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转变得太猝不及防,永昌帝闻言蓦然一愣。
天雄军不同于各州府兵,名义上直属皇帝,现由傅将军指挥调度,与裴家没有任何关系。
但裴晋安自请率天雄军去平叛,这让永昌帝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他为难地捋须道:“这......”
永昌帝踌躇不定,傅千洛却冷冷一笑。
对方打着平叛的幌子,想要分走他军权的意图太过明显!
他上前一步道:“皇上,世子此言未免太过自信!世子此前从未统领过天雄军,此时贸然统领,如何让部将信服?平叛的事臣已有对策,刘副将能征善战,此前平过匪乱,可以担此重任!”
说着,他微微一顿,意味深长道,“再者,镇北王驻守雍北,此前身体常犯旧疾,还需世子早日返回侑州,协助王爷......”
这话提醒了永昌帝,他点头同意,委婉道:“晋安,此事由傅卿去处理,你就不必插手了。”
平叛的事,本就该由天雄军去做,说出这话,不过是打傅千洛一个措手不及,让他急于自保不再添乱。
“皇上说得是,但臣还有一事相谏,”裴晋安道,“云州府兵不堪一击,现已被窦重山占据,庆州距离云州不过三百里,且并无府兵,若是窦重山下一步进犯此处,想必不出数日,庆州也会被他收入囊中。”
龙案上有一张大雍舆图,永昌帝以拳抵唇重咳几声,皱眉将视线投向了庆州。
大雍只在军事重地与繁华州郡设立节度使招募府兵,庆州因只是个普通州郡,此前并无招募府兵之权,裴晋安的谏言思虑长远,并无不妥之处。
“既然如此,从即日起,庆州亦要招募府兵,”永昌帝沉思片刻,对裴晋安道,“你要黄金万两,朕不能赏给你。但朕命你为总督,监督庆州筹建府兵。”
这差事名义上好听,但是个烫手山芋。
如今国库不丰,筹建府兵少不了府衙出银子,而身为总督,自然得担负起重任,如果当真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酒囊饭袋,担任此职,无异于被放在火上煎烤。
“皇上,臣不愿担此重任,”裴晋安想也不想便拒绝道,“既然不需要臣平叛,臣打算明日便返回侑州,侍奉在父母左右。况且,母亲整日催促臣早日娶亲......”
这话一出,永昌帝又捋须闷声笑了起来。
傅千洛忖度着皇上的意思,道:“世子何须拒绝?皇上对你信任有加,这事你当仁不让!”
皇上与傅大人似乎都在催促,裴晋安推拒半天,只得作苦恼状,勉为其难地应下。
只是,待他真得应下此事后,傅千洛似乎后知后觉想到中了对方的计策,狭长的眸子一凛,若有所思地打量起裴晋安的神色来。
“皇上,臣还有一事要说,”裴晋安皱眉清了清嗓子,视线移向傅千洛,淡声道,“不过,傅大人如果在这里的话,臣不方便细说。”
傅千洛正拧眉细觑着裴世子脸上的愁苦之色,闻言愣了一下,下意识反驳,“有何不便?”
“怎么?傅大人今日这么闲,凡事都要刨根问底?”裴晋安双手抱臂,挑衅地看向傅千洛,忽然恍然大悟道,“对了,这事我不必求皇上。过些时日,求傅大人也是一样的......”
这是只有两人才能听懂的话。
裴晋安在暗讽他如今总揽朝务,只要永昌帝病体难支不能上朝,那他傅大人便可以高枕无忧做摄政王了。
傅千洛脸色几变,末了,沉下脸色,拱手退了出去。
永昌帝在御书房处理公务待得久了,现下觉得胸闷气短,只想早点回虞美人的宫殿休息。
他喝了半盏参汤提神,兴致缺缺道:“晋安,到底什么事?”
“李公公去往皇陵前,什么都没带,只带了一件当初皇上赐给他的玉环,说要日日对玉环跪拜诚心悔过......”
