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身靠近她耳侧,低低说了几句话。
姜青若的脸腾一下烧热起来。
不可思议地扫了一眼他的身子,又烫到似得飞快收回视线,一骨碌钻进她自己的被窝,死活不肯再让裴晋安给她当暖炉。
闹了小半个时辰,才重又睡下。
翌日一早,天色微亮,院子里的门便被人拍响。
“裴大人,我知道你回来了,速速开门,我有要事找你商议。”
第99章
厅内, 裴晋安揉着眉心,一脸愤懑地看着对面清风朗月的范思危。
“范大人,你何时搬到了我夫人府里住?”
红泥小炉碳火旺盛,沸水咕噜翻滚, 范思危泡了茶, 伸手递给他一杯。
“叨扰清梦, 不好意思, 喝杯茶, 先醒醒神, ”范思危笑了笑, “我在府里暂住, 是为了与太子殿下往来方便, 将军一定不介意吧?”
裴晋安斜睨了他一眼:“介意又怎么样?让你搬走, 你现在能搬走吗?”
范思危挑了挑眉:“不能。”
“对了,顺便告诉一声裴将军, 我是青若的表兄, 暂住在这里,有何不妥吗?”
听起来是没什么不妥。
但范思危大龄男子一枚,却孑然一身, 还是姜青若的表兄, 很难让人不提防。
说句实话, 他现在觉得,表兄表妹什么的, 还是少些为妙。
裴晋安深吸一口气,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 没理他的话,抬起下巴盯着他:“说吧, 什么事?”
“傅千洛已退回东都,现在应昭告天下,他谋害太子,谋权篡位,”范思危拧眉啜了口茶,“天下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各地人心惶惶,贼匪当道,时机一到,太子殿下应该立刻返回大兴登基,又或者——”
范思危顿了顿,看向裴晋安,意味深长道:“除非将军另有雄才大略,打算一展宏图,平定江山。”
“文绉绉的,有话敞开来说。”裴晋安道。
“庆州铁骑尽在你掌握之中,镇北王又坐拥七万雍北铁骑,半数天下已尽归裴氏,将军此时可一呼百应,”范思危默然片刻,“大雍江山,亦可改姓裴氏,将军为何不登上皇位?”
裴晋安揉着眉心,暗哼了一声:“萧钰不会有这个心思,你在试探我?”
“殿下心性纯善,又对你极为信赖,自然不会,”范思危捏起茶盏,轻笑一声,“是我自己的疑惑。”
裴晋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早在我写信让你到云州来,你就该知道我的用意。”
“我想亲口听世子说,”范思危轻轻勾起唇角,“我想知道,王爷的意思。”
永昌帝在世时,最忌惮得是镇北王。
如今大雍内乱迭起,努北又频频骚扰边境,雍北铁骑一心守护大雍百姓的安危,可一旦镇北王腾出手来,雍北铁骑与庆州府兵汇合,定是锐不可当,所向披靡。
届时,一个根基不稳的年少天子,如何守得住天下?
裴晋安挑起剑眉,没有直接回答,却突然道:“范大人,你去过侑州吗?”
范思危怔了怔。
这两年中,他在大雍南部一带云游,去过盛产鳞鱼的泰州,途经以松子糕闻名大雍的松州,逛过荔枝满林的岭州,还尚未去过侑州。
那里地处大雍北部边境,靠近纵白山脉,冬季寒冷,又有努满虎视眈眈,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没有。”范思危诚恳地摇摇头。
“前朝内乱,贼寇四起时,努满趁虚而入,屠侑州城十日,百姓财物被努满一掠而空,从侑州被掠走的女子,像猪牛一样被赶走,一路上,死伤者过半。”裴晋安举目望着远处,神色淡淡的,再次提及以前他爹讲过的事,“若不是出身草莽的太/祖,带领一帮义匪截住努满南下,遭殃的百姓,远远不止这些。”
这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努满兵强马壮,气焰嚣张,屡屡进犯大雍烧杀抢掠,而前朝皇帝贪图安逸,奢侈享受,一味退让求和。
后来,投身行伍的镇北王很快崭露头角,太/祖亲自授他兵法,对他唯以重用,临终之前,太/祖对年轻的镇北王说:“朕将守护雍北的重任交给你,裴家要世代守护大雍百姓,不可使异族入侵,伤我朝百姓一丝一毫。”
“裴家镇守边境,守护的是大雍百姓,忠于的也是大雍百姓,”裴晋安道,“萧钰自小没有生母陪伴,又不受皇上喜爱,深宫之中长大,性情却大度良善,极为坚韧。我相信由范大人辅佐在侧,他将来能成为一个勤勉爱民的合格皇帝。”
说完,淡淡睨了一眼范思危,勾起唇角:“范大人,可以吗?”
