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王长史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讪笑着道:“是我记错了,总督所言极是......”
而裴晋安提起这话,并非是无心之言。
方才,他在进入酒楼之前,曾在外面的雅间驻足片刻,恰好亲耳听到了有人在里面谈论的王长史买宅子的事——说这事的人,正是府衙里的一个主事,他与对方打过照面,所以相识,而与那主事低声相谈的,则是个面生的年轻端正男子。
不过两人看到裴晋安进来后,便自觉停下话头,起身恭敬地拱手请安,不论他之后怎么旁敲侧击地询问,主事都没再提及此事。
想来这是庆州官府里的事务,那小小主事不清楚他的为人,自然不敢贸然相求。
所以,在席间,他借机出言敲打一番,若是那王长史识趣,自然会知道之后怎么做。
就在众人为裴世子接风的宴席上谈笑饮酒时,另一处雅间里的周允礼与那主事拱手告别。
那主事言语中已经说得很明白,这案子是王长史吩咐人按下的,就是为了拖上一拖,至于他之后会怎么处理此事,那不是他们能猜到的了,民不与官斗,还是让那宅主暂且离开,另寻住处吧!
是自己没有料到这案子的复杂之处,周允礼沉沉叹了口气。
临别之前,周允礼问道:“庆州今年可有向朝廷举荐士子的名额?”
主事摆了摆手,“周兄弟,现在朝政不稳,举荐的事还没有眉目,你且等等再说吧。”
返回客栈后,周允礼拧着眉头发愁到天亮。
正不知该如何向姜青若解释这件事的时候,翌日一早,府衙的差役却先递了话过来,说青砂镇宅子的事,即刻就要升堂审问,要他们立刻前去。
这事大大出乎周允礼的意料,他怎么也想不通其中关节。
但当他将升堂断案的事告诉姜青若后,姑娘一个劲地甜笑着朝他道谢,看着姑娘那动人心魄的容貌,他心虚地咳了几声,鬼使神差地点头道:“举手之劳,姜姑娘不必再在意。”
案子审问得意外地顺利,被告邓大被扭送到府衙堂上,几顿要命的板子下去便不得不认下过错。
只是王长史府上的管事全程黑着一张脸,因为那邓大做假契收了府里的银子,早就花得一干二净,就算将其关进监房,也难以要回分毫银子,但长史嘱咐过他不许节外生枝,管事只得拉着脸自认倒霉,他的家眷宅子打了水漂倒也不是最打紧的,只是老爷想必会成为同僚闲谈间的谈资,真想不通老爷为何会一改态度甘愿吃下这个闷亏......
案子审完,邓大按律要关一段时日监房,接受律法的管教,而姜青若的房契经府衙盖章认定确认为真,的确是陆宅的新主人。
姜青若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对周允礼的感激又添几分。
只是周允礼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曲折,于是在迈出府衙的大门后,他又随便找了个借口,说是要去感谢那位出手相助的主事,让姜青若先在客栈等他,之后他们再一同返回青砂镇。
不过,就在姜青若和香荷收拾好包袱,在客栈外面翘首以盼周允礼的马车时,耳旁突然传来凌乱的马蹄声。
她下意识转首看去。
昳丽天光倾泻而下,只见那位风流世子坐在高头白马上,身着玄色武袍,发束鎏金玉冠,绷着一张俊脸,正催马向这边走来。
裴晋安怎么会到这里来?莫不是又要去逛那青楼妓坊?这青天白日的......
姜青若嫌恶地拧起眉头,正在纠结要不要同裴世子随便打个招呼时,坐在马背上的裴晋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来。
待他定睛看清客栈外的女子时,先是愣了片刻,接着剑眉遽然拧起,脸色也沉了下来。
姜青若瞪大眼睛,清晰地看到了他方才还面无表情的脸,现在竟阴云密布,心中不由气恼地啧了一声。
她又不想遇到他,是他自己在这里突然出现的,难不成他还介意自己逛妓坊被她瞧见?
就在姜青若体贴地顾及到他男儿的面子,假装没有看到他,只一个劲地低着头瞧地上吭哧吭哧奋力运粮的蚁队时,男子的鹿皮皂靴蓦然映入她的眼帘。
裴晋安大步走到她面前。
姜青若抿了抿唇,慢慢抬起头来,假笑着道:“裴......裴世子,这么巧?”
