊位上售卖的东西简直琳琅满目。
那些簪子耳饰样式新奇好看,姑娘家都喜欢驻足观看挑拣一番,姜青若虽也眼馋,不过荷包里的银子有限,待她第三次扭头看簪子的时候,裴晋安不自在地摸了摸衣袋——果真半个子都没带。
女人真是不可理喻,都什么时候了,还喜欢这些亮晶晶的饰物。
裴晋安摩挲着下巴,认真道:“你喜欢吗?喜欢就买,大不了少买点吃的......”
“那怎么行?”
姜青若捏紧荷包,毫不犹豫地否决了他的提议。
银子有限,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簪子什么的,以后再买就是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意志坚定,姜青若没再往那些摊位上看半眼。
两人循着长街往前走,快到尽头时,一阵热腾腾的鲜香飘来,姜青若的馋虫被勾出来,肚子应景地咕噜咕噜叫了几声。
下不起酒楼饭馆,在街头吃完面还是可以的,就是不知裴世子养尊处优,吃惯了山珍海味,习不习惯街头的素面?
裴晋安看着她,慢慢道:“我不挑食,吃什么都可以。”
既然救命稻草发话了,捏着钱袋的姜青若便自告奋勇点了两碗素面,估摸着剩余的铜板,她又大方地点了四只甜酱鸭腿。
两人在简陋的四方桌旁坐下。
待素面与鸭腿端上来时,姜青若清洗干净筷著,夹了一只油汪汪的鸭腿放到自己面前的空碟中,然后将剩余鸭腿全推到了裴晋安面前。
“谢谢你救我,”她夹了一筷子面,毫不矜持地大口吃起来,“今天饭菜简单了些,只能请你吃鸭腿,等回了云州,我再好好谢你。”
鸭腿风卷残云般下了肚,裴晋安吃的虽快,但吃相倒是优雅得体,待他开始吃第二根鸭腿的时候,才悠然道:“你要用什么谢我?”
姜青若低着头,开始专心对付碟子里的甜酱鸭腿,“还没想好,你会在云州呆多久?”
他只是在云州逗留,不久总会回雍北去,姜青若问完了这句话,一时没听到回应。
她细细嚼着嘴里的肉,抬起头来看救命稻草。
裴晋安沉默了一会儿,语调轻松道:“应该很快会回去了。”
说完,他看着面前似乎怔了怔的少女,抬起长指,在自己唇角点了点,提醒道:“这里,有酱汁......”
姜青若回过神来,会意地点点头,掏出绣帕,心不在焉地擦了擦唇角。
“你喜欢吃鸭腿?”裴晋安漫不经心地问。
“哦,对,”提起这个,姜青若的心情霎时好转起来,兴致勃勃地说,“我娘在世的时候,最喜欢亲手给我做甜酿鸭腿,每次她做完,我都能吃足足两根大鸭腿呢!”
“手艺怎么好?是你娘自己琢磨出来的吗?”
姜青若默了默,垂下头继续啃鸭腿,含糊道:“是元秋教我娘的。”
元秋是景夫人的贴身丫鬟,平时喜欢做菜熬汤,景夫人做田酿鸭腿的手艺,还是受元秋启发,只是景夫人去世后,元秋被黄氏视为眼中钉,寻了个借口把人撵出了姜府,现在也不知在何处。
裴晋安将剩下的一根鸭腿扔到她碟子里,阴阳怪气道:“这东西太油腻,味道也不怎么样,你吃吧。”
姜青若:“?”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给他吃鸭腿,还不是为了他好?一点都不领情......
她在心里暗暗嘀咕几句,继续埋头啃碟子里的鸭腿。
“其实这味道和我娘做的差远了,”她一边吃一边道,“小时候,我偷偷溜去陆府的时候,良埕哥哥会带我去街上买酱鸭腿吃,我们吃遍了云州大街小巷的食铺,终于找到一家和我娘做的差不多的......”
“哦?”裴晋安挑起碗里的素面,敷衍地应道。
“可惜那家食铺去年关张了。”姜青若遗憾地摇摇头。
但是想到陆良埕,她的筷著不由停了下来。
他被贬去炼县做县丞。
炼州距离云州足有千里之远,根据行程估算,他现在应该已经到了炼县,只是不知他在那里情形如何,会不会水土不服,报平安的信笺有没有寄送到陆府......
“怎么不吃了?”裴晋安突然道。
思绪被悄然打乱,姜青若低头看着快要变凉的素面,轻轻摇了摇头:“我饱了,不吃了。”
裴晋安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不可思议道:“你就吃这么点?真的吃饱了?”