范思危挑起长眉,轻笑一声,“好,我信你了。”
不过,裴晋安虽收回大兴,但自永昌帝迁去东都后,文武百官都在洛州,大兴城内,能用者却寥寥无几。
况且,现在天雄军与庆州府兵泾渭分明地陈列于大兴外百里处的兴洛河两岸,各自占据大雍半壁江山,目前胜负依然未定。
送太子去大兴登基,首要之事,是将得力的忠臣召回大兴。
“我会去东都,”范思危沉声道,“傅千洛手下虽有百官,但大都受他胁迫,困于东都。他们中有不愿同流合污愤然辞官者,若是知道太子尚在人世,一定会愿随我到大兴来。”
他在朝中为官数年,弹劾过诸多朝臣,哪些文臣武将忠心耿耿,哪些得力,最是一清二楚。
“待我将官员召回大兴,太子殿下便可择日登基,届时天下皆知傅氏谋权篡位,他的天雄军也会人心涣散,”范思危拂袖起身,“事不宜迟,我今日便出发。”
“不急于这一时,”裴晋安竖掌止住他,“今日冬至,内子让人做了暖锅和饺饵,用过了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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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内,铜锅热气腾腾。
房内暖和,萧钰脱下披风,习惯性地摸了摸脖颈间的玉环,确认掩在衣襟中,才放心在案旁坐下。
薄薄的羊肉片刚入沸水,便被两双筷著夹起。
萧钰与范思危一左一右,将煮熟的羊肉放到姜青若面前的碟子里。
“表嫂,尝尝这个。”
“表妹,蘸鲜酱味道更佳。”
姜青若弯了弯唇,“多谢。”
说完,还没夹起羊肉,另外一只碟子,小山似地堆满了羊肉菜蔬,递到了她面前。
裴晋安坐在对面,风轻云淡道:“刚出锅的,味道最好。”
姜青若:“?”
这不都是刚出锅的吗?
“不用这么多,”姜青若抿了抿唇,“你吃你的,我自己来便好。”
裴晋安莫名十分坚持。
“那怎么行?你现在需要好好补身子。再说,你每日忙碌生意,挣了那么多银子给我做兵资,我还没感谢你呢......”
兵资?他的兵资竟然是表妹掏的腰包?
范思危拿筷著的手一顿,萧钰也震动地瞪大了眼。
“大雍朝女子不可为官入仕,又大多困于后宅,皆是因为律法所缚,表嫂强过多少男子,当日救我出东宫的陆姑娘,也是我从未见过的女将军,”萧钰夹起一只饺饵,放到姜青若面前,“表嫂,尝尝这个。”
范思危不可思议地扬起长眉:“表妹真乃女中翘楚,是我平生见所未见,真是令人佩服,我真是何其幸运,竟有这样的亲眷......”
说着,夹起一只小巧玲珑的饺饵,放在她的碟子里,温声道:“表妹,这饺饵味道鲜美,你多吃几个。”
裴晋安伸筷子的手一顿,冷眼瞧着那只碍眼的饺饵。
眼前的食物堆叠成山,姜青若深吸一口气,道:“我,我吃不了这么多......”
话音未落,一大海盆甜酿鸭腿摆到了她面前。
裴晋安殷勤地递过来一根鸭腿,异常温柔道:“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吗?”
姜青若:“......”
鸭腿杵在眼前,姜青若刚吃了几只饺饵,现在是一点也吃不下去了。
她拧眉推了回去,“你吃。”
裴晋安:“?”
吃了表兄送的饺子,就不吃他送到眼前的鸭腿?这么快有喜新厌旧的苗头了?
举在半空中的酿鸭腿还在僵持。
范思危举起筷著,毫不见外地夹到了自己的碟子中。
“我在泰州云游时,吃过一家食铺的酿鸭腿,简直过口难忘,”范思危咬了一口,惊叹道,“我还以为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鸭腿了,你们膳厨的手艺了得。”
姜青若怔了怔,不由追问:“表兄,那食铺叫什么名字?”
“元氏食铺,”范思危记得很清楚,“是个中年妇人开的铺子,人很好,弯眼睛,笑起来温和可亲。”
是元秋!
