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林嬛问。
宫里的烟火匠人,自然都是大祈最好的。可做出的架子烟火,烧完后的形状难免显得僵硬。可今夜这个却顺畅如丝,直到现在那几朵海棠还在水中摇曳,像是真长在上头的一般。
方停归从岸边回到亭子里,坐在上风向,林嬛的身边,高大的身体帮她挡开早春刺骨的朔风。
翘起下巴指了指烟火,他含笑解释:“别人做这个,通常都是先做好花炮,再绑成各种形状点燃。我改了一下,用丝线先把想要的图案拧结好,再把颜色涂抹上去,这样燃出来的就自然许多。”
他语调稀松平常,像是在说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可林嬛却不傻。
光是这么一个烟火架子,要搭起来铺在水面上,还要让它顺利地燃放,这就已经是个不小的难题了,更遑论那些图案和颜色……
她视线移至他手心,亭檐下的绢灯在上头圈出薄光,被铁丝划出的细小伤口还清晰可见。
林嬛眼睛不禁有些发涩,“所以这几天你没有回王府,就是在忙这个?一个人?”
方停归没有回答。
林嬛不依不饶,撼着他的手非要他说,他几不可见地扯了下嘴角,这些天的所有辛苦和劳累,就都消散在了这一抹云淡风轻中。
说累,确实是有些累。
毕竟这段时日又要查案,又要背着所有人偷偷琢磨这些烟花,纵是玄铁打造出来的人,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可一想到她看到这些烟花时的开心模样,他便觉浑身都充满力气。
若不是时间有限,他还想再做得隆重些,让整片祈江,都只为她一人绽放。
就像当年,他在同一个地方,看着别人为她放过同样盛大的烟花一样。
他还记得,那是他刚入侯府不久时候的事。
彼时年少,心高气傲,不愿承认自己对一个仅是施舍了他一个住处的小姑娘动了情,纵使随她回了侯府,也不想和她有更多的交集。
以为不去看,不去想,不同她说任何话,自己就能像从前一样断情绝性,不会为外物扰乱本心,再一次被人欺骗。
可世间最难操控之物,便是人心。
即便那是他自己的心。
他还记得那时候,林家在帝京的威望正值鼎盛,她身为永安侯府的嫡长女,性子乖,模样好,自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莫说京中那些世家公子,连那些地痞流氓,对她都颇有倾慕。
以至于都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居然想对她用强的。
他本来是不该管的。
自己和她有什么关系?
人与人之间本就是靠利益相连,哪有什么真正的心思纯善?她救自己,也不过是想从他身上获得些什么,就像之前那些朝他伸出过援手的人一样。
况且她身边那么多人,各个都比他有权有势,怎么排队,也轮不上他一个小小的马奴挺身而出。
尤其那时候,她的青梅竹马,那个自幼与她指腹为婚,后来也的确成为她未婚夫婿的宁国公府世子,傅商容,正在为她准备生辰贺礼。
长长一整条祈江,两岸都叫烟火铺满,宫里过年节都没他这般大手笔。
区区几个地痞流氓,哪里还需要自己出手?
是以那天晚上,他早早便回了自己的屋,简单洗漱一下,脱衣上榻,大被蒙过头,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自管睡自己的觉。哪怕天塌下来,他也不打算再起来。
但也许是时辰太早,他实在睡不着觉,亦或许是他也想看看那满天烟火点亮祈江,究竟是什么情状,在她的马车从府门驶出的一刻,他还是忍不住跟了上去。
天上落着雪,雪里裹着刺骨的寒,刀刀凌迟他肌骨。
他腔膛里却烧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躁。
几次冲上去,想将她从马车上拽下来,可最后都消融在他十根指头紧紧攥住的无可奈何中。
看见那几个欲对她图谋不轨的地痞,还帮她狠狠收拾了一顿。
一拳砸上那领头之人的面门时,他手都还在发抖,漫天飞雪里都是浓重的血腥味。几个人狼狈地四处逃窜,他还穷追不舍,眼底是从未有过的疯狂。
直到最后力竭,彻底动不了,他才倒在雪地中。
抬头,是别的男人送给她的满天烟火,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盛大璀璨;
低头,却是他渗满鲜血污秽的破烂衣裳,比当初她捡到自己时还要肮脏不堪。
大约就是那时候种下的执念吧?