这话自然是临时编排出来的,但若要为李公公直言求情,只会惹得永昌帝迁怒,曲折迂回地打旧情牌,也许会让永昌帝网开一面。
萧钰默然不语地坐在旁边半天,听到裴晋安开口,顿时抖擞了精神。
看父皇眉头紧锁,似乎有些动摇,萧钰站起身来,忙道:“父皇,您让李公公去皇陵洒扫,已是十分顾及君臣旧情。但儿臣尤为喜欢李公公编的草蚂蚱,您能让他到东宫里洒扫吗?”
萧钰虽为太子,但小小少年一副沉稳模样,终日板着脸读书习字,没有半点他幼时的活泼好动,此时竟罕见地提到喜欢草蚂蚱,永昌帝总算提起寥寥几分兴趣。
沉吟片刻后,不在意道:“既然如此,就让他去东宫伺候吧。”
裴晋安暗暗勾起唇角。
深宫之中,太子年少,又势单力薄无人护佑,他不日要去往庆州,离开之前,必须要在这儿安插一个得力的棋子。
李德顺被救了一命,必然能记住这份恩情,以后他会赤胆忠心地服侍东宫。
目的悄然达成,太子与裴晋安一道出了御书房。
如今已任庆州府兵总督,裴晋安领了令牌,即日就得去往庆州。
此时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萧钰顾不上自己的太子身份,一下搂住他的腿,眼眶泛红道:“表兄,你何时再到大兴来?”
裴晋安默了默。
良久后,屈起指节,轻轻弹了弹对方的额头。
“殿下好生照顾自己,我一有机会,就会回来看你。”
萧钰拿袖子擦了擦眼泪,点头哽咽道:“你下次再来,要教会我打马球。”
裴晋安与他击掌立誓,“好,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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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周家的马车驶过城门,又来到了庆州城。
与周允礼熟识的主事白日有公务处理,所以只能晚上再去拜访。
如此以来,姜青若与香荷只得先在城内找间客栈住下。
城内客栈很多,姜青若选了家价钱公道的。
到了晚间,周允礼与二人暂别,去拜访与他相熟的主事。
在客栈内安顿下来,姜青若一时闲极,便坐在窗边的凳子上,倒了盏茶,通过窗牖,打量着不远处的夜景。
茶水回甘,心中却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她们对庆州两眼一抹黑,初来陆宅就遇到了这些棘手的事,若不是有周允礼在其中帮衬,她现在只怕是束手无策。
喝完茶,心绪平定了不少。
待站起身来往外瞧的时候,便看到前面不远处一家灯火通明的高楼,里面隐约传出阵阵娇笑靡音。
她们所住的客栈,价钱不贵条件不错,只是位置有些隐蔽——在庆州长街后面的一处巷子里,若不是对此地熟识,轻易是找不到的,还得多亏周允礼找到这家客栈,为她省了些住宿的花销。
长街繁华,高楼林立,从她所住房间的窗旁往外看,借着那高楼灯笼亮似白昼的光线,恰能看到楼上的朱红廊杆与轻纱幔帐。
几个凭栏而立穿着清凉花枝招展的女子,慢慢摇着手里的团扇,不知在说笑些什么。
姜青若还从未见过这种奇怪的地方。
若说是酒楼,却不见吃饭喝酒的顾客,若说是茶舍,那半开的雕花门扇内,哪有什么饮茶的器具?倒是这潺潺流水似的琵琶音,有些像歌坊......
就在她还在好奇打量的时候,眼中蓦然闯进一个熟悉的身影。
对方侧身而立,挺拔的身形被飘舞的轻纱遮住些许,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光凭他那高大挺拔的身板,姜青若也一眼能认出他来!
上次遥遥相见,裴晋安是站在护送永昌帝的龙船上,没想到一别数日,他竟这么快返回了?!
姜青若惊喜不已,唇边不自觉漾起笑意。
正当她提起裙摆,打算去歌坊见一见救命稻草时,刚抬起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转首之前,再抬眼望去的时候,她看到裴晋安穿着月白宽袖大袍,手拿折扇,姿态闲适地依靠在栏杆上,而方才那几个花红柳绿摇扇子的女子,正站在他身旁调笑。
其中有个身姿妖娆,风情妩媚的,更是铆足了劲想往他身上贴。
而他似乎散漫不羁地笑了笑,一副对这些莺莺燕燕来者不拒的态度。
姜青若的笑凝固在唇边,眸子里的灼灼光华冷了下来。
她恍然明白过来,那些涂脂抹粉的女子在做什么,而救命稻草又在做什么......