姜青若意外又惊喜地瞪大了眼眸,“表兄,你还记得那食铺的位置吗?”
“记得,”范思危放下筷著,想了想,温声道,“是对表妹很重要的人吗?”
“元秋是我娘的丫鬟,自小和我娘一起长大,我小的时候,常要她抱着,还会唤她元姨,”姜青若回忆起以往,轻轻叹了口气,“后来元秋离开了姜府,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没想到她会在泰州落脚。”
既然元姨开了家食铺,看来过得还不错,她挂念的心也稍稍放下些许。
“待我从东都回来,陪表妹去一趟泰州,”范思危温和地笑了笑,转首看着姜青若道,“我在泰州逗留时,多次光顾元家的食铺,和元夫人很熟,到时......”
“哪里用得着表兄去?”裴晋安起身,拉过一把椅子放在姜青若身旁,坐下后,挺拔的身姿好巧不巧遮挡住了范思危的视线,“我以后有了时间,会陪内子去的。”
他扬着剑眉,特意咬重了内子两个字,似乎有些莫名其妙。
“哦,是吗?”范思危有些不解,“将军的兵还在河畔与天雄军对峙,不知何时才能扫平逆贼,有时间陪表妹去呢?”
裴晋安侧眸睨着他:“表兄,明日你一早就要出发,今晚不如早些回去就寝?”
范思危忖度片刻,道:“将军明日也得去大兴吧,要不一起走?”
“我骑马疾行,日行三百里,表兄看上去身体单薄,还是坐马车去东都吧......”
“妹夫何出此言?你又不是不了解我,当初在大兴时教殿下骑马射箭,我似乎也没落下风。”
“不对吧?我怎么记得我是连中十靶,次次正中红心,表兄才中了九靶?”
“那是因为我的马途中受到惊扰。要论骑马,我比妹夫还快了半刻......”
“你这话有失偏颇,我的马半途跑错了路......”
说着,两人齐齐转头看向萧钰,要他来评理。
萧钰倒茶的手一顿。
又来!
当时就因为这件事胜负未定,两人在东宫吵了一个月有余,年少的太子夹在他们中间,天天被吵得脑瓜子疼。
萧钰无视两道灼灼逼人的视线,把青梅茶递到姜青若手旁,“表嫂,喝些茶,祛火润嗓。”
姜青若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抬眸接过茶盏,她突然顿了顿,拧眉盯住萧钰,纤手僵在了半空中。
半块凤型玉环,不知何时溜到了萧钰的衣襟外。
玉环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嬿”字,看上去与娘留给她的半块玉环造型质地,一模一样。
怔了半晌,姜青若取出自己的半块玉环。
萧钰意外地盯着表嫂掌心中的凤型玉环,突地想起什么,急急扯下脖颈间的半块玉环。
两块玉环合在一起,严丝合缝,上面浅浅刻着两枚小字——“景嬿”。
萧钰愣住。
半晌,动了动唇,少年的嗓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表嫂,你真得是我阿姐?”
第100章
不知是怎么从花厅里回到房中的, 姜青若惊愕又惊喜,在榻沿上坐了半天,整个人还没回过神来。
“查清这件事很简单,我差耿千户去一趟泰州, 把元姨接过来.她跟随在岳母身旁, 一定知道些什么, ”裴晋安揽住她的肩, 沉声道, “玉环不会有错, 萧钰是你的弟弟。在这个世上, 除了我, 你还有流着相同血脉的亲人, 这是好事。”
姜青若回过神来, 轻抿着唇,“可是......怎么可能?我娘......”
“岳母之前不是与你父亲和离过?”裴晋安提醒她, “兴许就是这段时间, 岳母去了大兴,遇到过先帝。她生下萧钰后,因为某些原因离开了大兴......”
姜青若迟疑片刻, “可是, 我娘为何要丢下弟弟?”
“我娘丢下了萧钰, 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在宫中长大,他现在知道真相, 会不会恨娘?会不会......怨恨我这个长姐?毕竟娘留在云州是陪着我,甚至在离世前, 都一心为我安排好了后路,从没有提及过这个弟弟......”
她现在遗毒未清, 心神受不得刺激,裴晋安把她拥在怀里,温声柔语地安慰:“也许,那是无奈之举,等见到元姨,一切都清楚了。萧钰怎会恨你这个长姐,又怎会恨岳母?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怨恨她的,不是萧钰,而是被她关心呵护的亲表妹姜璇。
只是现在阖府上下的人都还瞒着她,她甚至还不知道自己中过毒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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