自那以后,他总想送她一场烟火,比傅商容当初给她的还要盛大,还要绚烂。
她及笄那日是这样;
自己那日回京,执意要陛下在接风宴上放一场烟火,也只求了这一场烟火也是这样。
谁让她是自己十六岁那年,尝遍人间所有风刀霜剑,仍旧一眼便钟了情的姑娘?纵使落魄潦倒,他也总想将自己最好的一切,都捧出来送给她。
方停归轻轻眨了眨眼,犹豫了一整夜,终于敢抬起头,在四面璀璨的烟火中,望着面前的姑娘,无比郑重地说:“你若愿嫁,我现在便娶;你若不愿,我便一直等你,直到你愿意。”
“横竖这楚王妃,除了你,不会有别人。”
第19章
一场烟花结束, 两人又回到画舫上,赏了会儿月亮,吃了些东西, 便一块打道回王府。
大约是先前一番话说得太过直白, 马车上,两个含蓄的人都颇为赧然, 隔着当中的紫檀小桌面对面干坐着,俱都垂着脑袋,错着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诡异的沉默在车厢里化开,只剩“嘶嘶”马鸣, 和木质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的“辘辘”声。
林嬛不敢直视对面的男人, 便撩开车帘, 拼命盯着车棚一角的料丝灯瞧, 假装被那团光晕吸引。
料丝灯悠悠摇荡, 仿佛另一轮月光于幽暗世界中氤氲开一圈昏黄的光。光圈时大时小,如同她“怦怦”直跳的心。
每跳一次, 她耳边便回响一遍适才方停归说过的话,招惹出一片娇艳的红,从脸颊直蔓延到脖颈。
不过三年不见,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以前别说这些甜言蜜语了, 便是一句寻常的问安,他都不肯跟她说,眼下哄人的话竟一套跟着一套,连磕巴都不打一个。
若不是那张脸还跟过去一样冷若冰霜, 半天挤不出一个笑模样,她都要怀疑, 他是不是被人狸猫换太子了。
提亲提得这般直白,竟是把她提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
林嬛枯着眉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心里却似浸满了蜂蜜一般,滚滚涌着甜滋滋的糖浆,望着街角悬挂着的大红灯笼,恍惚间似在上头看见了大红的“囍”字。
然想起那桩军饷案,她又不禁捺下嘴角。
经过今日这一遭,她这下是的确相信了,方停归是真心想同她和好如初,而不是在同她玩笑。可这事的艰难之处,又岂是他们两心相通,就能轻易解决的?
军饷之案一日不能解决,她便一日还是罪臣之女,无法摆脱贱籍,亦不可嫁人,身家性命都掌握在旁人手中,更遑论当什么楚王妃。
而那位二皇子能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成为如今朝堂之上唯一能和太子分庭抗礼的未来储君人选,他的谋略和城府,又岂是寻常人能轻易比拟的?
为了杀方停归,他连跟自己血脉相连的表弟的生死都能置之度外,又如何肯放过他们林家……
更何况,还有那个高坐龙椅的九五之尊。
于旁人眼中,他们这位天子早年间雷厉风行,嗜杀好战,对手底下的人掌控欲极强,眼里从来揉不得沙。谁敢忤逆他,他就敢让谁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无论那人究竟什么身家背景。
如今大约上了年纪,见识了太多人世的悲欢离合,他性情明显和缓许多。
没有从前那般冷酷严苛,对朝堂之事也不及过去上心,还没做出秦皇汉武的功绩,却开始效仿他们,沉迷修仙炼丹,以求长生之道。
自己的两个亲儿子都已经斗得头破血流,他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悟他的道,应是对手里的权力彻底放手。
然熟悉他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以退为进。
所谓的“无为”,正是他的高明之处。
倘若他当真对帝王皇权无欲无求,当初东宫一家独大之时,他为何要扶植一个毫无背景的二皇子,来制衡太子?