裴晋安没理会她敷衍的寒暄,也没计较她明明先瞧见他了,却若无其事盯着地面,对他视而不见的行为,只是负手盯着她,拧眉冷声道:“你怎么在这里?为什么没随你的家人去昱州?”
姜青若恨恨咬了咬嘴唇。
她倒是想啊,那不是爹娘没等她吗?要是她一早登上了去昱州的船,哪还会一路千难万险地到庆州来?
不过,裴晋安这冷冰冰的态度是怎么回事?就算他以往在行宫救过她,那......那她也没有丢下他,还返回去救了他呢!又不单单是只有他对她有救命之恩,她做得也没有多差吧!
他总不能自恃身份,又因为救过她,就这样蛮不讲理吧?
他昨晚还声称不认识她,现在青天白日就要去逛妓坊,她又不是故意等在这里,平白破坏他的兴致的......
想到这儿,姜青若暗暗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瞪着他道:“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没回侑州?”
没想到她不答反问,气鼓鼓抿唇瞪眼的模样,看上去火气还不小。
不过,这个问题裴晋安不打算直接回答。
他昨晚总是疑心看到了她,今日本该一早去往府衙,只是总觉得放心不下,这才出了官邸之后,又独自一人催马来到这里寻找......
裴晋安以拳抵唇,清清嗓子咳了一声,含糊道:“我留在这里,自然还有要事......”
姜青若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心中暗嗤一声。
他尚还有些羞耻心,知道逛青楼这种事不宜在女子面前提起,所以心虚地糊弄他。
不过,礼尚往来,她也言简意赅地告诉裴晋安自己为何会到庆州来,只是略去了路上遭遇流民与匪寨的事,轻描淡写地说路上花费了不少时间,前几日才刚在这里落脚。
听她说完,裴晋安拧起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脸色也云开雾散,和缓了许多。
“你们现在住在哪里?”他问。
姜青若仰首看着他的俊脸,心中暗暗可惜长着这样一副好皮囊的世子如此风流,不知得让多少侑州闺秀黯然神伤。
只不过,她心头百回千转,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出什么异样来,还淡定地回答着:“在城外的青砂镇,陆老夫人留给我一处宅院,不过被人占了去,幸亏高邻周大哥帮我打好了官司......”
周大哥?哪个周大哥?才分开多少时日,她又亲热地认了个周大哥?
裴晋安不敢置信地抬起剑眉,正要出言再问的时候,便看到姜青若微微踮起脚尖,甜笑着冲不远处打了个招呼。
裴晋安挑眉转首,看到后面走来一个眉眼周正的儒雅男子。
这人眼熟。
裴晋安猛地想起,昨晚与那主事在一起说什么王长史与陆家宅子的,便是这个男人。
裴晋安悄然收回视线,垂眸看着身旁的女子。
原来,她所说的陆家宅院官司,正是这件事,看来他出言敲打那王长史果然有用。
只不过,看姜青若一味冲那周郎君微笑,裴晋安不由皱起了眉头,觉得那笑容分外碍眼。
周允礼走过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姜青若身旁那高大的男子。
他认出对方是裴世子时微微愣了一下——方才,就在他去询问那主事朋友宅院官司到底是怎么回事时,对方说不知为何裴总督插了一手,那案子便顺利审了下来。
看裴总督与姜青若闲聊的情形,显然是早就熟识。
这么说来,他是因着姜青若才出手相助,他们......是什么关系?
周允礼不动声色,细细打量着两人的神色,同时抱拳遥遥冲裴晋安拱了拱手。
对方倒也平易亲和,坦荡地冲他回礼。
只是他无意向前迈出一大步,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姜青若的视线,也遮住了她甜甜的笑意。
客栈门口这样宽敞,那街道也能行开几辆马车,偏偏裴晋安如此没眼力见儿,把她拦在了身后。
姜青若没好气地冲他的背影暗哼一声,几步绕开他,走到周允礼身旁,小声问他事情可办完了。
周允礼略一思忖,看着姜青若,慢慢道:“办妥了,这事还多亏.....”
姜青若感激道:“多亏你那位朋友了,你要帮我多谢谢他。”
裴世子暗中插手这事,竟并未告诉她?周允礼顿了顿,笑道:“自然。姜姑娘,你与裴世子......”