女人真是娇气,胃口只有丁点儿大。
姜青若示意自己真得吃不下了,就在她拿出绣帕默默擦唇时,突然看到一只大手伸到她面前,毫不见外地端走了她的面。
裴晋安拿起筷著,挑起她碗中的长面,三两下便吃了一半。
姜青若震惊地瞪大了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那可是她吃过的面,他怎么就毫不在意地吃了......
她荷包里的银子还有剩余,不在乎再多买一碗素面,可还在她斟酌该怎么提醒他时,那碗面已经几乎快见了底......
“银子不够花,省着点,不能浪费。”裴晋安吃着最后一筷面,含糊道。
姜青若只好默默咽下去想说的话。
也对,这个时候不要穷讲究了,救命稻草都不在意,自己更不必提了。
只是,经过裴世子这样一打岔,她方才那点惆怅的思绪竟不翼而飞。
等裴晋安表示已经吃饱喝足,可以返回客栈时,姜青若捏着剩余的铜板,执意要带稻草再去看一看大夫。
长街旁还有一家药铺,两人不多时便到达。
不过,那坐堂大夫看过裴晋安胳膊上的伤口,直言年轻人不要仗着自己的身体好便掉以轻心,说完便给开了一瓶伤药,称要入睡前涂在伤口上,不但可以促进伤口愈合,还保证皮肤不会留下疤痕。
看完大夫,姜青若数了数剩余的铜板,又去了临边卖成衣的铺子。
只见她数出一串铜板来,同那铺子里的老板讨价还价了一通,那副娴熟精明的模样,竟像是熟识生意买卖的高手。
经过好一通砍价,竟真得买了两件颜色淡雅的男女成衣,料子虽然一般,但胜在浆洗得干干净净。
“我家是做布料生意的,就算是刚才那个价格,老板依然还有的赚,”出了铺子,看救命稻草佩服的眼神,姜青若心中自得,但依然故作镇定道,“只是银子太少了,如果多的话,咱们可以买两件料子好一些的。”
裴晋安提着衣裳,慢悠悠跟在她身后,道:“你在府里,也经常打理布行的生意吗?”
“那怎么可能呢?继母妨我像防贼似的,根本不让我进姜家的布行,就连每月发给我的月钱,也只有半两银子而已,”说到这儿,姜青若转过身来,双手悠闲地抱在胸前,眯起眼睛狡黠地笑了起来,“你猜猜,我是怎么赚银子花的?”
裴晋安垂眸看着她,饶有兴趣地猜:“莫非......你自己偷偷开了家铺子?”
“我一开始呢,是有这样的念头。但如果开了铺子,我父亲母亲不可能不知道,而且,我月银少,连平时花销都不够,怎么有余银去开铺子呢?”
姜青若不打算卖关子,笑着对他道:“我娘去世前,特意给我留了她的金银簪子,玉石耳铛,翡翠珠花,还有家产铺面,不过家产铺面由我爹管着......金银玉石东西虽然贵重,但不能当银子花,我选了几样去当铺换成银子,然后拿银子投了一家茶舍——那茶舍掌柜韩大哥是我信赖的人,他为人忠厚可靠,就是有一段时日身体不好,茶舍差点经营不下去。不过,茶舍很快开始有盈余,赚了银子后,我便把我娘留给我的簪子赎了回来。”
所以,她虽是姜府嫡女,看上去也从不缺银子花,继母以为她花的是母亲死前留给她的银子,其实是她自己略施小计赚来的。
不过,她也没那么贪心,赚些银子,够自己花销,再攒一份体面的嫁妆就够了。
“姜姑娘真让我刮目相看,原来手头竟这样阔绰,一点也不差银子......”裴晋安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道。
怪不得当初他被砸中脑袋时,她眼也不眨地拿了贵重的支步摇赔偿......
但这件事不能再提,否则姜青若想起自己表白陆良埕被拒那一幕,说不定会恼羞成怒,万一她像只炸毛的猫儿,那后果便难以预料了。
姜青若没理会他阴阳怪气的夸赞,反正这人偶尔会抽风一样说些不中听的,她念在他救命稻草的份上,不跟他计较那么多。
返回客栈后,请客栈伙计送了热水进房,简单沐浴过后,姜青若换上新买的成衣,待她躺在架子床上昏昏欲睡时,从净房沐浴回来的裴晋安,也躺到了卧榻上。
中间隔着厚实的床帐,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姜青若忽然想起,救命稻草的胳膊上还得涂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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