又为何眼下见二皇子势头强劲,东宫已无力抗衡,就又赶紧把方停归从北境调回来。
明知不合规矩,还这般大张旗鼓地将方停归从一个无名小卒,破格提拔到而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什么好处都往他身上套,生怕大家不会眼红他一样。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道理,他运用得可谓淋漓尽致,以至于都没什么人发现,他才是那个笑到最后的渔翁。
而越是这般沉溺权术的帝王,越是不能容忍功高震主之臣,尤其是他们林家这种在百姓心中颇具威望,繁荣了近乎百年的侯门世家。
只怕早在当初,她父亲劝阻他修建摘星楼,把银钱都挪去江淮赈水灾之时,他就已经开始琢磨,要如何收拾他们了。
能隐忍这么多年才开始动手,可见其心思深沉似海。
而今林家沦落到今日这番田地,李景焕固然难辞其咎,而他们这位天子又能干净得到哪里去?可偏偏,他还能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完全无辜的局外人,不过是被天下民心推搡着,才不得不对他们林氏下手。
呵。
有这对黑心父子在头顶当道,这桩军饷案如何能轻易善了?
只怕最后方停归当真顺着他们的意,将他们林家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们也会用同样的招数,让方停归品尝一遍,什么叫“飞鸟尽,良弓藏”。
帝王之心,才是世间最不值得托付的凉薄利刃。
况且,就算这些问题都能妥善解决,还有她那个老古板父亲呢。
就她父亲那冥顽不灵的犟脾气,只怕最后方停归帮忙把他们林家身上的葫芦官司都处理完,他老人家也断然不会同意她和方停归的婚事。
保不齐还会再拿大棒子,把人家打出去。
而方停归又是个出了名的硬骨头。
三年前,他和她父亲的那桩恩怨,害他丢了那么大的脸,到现在京中众人茶余饭后,都还喜欢拿这事当谈资。
让他帮忙从牢狱中捞人,只怕比让李景焕放下这桩军饷案,不与他们林家为敌还难。
该怎么办?
林嬛抬手揉了揉眉心,思绪纷乱如麻。
正这时,马车突然停下。
一名着玄色劲装的番子从皇城司方向驾马飞奔而来,“吁”声停在马车前,在一片飞溅的泥点利落地中翻身下来,拱手朝马车内的方停归禀报道:“王爷,军饷案有新线索了。”
林嬛眼皮“突”地一跳,本能地转头看向方停归。
方停归亦侧眸觑向她。
漆深的凤眼匿在烛光昏暗处,显得更加晦暗幽深,让人分辨不清其中的情绪。
唇瓣翕动,似是想同她说些什么,可最后到底是抿唇咽了回去,轻声道:“你且先回府休息,我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他便掀开竹帘下了马车,另外牵了一匹骏马来,和那位番子一道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之中。
只剩林嬛一人坐在宽阔奢华、却空空荡荡的车厢内,咬着唇瓣,独自神伤。
纵使先前有那样一场推心置腹的剖白,临到这桩军饷案,他终究还是对自己心怀芥蒂,不能全然信任。
她的担心真是一点也没错。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总不能又要让她在她父兄和他之间二选一吧……
望着夜色中早已空荡无人的街道,林嬛抿着唇瓣,转着眼珠,心底泛起一阵思量。
*
忽而一阵风起,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一只夜枭从穹顶之上迅速飞过,浅黑色的羽翼划出洁白的弧线,刀刃般利落地掠散一团轻软的云。金色的瞳孔倒映出祈江两岸的鼎沸笙歌,和如织游船,繁华得不似人间。
然下一瞬,万家灯火便化作零星几点阴森的火把,拥挤的坊市也变成一座孤冷的巨城,城墙高耸连绵,直延展到不远处的辉煌宫阙之中。
望楼在收梢处画出一道旖旎的弧线,远远望去,像人的眼睛。
檐下灯笼明灭,照亮了狮头系马石上的刻字,赫然刻着“皇城司”三字。
宁越拧眉立在露台上等候,鬓边散落的发在风中飞扬。
夜枭在空中发出一声长唳,双翅笔直张开,飞快向下滑翔,即将触及地面时,又骤然仰头冲向天际,露台上便多了一样东西——
一截从利爪间掉落的,人的手指。
断口处还“嘀嗒”淌着殷红的血。
宁越本就不甚疏朗的眉心,越发拧成疙瘩,忙快走几步过去,捡起地上那半截血淋淋的断指,转身回到大殿内。
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不等他开口,方停归便先一步张口问他:“可是关州那边的探子又出事了?”
宁越沉着脸,愤怒又不甘地点了点头,道:“算上今日的这个,已经是第七个人。现在咱们留在关州的探子,几乎被他们全部拔除,只剩封离一人。而且距离封离上次同咱们联系,也已经过去快三日,只怕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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