姜青若斟酌一番,小声道:“哦,以前在云州有过几面之缘,所以......相识。”
两人虽相识相熟,但救命稻草是个风流世子,两人身份地位差异极大,以后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交集,在客栈外相遇更是巧合,姜青若便含糊了过去。
不过周允礼倒也无意追问,只是与裴晋安寒暄两句后,便对姜青若说时候不早,他们该启程回青砂镇了。
也对,在这里闲聊,已经耽误了裴世子不少寻欢作乐的时间,看对方那意味不明的暗沉脸色,便可以推测他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姜青若知趣得及时与裴晋安道别,转身登上周家马车,又一连声催促周允礼上车,让小厮赶紧驾车启程。
不过,周允礼还未来得及登车,裴晋安突地拦住对方,压眉问道:“姜姑娘住在青砂镇,可是周公子帮衬照顾?”
对方星眸冰寒,气势迫人,审问般打量着他,周允礼不由莫名觉得头皮发紧,后背甚至渗出层冷汗来。
在得到周允礼肯定的答复后,裴晋安脸上的神色更加不妙了。
他下意识摩挲着自己的上臂,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意味深长道:“姜姑娘于我可是救命之恩,这救命之恩......”
还未等他说完,姜青若突地掀开窗帘,对周允礼高声道:“周郎君,世子还有正事要办,不要再说了,别耽误了世子的要事!”
说完,那帘子唰地一下拉上,阻住了裴晋安情绪复杂的视线,也直接打断了他那句未尽之言。
但,裴晋安莫名轻轻勾起唇角,微不可察地挑了挑剑眉,心情霎时好转不少——她竟知道他在此暂时处理完公务,今日还要及时返回侑州,她急着离开,是怕耽误了他的要事。
只不过明知会分开多日,她这告别的态度实在是敷衍。
当初他胳膊上的箭毒,可是她不顾危险亲口吸出来的,这份恩情,他牢牢记在心中,若有机会,他必定要偿还的。
只是不知周公子能否领悟其中深意,暂时帮他照顾好姜青若。
而周允礼不解地点点头,随即与他恭敬告别,坐上了马车。
不过,看着那马车远去,很快消失在视线里,裴晋安的剑眉几乎拧成了一团。
不知为何,他总有种莫名的不安,这种不能自控的感觉当真令人心烦。
思忖片刻后,他只得翻身上马,拨转马头,朝署衙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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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青砂镇的路上,裴晋安那张阴晴不定的脸逐渐被抛在脑后,姜青若心情好转,便从车厢出来,兴致颇高地坐在马车外面欣赏庆州的风光。
周允礼则将小厮赶到车厢,自己稳坐在她身旁,一边手持缰绳赶车,一边向她介绍着庆州的地理风貌、府衙官场以及逸闻趣事。
言谈间,周允礼有意无意问到几次裴晋安的事。
姜青若说与裴世子并不是很熟,也并不怎么了解对方的为人,只是机缘巧合下,世子救过她,而她也帮他解了胳膊上的毒。
至于裴世子说的什么救命之恩,应当只是对方随口一说而已,毕竟她可不觉得自己对他有多大的救命之恩,若真要掰扯细算,那也只能勉强算是双方扯平。
但姜青若又玩笑着表示,对方要真这么想的话,也能说得通,毕竟他是世子,若从人命的金贵程度上来说,那裴世子的命确实比她的值钱多了,他记挂着她的救命之恩,倒也合理.....
在姜青若谈笑说话的时候,周允礼时而侧眸细细打量着她的神色,她神色淡定且坦荡,看得出对那裴世子完全没什么男女之情。
这样一想,那裴世子所说的救命之恩如何相报,就有可琢磨之处了。
既然姜姑娘救了这世子的金贵命,那他以后涌泉相报也不过分,这次可以帮她处理宅院官司,以后她夫君若要加官进爵的前程,裴世子定然也不会坐视不理......
想到这儿,周允礼微微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心头畅快,又说了许多趣事,惹得姜青若一路欢笑不断。
不过,在听到他提及庆州渡口时,姜青若道:“再过几日,我们一行人会到渡口乘船,一道去往昱州。”
周允礼本还眉眼含着笑意,听她提到这时,微微吃了一惊,唇边的笑也淡了下去。
他思忖几瞬,拧着眉头道:“昨日与我那朋友攀谈间,听说石瓦寨趁着窦重山叛乱期间,一举抢夺了附近的粮仓,那寨主早就暗中积蓄力量意图造反......你们此去,如果走水路的话要途经山寨附近,听说来往船只已经被寨子扣下不少,这样想来,实在是太危险了!”
石瓦寨在东都洛州五百里外,从庆州乘船的话,确实会经过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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