这名为寻芳院的地方,其实是庆州有名的青楼,虽然她模糊听说过,但第一次亲眼见到,竟一时才没有想起。
姜青若霎时只觉得浑身不适,看到这番情景,恨不得尴尬地自戳双目......
她猛地关上窗子,狠狠深吸了几口气,那种不快的不适才逐渐消散而去。
她怎么忘了?当初与裴晋安在云州相识,他便是与袁二混在一起的纨绔,只是后来在行宫时,他顺手救了她的命,才让她对他心存感激......
现在想来,分明是她自己被蒙蔽了双眼,如今不期然看到他风流纨绔的举止,才如此意外震惊!
不过,她现在正遇难处,虽然对方此时正在风流,若能与他见上一面,请他出手帮她一二,想必凭着以往同生共死的情谊,对方应该不会置之不理。
想到这儿,姜青若忍着烦闷不适,立即起身出了客栈,快步向寻芳院走去。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院外。
守门的人看到她是个女子,立刻拦住了她。
在里头寻欢作乐的,保不齐有哪家的夫君公子,这姑娘看上去花容月貌,想必是家里头的正室,她神色不悦,带着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一看便是来同自己的夫君吵闹的。
这里可容不得她打搅生意。
“你要找谁?”守门的人眉毛粗黑,个头高大,冷着脸气势十足地问。
姜青若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在里头同姑娘喝酒作乐的镇北王府世子裴晋安,与我相识,我来找他。”
“你不能进去,”黑眉粗壮的手臂一挥,把她拦在了外头,“你留下姓名,我让人帮你进去通传。”
里头隐约传来靡靡之乐,姜青若也不想进去脏污了眼。
她抿了抿唇,道:“你就说是云州的姜青若,想见裴晋安一面。”
黑眉转身吩咐里头的人进去通传,吩咐完又站回原处,拿眼睛不住地瞄姜青若,像是在严防死守不让她进去。
姜青若冷笑一声,别过脸漫无目的地看向别处。
没多久,通传的人出来,附耳对黑眉说了几句话。
“裴公子说,他根本不认识什么云州的姜姑娘,请你早些回去,不要耽误他的要事。”
黑眉听完,面无表情地重复一遍,认定姜青若是寻错了地方,作势要将她赶走。
听到这话,姜青若几乎气结。
“他怎么会不认识我?”
她提起裙摆,猫腰从黑眉的胳膊下钻进去,想要到里头与裴晋安理论一番,看看他是不是磕坏了脑子,不然怎么会不记得她!
但那黑眉眼疾手快,揪住她的胳膊,像拎小鸡崽似地直把她抓了回来。
一把将她拦住外头,黑着脸道:“姑娘要是胆敢耽误我们的生意,别怪我翻脸!”
他气势十足,身壮如塔,姜青若抿唇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自知全然不是对方的对手,冷冷嗤笑一声,转身便循着来时的路回去。
一边走着,却越想越气闷。
说什么不认识她,分明只是裴晋安怕她耽误他寻欢作乐罢了!
不过,两人本就是萍水相逢,谈不上什么深厚情谊,他此举,亦在情理之中。
是她高估了自己的分量罢了。
想到这儿,眼眶不由有些泛红,一时又想起自己的家事。
母亲在世之时,父亲已与黄氏有染,若不是父亲风流移情,母亲不会与他和离,只是后来父亲再三保证与黄氏断了联系,才苦苦求得母亲回心转意。
母亲离世后,父亲没多久便迎了黄氏进府,那时姜青若才知道,父亲一直在哄骗母亲,而母亲心情郁结早早病逝,跟这分不开干系。
所以,她十分厌恶那种拈花惹草的风流男人。
那在青楼寻欢作乐的裴世子,不也是这种人吗?
即便他有些本事,做过她的救命稻草,可他这种风流本性,已经在她心里大打了折扣。
现如今又被他说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她要是再贸然去求见人,还不得扰了人高涨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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